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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短篇小說)

作者:半島文學
三叔(短篇小說)

(一)

三叔的歪脖子不是天生的,而是小時從窯背上摔下來摔歪的。

三叔的歪脖子比常見的歪脖子更歪,不止是脖子歪,整個頭都在歪。仿佛一個棱角分明的長方體,受到了外力擠壓,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形狀。臉龐左大右小,兩眼分外突出,嘴幾乎裂在右肩上,露出了合不攏嘴的歪牙。看人時,總要歪身子斜眼,感覺整個人都讓歪脖子帶歪了,就連說話聲也被捏歪了一般。

三叔打小就命苦。生下來後,奶奶就因血崩而離世。爺爺實在無法撫養,就把三叔“給”了紅家嶺村的王老四家。爺爺是逼迫無奈,才咬了牙把孩子“給”了人的。爺爺無兄無弟,吃盡了勢單力薄的苦,好不容易生下了三個兒子,哪有“給”人的道理?可家裡還有四個孩子要成人,他一人一手,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忙乎不過來。當王老四用播糞“圪姥”抱走三叔時,一家人在院畔站了好久,是眼睜睜地看着三叔從視線裡消失的。

可三叔就是這樣的命乖運蹇。十歲時,由于跌成了歪脖子,王老四覺得為他“頂門立戶”的希望成了泡影,便硬生生地把三叔給“退”了回來。這“退”人的事,隻有這王老四才做得出;但不“要”人的事,爺爺怎麼也做不出。爺爺沒有責備一聲王老四,就把羞怯怯的三叔拉回了家,就像接受别人還回來的一件東西,那樣順理成章。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啊,别人可以嫌棄逃避,自己卻不能。即使歪瓜裂棗,也有生存的權利,也應該讓他活在世上。然而,三叔的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可就不這樣想了!

三叔被“退”了回來,又長成歪脖子,一下子成了村裡不小的新聞。或許是出于好奇,人們都想來看個究竟。可父親兄妹們卻認為是件羞恥事,一方面嫌棄三叔長得樣子難看,另一方面不想讓村裡人來看紅火熱鬧。為此,爺爺還鄭重其事地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把父親兄妹們訓誡了一番:要他們好好愛護三叔,再怎樣醜八怪,也是親兄妹,不能讓村裡的孩子欺負;啥事也要讓着三叔,他在咱家沒“理”,很不“仗義”;村裡人要看好奇讓看去吧,時間長了就習慣了……

可事實上,三叔沒有受到村裡人的欺負,卻遭到兄妹們的打罵。除了大姑還疼愛三叔外,其他三個姊妹總是看不慣家裡憑添的這一口人。本來家裡就缺吃少穿,有你的沒我的,根本不是“添一雙碗筷”的事;又不知怎麼就做了“歪脖子”的哥哥姐姐,打心裡不舒服。不過三叔有自知之明,很早就懂得眉高眼低,不和他的哥哥姐姐“計較”,總是謹小慎微,誰也不敢得罪。家裡有什麼活計了,總是沖在前面,能做多少做多少;有好吃的、好玩的了,也總是縮前躲後,不先動手。

多年後的父親,總在我們面前忏悔他小時候“虐待”三叔的故事,常常講得老淚縱橫,引得我們歎惜不已。

那時農村幾乎沒有什麼娛樂活動,村子裡來了放電影的,就成了人們最快活的事情。就是鄰村晚上放電影,村裡的大人小孩隻要能跑得動的,幾乎都去。拉拉扯扯,叽叽喳喳,成群結夥。這樣的大喜事,三叔自然想去看的,可父親一是嫌帶上“丢人”,二是嫌走夜路累贅。但三叔畢竟是個孩子,父親在前面跑,三叔在後邊跟。父親呵斥,三叔不聽。父親火氣一來,在三叔屁股上踢了兩腳,讓三叔往回走;可父親剛轉身,三叔像肉尾巴一樣又跟上來。氣憤的父親把三叔摁在地畔,結結實實打了三叔一頓,直到三叔不停地求饒“不去哩,不去哩”,才罷了手。父親看着三叔一邊哭着,一邊歪歪斜斜地從坡上下去,才放心地看電影去了……

