天天看點

長篇小說連載(28)《農場•上卷》(作者劉靈)

作者:乘車穿越佛山

李詳也追問他。

“有點發麻,血管老是一跳一跳的。”白桦站住平靜地回答了他們。

“半夜的時候那才叫痛。”J大聲說。

“十指連心嘛。”李詳說。

李詳站門洞裡頭,已經好多天,白桦突然想起,他一直沒派出去參加搶險,中隊把他留在四合院挖基槽。他笑着對他倆說話。不光是手指腫大一倍連手背同樣都腫起來老高。“都怪我笨,運氣也差。”

都是三中隊名叫胡坤那個崽崽。

“搶他的死!”李詳罵一句。

“小雜種,搶着去投胎。”J這樣罵。

“幹點活他媽的總是顧頭不顧尾,屬蛇的。”旁邊一個不知道姓名但臉熟的同學用不滿的口氣插話說。

白桦沖他友好地點了點頭。他們三人轉過身朝門洞口走去,一路上閑聊。這樣有好處,幹擾别總去想傷。J接着又氣呼呼地大聲埋怨,好像他整個下午和傳回四合院一路上氣沒出夠似的。“你自己也是的,幹嗎要拼命和他打擠,窮裝積極,總對你說幹活柔着點,一口氣又幹不完。孫幹沒安排你明天休息?”他說,“趕快去吃飯。”“打的飯都冷了。”“暫時還真的不想吃。”“想當神仙了。”“當真不餓。”白桦裂開嘴角笑起來說現在就隻是想在大操場上走走,又對他倆說:“安排了不用上班。”“又叫早上我必須要起來排隊點名。”白桦補充回答。

李詳一幅沉思的樣子說:

“一個月隻怕都難好。”

“沒辦法!”

“哪個胡坤?”他車臉問。

緊接着李詳又說:“我想起來了,也就是跟謝正雄特别擺得攏那個大頭,那人确實是毛手毛腳的,打飯還讓人揍過,燙着别個了。人倒是不怎麼讨厭,不然絕不放過他。你們還别說,他有四小塊石頭,特别漂亮,得空他就在打磨,聽人說,石頭夜裡會發光,有可能是夜明珠,好多人都想打主意。他好像喜歡得不得了,從來不離身。”在大操場繞圈子時李詳提起這事。

白桦思忖謝正雄怎麼跟他又會扯在一起了的呢。會不會就是故意的?

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他媽的會塞牙。白桦勾頭苦笑,謝正雄這個人當真就是自己的克星。但凡粘上了他從來都沒有任何好事。J也一直懷疑胡坤會不會受謝猴子指使,但沒有證據。李詳仔細想想,用力搖頭說肯定不會。“我敢向毛主席保證!”

好像改不掉在大操場上散步,兜圈子的怪毛病,這是從在看守所放風養成了的習慣。在未來漫長的歲月裡,數十年,白桦從年輕到老,當精神錯亂病發作的時候,過往碎片差不多都忘幹淨了,仿佛,不管論是發生在别人身上還是自己,這種兜圈子畫面已經凝固,忘不掉,像一幅油畫。比夢境更真實得多。或者原本就是他做過的許多夢之一。白桦常思忖,自己到底是不小心進入到了哪一層夢境呢?他聽一個會走陰的巫師說過夢确實是有好幾層,第九層也許就接近邊界。真抵達了第九層能否再回得了頭啊?那種相當遙遠的記憶,仿佛,從未在現實中真正發生,更是夠不着,遠得來甚至都無法連貫。大有恍如隔世之感,包括别人的死亡以及自己肉體疼痛。就算是在鹿蹄草精神病院,卻隻有放風的那種場景再三會在他的睡夢中出現。就像是岩漿在血管裡凝結成了塊狀。同學們一邊随着人流轉動着大圈子,白桦又對他倆說起了親眼目睹鐵路工廠曾經出過的許多次工傷事故。李詳不會比白桦陌生。他連散步都是礙于情面才陪同案。李詳父母也是老鐵路,哪怕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走路。白桦本身就是想替他這次砸爛手順便加上某些注釋,并增加點兒希望。

最好是能幫他們消消氣。白桦扭頭說:

“真沒必要再找小胡坤麻煩了。”

“我知道啊,他原本就不是故意的。”

“再借給他一百個膽子都不敢。”

他們不停地抽煙,大口吐出煙霧。

煙圈在一些同學頭頂慢條斯理地散開來。

白桦頓時聽到他倆出氣粗重的聲音。刀疤李詳重重地朝遠處人空隙處吐了一口痰。

“噢,總有那些不曉得天高地厚的家夥,直到把自己玩死才甘心,我們别去學!”