父親說,還有一次,更是讓他忏悔一生。那時孩子們很時興打“煙煙”,一放學,孩子們各找夥伴,玩得不亦樂乎。這“煙煙”,是用煙盒和廢紙折疊成的“四角”(也叫寶)或“三角”。玩耍時,用手拿着扇,若是将對方放在地上的“煙煙”扇得翻了個兒,算是赢了,這個“煙煙”就歸了赢者。在那個物質匮乏的年代,村裡人大多抽旱煙,要想得來煙盒很不容易。父親又說,那時他打“煙煙”水準不高,和同學玩時老輸,手頭常沒“煙煙”。一天,偶然間在空窯裡發現三叔“私藏”“煙煙”時,上去就搶。可三叔抓得緊,瞬間把幾個漂亮的“煙煙”撕了個粉碎。三叔大哭不已,父親卻一臉不屑,還揚言,千萬别告訴爺爺,否則有他的好果子吃……父親揚長而去,留下三叔一個人嗚咽着,拼湊他的破爛“煙煙”……

(二)

三叔隻上到國小五年級,便辍學了。不是爺爺不供他上學,而是他自己不願上。一生酷愛讀書的爺爺,恨不得五個孩子個個都金榜題名,自己成為《三字經》中的窦燕山。可現實卻打了他的臉,二叔讀到初一的後半學期,便死活不去了,吃不了挨餓受凍的苦;三叔之是以不想讀書,主要是他讀書不開竅,“舉一反一”都成了問題,上學如濕木點火,不生熱情。再說了,國中要去公社讀,他更自卑地不想去了。

二叔、三叔不肯讀書,爺爺同意了。家裡的确需要人手,幫忙供其他三個孩子上學。

那時,還沒義務教育,不讀書的男孩,放了羊;不讀書的女孩,看了孩。所謂的“放羊荒小則,看孩荒汝則”,便是當時農村的真實寫照。爺爺讓三叔放羊,三叔也沒為難。這是這個年齡孩子的“共業”,是一條正常不過的生存之路。

放羊的活,看似輕松自在,沒啥“技術”含量,實則有奧妙不少。好的羊倌得心應手,和羊建立了一種互相信任的關系,成了一個合作共赢的團體;歪把式羊倌,羊不聽話,胡跑亂竄,人還受些死罪,身心兩疲。

三叔當時14歲了,長得矮小羸弱,很沒“氣色”,要個子沒個子,要膂力沒膂力,放羊鏟子還比他高出一截。每天斜跨個破布飯包,一閃一閃地吊在屁股後邊;一張歪斜的臉上時常三爬五道,記錄着他與羊群戰鬥的痕迹。

先是羊不聽話,原因是三叔剛上手,在羊群中還沒“威望”,說了不算,特别是山高水遠時,叫喊上羊根本不理睬。三叔使用羊鏟子缺少功夫,既沒力量,又沒準頭,羊很難臣服。隻能追着羊群窮追猛打,幸好三叔腿腳靈便,不怕吃苦。三叔對地形也不熟,哪裡有好草地,該怎麼走,一概不知。相反,羊是“熟悉”地形的,就像“無知上司有知”一樣,三叔的知識儲備與技能經驗明顯不足啊!

教化羊群是放羊人的必修課。怎樣讓羊聽人話,順着自己的意思來,是放羊中的重中之重。這是“技術”和情商的高度結合,更是一種接地氣的管理學。否則任憑你怎樣吼罵,羊群還是秋風過耳。盡管爺爺一有空閑,便教三叔放羊,但“教得曲子唱不圓”,非得在實踐中具體操作才能管用,否則隻是紙上談兵,毫無用處。

一次,羊群在山坡上吃草。三叔坐在高高的地畔上,居高臨下地瞅着羊群。初夏的暖陽曬得人饧眉打眼,樹上小鳥歡快啁啾聲、遠處耕地悠揚的“回牛”聲,弄得三叔直打瞌睡,不一會頭就眯瞪起來……忽然,涼風一吹,三叔一驚。四下一看,羊群沒了!

三叔頓時慌了,在附近東跑西竄地找了幾個來回,都沒找到。不經意間擡頭一望,溝對面的麥地裡,羊群正在大快朵頤。三叔頭腦一熱,一頓猛跑,下坡、穿溝、上山,一連串的組合動作弄得他氣喘籲籲。稍歇了口氣,便舞拉個羊鏟子從麥地裡往出趕羊群。可這邊地趕出來了,那邊地又進去了,和三叔玩起了躲貓貓。三叔又罵又打,熱汗淋漓,好不容易把羊一隻隻從麥地裡敲打出來了,整個羊群卻黃塵漫天又跑到溝底去了。

下到溝裡,三叔把羊群糾集到石崖低下,進行了一頓實實在在“紀律整頓”。三叔拿着鏟子,像一位大将軍懲罰着不聽話的士兵一樣,霸氣十足地踱來踱去,不時地用力敲打着羊群,不少羊怕得直躲閃,“咩――咩――”地直叫喚。接着他把最氣恨的一隻羊從後腿上拉了出來,左右一甩,羊便前腿跪地,他像武松打虎似的騎在羊背上,左手摁頭,右手拿起一塊石頭,劈頭蓋臉地砸下去,一邊還叫着:“叫你吃,叫你吃,叫你再給老子吃……”

每天竭盡全力地“修理”羊群,成了三叔的必修課。下午回家時,三叔常累得像根蔫黃瓜,有氣無力,一把羊鏟子都扛不動,可還要飲羊、圈羊,完成一天的正常任務。

其實, 放羊的苦處何止這些,墊土、剪羊、洗羊、接産、護理羊糕……還有好多配套的活了,趕羊去山坡吃草,隻是其中的一部分罷了。幸虧有爺爺幫忙照料,及時點拔,才讓三叔在兩年多的時間裡,順利成長為一名名副其實的羊倌,挑起輔助養家的重任。

父親說,三叔的羊,給家裡頂了大事。他們三個的日常開銷,都是從羊身上換來的。父親還說,你們下一代現在“享福”,與當年你三叔的貢獻是分不開的。不管你三叔現在或以後怎樣,都要孝敬,就是将來我不在了,也得好好照顧你三叔,這是“政治”任務。照顧好了你三叔就等于照顧好了你爸,人要有良心,要懂得感恩。

(三)

三叔終生未娶。不是爺爺嫌棄不給娶,而是殘酷的現實讓三叔無法娶上。家境貧寒,長得醜陋,又死闆固執,都成了娶媳婦的短闆。本來殘障人士的對象就很難找,不管誰家的、在哪裡,總是一個香脖脖,總有人打問,總有人不惜重金,想法迎娶。什麼斜眼眼、颠腳腳、背鍋鍋、實憨憨甚至不能自理,統統剩不下。

事實上,等父親姊妹仨工作後,給三叔娶媳婦還是有了一定的條件。那時,已經從原來的放羊供父親姊妹仨上學,順利地過度到父親姊妹仨反哺家裡了。

三叔娶不上媳婦,先是爺爺的心病,後來成了父親的心病。在老一輩的觀念裡,不娶媳婦不結婚,就是不成人,就是青杏爛棗,生時沒人瞧得起,死後又不能葬到老祖墳。他們考慮得長遠,為今生也為後世。是以,對殘疾的孩子往往傾注了更多的心血,在三叔不長的生命裡,多半時間不是在打問媳婦的路上,就是在看媳婦的路上。

說實話,憑着爺爺的能幹,能文能武,當爹當娘的勁兒,在奶奶去世後,爺爺娶老伴的機會還是有的,但爺爺沒娶——主要是為他的“脖臍臍”(沒能力)兒子。他怕娶過老伴對三叔不好,還想攢些錢,有機會了給三叔娶。