“大概是沒吃過什麼真正大虧。”

“平時,還不是連牆上都是腳闆印。”

“也不能真讓人覺得我們軟弱可欺。”

“就是!老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

“從來不招鬼上門,可我也并不怕事。”

“有些家夥就是一貫會裝鬼,愛虛張聲勢。當真碰到事他又雀起,立馬傻逼!”

“看那種人讓人整得半死不活,又當真可憐得不得了。我這人就是心軟過不去。”

“同情别人自己沒有褲兒穿。”

他們私下讨論的這些話題,并不單純針對砸傷了白桦,惹出事來三中隊學員胡坤。

“反正有個原則,今後我們在四合院一切事情都必須當心點。小心翼翼少出錯。”

“不過這些事情自然有與正常社會完全不同的規則,處置起來麻煩,有些困難。”

“可能更多是困惑。我現在隻盼望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平安地熬過三年,能出去。”

“也就行了,不奢望其他。”

“怪不得老子在四合院越來越覺得自己變得沒用。農場的空氣怕是有毒。”

“你想搞什麼事情?”

“當然不可能!”

“别再他媽胡思亂想,平安就是福氣。”

“問題是,四合院并不太平嘛。”

“有些事純粹就是個意外。”

“話沒錯,好心沒有褲兒穿。”

三中隊有兩個不嫌累的家夥手捏石塊打架,互相又不敢碰,更别說心狠手辣,眼睛發綠。倒是确實很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亂(大多數處境比較花)的同學閑得蛋疼,他們沖下石梯子坎,從水管邊跑去圍觀,并且還一個勁兒起哄,火上澆油。幸虧幹部沒有在場。但他倆熄燈前讓人點了啞水,結果最終一起被關了獨居。

白桦看到那兩人被揪走,其中之一像拖條死狗一樣。

“還是該怨我沒出息,”J說,“都來大半年了,混得真的是差!”

“這件事情怎麼能變成怪你呢。”

“棕熊,”刀疤李詳說,“像你這樣講法,叫我更加是無地自容了。”

“大家都順氣點兒吧!”白桦瞪了他倆一眼,接着心平氣和說道。

有回,他們坐在老牢房稻草上,白桦說起發生在自己機關的幾次工傷事故。

“也是那個姓張的師傅命不該絕。”

“那是閻王爺不想收他。”李詳接嘴說。

“可另外有個師傅運氣就沒有張師傅運氣那樣好了。”

這個師傅是才從一個軍工系統調到鐵路工廠來的。白桦說:“被窩都沒捂熱和。出事的時候他調來好像才一個星期。”是以大多數人一直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又姓什麼。但他跟白桦班組一個叫劉萌的女天車司機是親戚。好像是劉萌妹夫。每當提到他的時候,班組的人都會說劉師傅的妹夫怎麼樣怎麼樣。

“他怎麼樣?”J好奇地問。

“當然,”白桦說,“大家怕劉萌多心,也都是背着劉萌才會說,如果面對她像這樣人倒黴x生瘡的事我都不好意思說。”

“那是肯定,人倒起黴來連喝涼水都塞牙。”李詳說,“畢竟誰吃飽撐得慌,喜歡提那種悲慘事情喲。”

“害怕有些話太傷人。笑人前落人後。”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法子去證明過,他倆到底真的是不是親戚。”

“确實,又不關你任何事。”

“說得對!”

“莫非你搞傷他的。”

“怎麼可能會是我。”

“這是各人的命,其他根本不重要。”

刀疤李詳發呆了十來分鐘。

“是不重要。”白桦說,“的确如此。”

再到後來漫長歲月,有兩三回,白桦在牛關鋪鐵路家屬區曾遠距離見過這殘廢,跟他卻并沒有講過任何話。差不多過去十來年夏天,白桦看見一個胡子拉碴男人,坐在輪椅上被人推着在街頭緩緩而行。當時有個工友告訴作家白桦說:“這個人是劉萌的妹夫。”他擡起頭張望,擠擠挨挨人頭攢動。汽車喇叭叫得實在太歡了。他們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到底是誰呢?白桦已經想不起來。太陽光不停地晃動,連瀝青路面都曬軟了,在冒着顫抖的煙絲。

“那個殘障人士早都老邁,可能死了。”許多年以後白桦精神錯亂住在鹿蹄草精神病院,他告訴醫生或者是一個比較熟悉的同病室病友說,“在鐵路家屬區,像這種殘障人士又不止他一個。”而當初他受傷的時候,年齡應該是還不到三十歲。關于這點可以肯定,白桦按照劉萌年齡推算,何況那個師傅調進廠才一個星期。