不管好菜壞菜,撿到籃子裡的都是菜。三叔也不是沒有機會娶媳婦的,而是陰差陽錯,關鍵時總是掉了鍊子。

一次,媒人給三叔介紹了附近公社的憨汝汝。這汝汝長得倒不難看,高挑挑的,般配三叔是綽綽有餘。爺爺看了很滿意,高興地給父親打電話,讓準備些錢來,說三叔馬上就有媳婦了。聽到這消息,全家很是高興,不管怎樣,三叔總算能成個家了,在世上活了一回,也該有個女人了,這樣他也安心,大家也放心。

過了幾天,父親便帶了些錢回村裡去了。可回來時一臉沮喪,一問才知,鬧騰了一段日子的媳婦泡湯了。原來這女孩不僅憨,而且還不能自理,屎尿還得别人照顧。這是村裡一個知底細的人偷偷警告爺爺的:“千萬不能娶,娶下你兩個大男人怎麼伺候她?”爺爺一聽,心灰意冷……

又過了兩三年,又來了一個差不多的“茬茬”(對象)。一個殘疾女人,丈夫去世了,想找一個忠厚老實、吃苦耐勞的殘障人士養家糊口。爺爺很是看重,找了村裡能說會道的支書去說媒,想一舉成功,了卻多年的一樁心願。

支書去了一趟,回來說,人家要見本人了,不能隔山喊話。就是一件買賣,也要看貨色了,哪有不見個面就訂下來的婚事?是媒不是媒,總得兩三回啊!臨走時,對爺爺說:“你們準備好,過些日子帶你們去。”

經過幾天的準備,總算有了“成效”。三叔理了發,整了一套比較合身的新衣服,還準備了不少“面試預案”教給三叔,比如,你是屬啥的了?你爸們弟兄幾個了?會啥手藝了?……讓三叔有個準備,到時不至于手忙腳亂;爺爺也穿上過年時大姑買的新衣服,刮了好久沒刮的胡須。還從公社買來餅幹、點心、罐頭和高粱酒,打包成一份“四色禮”。

去了殘疾女人家,憑着支書的能說會道,事情似乎進展得很順利。這瘸腿女人起初和三叔還主動搭讪了幾句,三叔對答得也順溜,沒露出什麼馬腳。可這女人的母親卻問得仔細,讓爺爺捏着一把汗。開始三叔還能應付,如“你們姊妹幾個了?”“你在甚時生日了?”……可問到“你的毑家(毑jiě家即外爺家)在哪”時,把三叔一下子問懵了,在“預案”裡根本搜不出答案來。三叔看了看爺爺,爺爺也低頭不語。沒法子,隻能靠自己臨場發揮。于是三叔“機靈”一動,脫口而出:“溫家溝!(應該是劉家山)”回答完後,還覺得十分滿意。爺爺則在一旁急得又是眨眼又是皺眉,氣得沒法說。這母親笑了笑,又問道:“你是屬啥的了?”“屬猴!”三叔回答得很利落。接着又問:“那明年你是屬啥?”三叔遲疑了一會,眨眨眼,怯怯地說:“應該還是猴吧,我爹也沒告我麼”……

不用說,三叔面試沒過關。其實,三叔其他還好,就是親家、倫理等關系上搞不懂,這成了他一生的短處,也葬送了他娶媳婦的美夢。

回家的路上,支書覺得給他丢了臉,郁悶得沒多說話,完全沒有去時的海闊天空,爺爺隻得一路陪着笑臉,挑好話說。到村口時,爺爺還把退還的東西硬是塞給支書,算是對支書張羅一番的一點補償。

後來,再也沒有什麼好“茬茬”了。

(四)

三叔娶不上媳婦,爺爺不娶老伴,父子倆成了村裡典型的“光棍”組合,兩人相依為命,誰也不嫌棄誰,誰也不指責誰。父親和叔叔想讓他們來城裡住,爺爺不來,三叔也不來。他們過慣他們的自由日子了,不願來城裡在鋼筋水泥圍成的框子裡受限制。在我的記憶裡,爺爺和三叔到我家,常常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從沒夾過一次夜。