他必定也是費了不少周折才調到這個工廠來的。他原本在軍工企業工作,老婆在鐵路,兩地分居。他運氣實在太差了,人生上錯了車次。白桦忘不了他,可能是同命相憐。“他可能成家沒多久。”“他倆有沒有孩子呢,不知道。”“從沒問過劉萌。”他是個電焊工,當年出事時正在火車底電焊。大概是,當時有個中年師傅大意了,沒注意到他存在。也許是怪他倆操作都不規範,反正不管出于什麼原因,那個師傅就蹲在車體對面起車,看不到他在位置。當他手一擰排風閥,風鎬呼呼呼地舉起來。當場把劉萌師傅他妹夫一塊兒頂到車體上去了。有人沖這個方向驚咋咋叫喊:“天啦,整倒人了!”擰排風閥的師傅又忙腳亂又讓風鎬退下來。不知怎麼回事,他多半慌了神。有可能對發生的事故嚴重性估計不足,鬼使神差,第二次起車又把人頂上去。白桦沒在現場,甚至不知道有這次出事,兩年後早點名他才聽說。

傷者在緊急送鐵路醫院後,命保住了。

“還算好!”

“命确實不好。”

“但畢竟命還在啊。”

“他半個身體卻癱了。”

白桦帶着幾分害羞的口氣說。他并不知道在四合院為什麼會告訴同學這件事,難道說,他想替自己坐牢找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或者在花魚井搶險工地手受傷,他發現比那個師傅幸運,又或者五十步去比一百步。也許,那人受傷是白桦上班之前就出的事故,機關對這件事需要保密。認識受傷者的人并不多,是以在班組也從來沒聽說。他家跟機關可能有約法三章。但勞動節後上班第一天,早點名後,工廠中的房間主任把這場事故公布了。

主任情緒十分激動,把話說得重,也非常難聽。受傷者已經在醫院躺了一年多。

主任說:“機關已經盡力了……但是,他還是賴在醫院不肯出院。”主任覺得委屈,他鐵青着臉,眼睫毛上有淚花。

點名那個木工房白天都亮着燈。哪個又願意受這種傷呢?他到底還想怎樣。他别光聽人挑撥,需要哪樣說法。你受了工傷,什麼叫工傷?别以為工傷是件非常光榮的事情,你應該感到可恥。家屬總之大腦要清醒,相信組織,别相信其他什麼人。這些錢是廣大幹部職工拼命加班加點的血汗錢啊!人活着都要講良心,不要一出了工傷,光想着獅子大開口。白桦想不明白,那個師傅怎麼就站到了整個工廠對立面。

“我也壓根不想搞懂。”他說。

“這種話,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也就得了。”J擡起頭說。

工廠中的房間主任理直氣壯說那個師傅受工傷是件可恥的事,這話不對,一幅資本家嘴臉。

“百思不解。”

“他确實在放屁。”

所幸白桦在工廠幹了二十多年,命還在,手腳也基本齊全。班組男男女女二十三個人——非常湊巧,1984年他被押送囚車上也是這個人數——他們一個羅蔔一個坑,少了才會補足。除死了的五個師傅外,活着的手腳齊全,這真得感謝老天爺關照。那五個工友是這樣死的,有兩個肝癌,兩個血癌。另外一個大概死于酒精中毒。

那時候,在四合院,白桦他們好幾次談起胡坤那四顆打磨過的石子。同學都誇好看得不得了。那究竟是一種什麼鬼石頭呢?不清楚。甚至,小胡坤同别人坐鐵絲網前面水泥地壩上赤身露體曬幹瘡的時候,這些人大都内向,曬幹瘡不動聲色。他有時候會跟人揀子。同學們在大腿根部内側,生殖器……肚臍眼周圍,夾肢窩那些最喜歡長瘡,甚至感染後會變成膿疱瘡的地方塗抹許多硫磺軟膏。白桦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硫磺辣呼呼、實際上更像清涼油氣味。

當醫務室斷藥時——因用藥量大,有多半人長了瘡——大家就用姚傑通過中隊發下來由他親自配好的辛硫磷農藥水擦洗、反複搓全身。農藥味道更醺人發昏,像是沖過水的牛奶;得派人看着同學用光為止,防止有些家夥想自殘偷喝進肚子。刀疤李詳是去找同案謝正雄閑聊,也是湊巧了,他順便參加他們揀子的。李詳從鐵絲網那邊回到一中隊告訴同案白桦說那付石子比豬肝色更紅,半透明,小胡坤說燒不爛。那家夥還說比老婆都值錢,他肯定從來沒聞到過女人氣氣,滿嘴噴屎,鬼扯精的。

程明在花魚井揀到大塊石頭那天,李詳留在四合院挖基礎,不在搶險工地上。也和白桦一隻手受傷是在同一天。李詳并不曉得這個名叫程明的鄉巴佬在爛窖找路差點丢了命這件事。莫非,會是難得見到的雞血石?白桦根本不信有這樣大塊雞血石。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