說實話,有了三叔在爺爺身邊,父親姊妹們省了不少心,兄妹幾個隻是平時買些東西看望,閑時電話唠嗑,再沒有什麼牽挂的了。真正地應了村裡人常說的一句話,好兒是為國家生下了,“脖臍臍”兒才是自己的。的确是這樣,爺爺老年的吃喝拉撒,一舉一動,全靠三叔無微不至的照顧。在幾個孩子當中,三叔最沒本事,卻在孝敬老人身上,做得最好。

一個特殊的病情,讓父親先于爺爺過世了,這不僅把爺爺急壞了,也把三叔急壞了。三叔在父親靈前,長跪不起,淚涕泗流。因為成年後的三叔,受到了父親的諸多照顧。特别是父親得病後,常常提起三叔,忏悔自己的過去,擔心三叔的未來,安頓我們千萬要照顧好爺爺去世後的三叔。因為父親知道,爺爺不可能和三叔齊年并老,怕爺爺仙逝後,三叔沒人管,流浪社會。

記得在父親靈堂前最後一晚守靈時,二叔、三叔和我們幾個晚輩進行了促膝長談,追憶父親,懷念過去。當說起三叔兒時的遭遇時,三叔卻一臉坦然,好像是說着别人似的。三叔隻是說他命不好,活該如此,心态好的讓我吃驚。我問三叔:“我爸小時‘虐待’你,還記得嗎?”誰知三叔卻說,都不記了,記那些幹啥?我隻記得姊妹們的好。再說了,姊妹們在一起打鬧,一拳兩腳很正常,驢圈踢不死驢啊。我從小就不體态,人笨腦癡,被你爸教訓很在理啊……你爸孝敬沒一說,在姊妹幾個當中就數你爸細心,照顧得爺爺點點滴滴。也常常惦記着我,這下你爸走了,誰還這麼挂念我啊……說着說着,三叔哭了,我們也哭了。這哭聲彙成了一條感恩與思念的長河,流淌在寂寥空曠的夜色裡……

可能因為老年喪子,加劇了爺爺的腦梗,在父親過世的半年後,爺爺也合上了雙眼。爺爺的去世,并未引起親人們的過分悲痛,因為爺爺七十大幾了,也到了壽終正寝的時候了。而最傷心的莫過于朝夕伺候他的三叔了。三叔由于悲傷過度,曾一度手腳痙攣,不能自已……

在為爺爺祭奠的幾天裡,三叔一度昏昏沉沉,自言自語,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穿越到了别的世界,與凡人不搭話。為了安住三叔的心,二叔和我們晚輩專門找來三叔談心,讓三叔不要擔心将來的生活,有這麼多親人了,總有他的吃喝,讓他放心。三叔似乎接受了這個安排,心情也仿佛開朗了好多。

把爺爺埋葬完畢,準備讓三叔上城時,三叔表現出特别高興的樣子,把門裡門外安排的周周詳詳,熨熨帖帖。鎖門時,三叔還笑着說,這下要出遠門了,得好好鎖好,還不知啥時回來了。三叔背上他的碎布飯包,戴了他喜歡的前進帽,一頭鑽進了車子的前排,态态氣氣地坐到車上。

中午,大家在飯店聚餐了一回。一則大家這幾天都勞累了,放松放松心情;二則三叔上城了,歡迎歡迎三叔。在飯桌上,我們晚輩挨個給三叔敬酒,直把三叔喝得臉色紅潤,合不攏嘴,說話也吞吞吐吐……飯後,我上班去了,讓三叔先去二叔家休息,晚上再見。

等下班時,經過一中大橋,見一大夥人站在橋邊往下望,說有人跳橋了。“誰又想不開了這是?”我心裡嘀咕着,擠進人群一看,啊!不得了了,那橋下不是三叔嗎?黃褲子,藍上衣,花色飯包,一頂黑色的前進帽甩在了不遠處……

我頭腦嗡嗡直響,自己也不知怎麼到了溝灘。——這就是我可憐的三叔啊,摔得面目全非,鮮血直流。我跪下來,把三叔抱到我的懷裡,用顫抖的手一挨他的鼻孔,才知三叔已經沒了氣息。我一下子号啕起來,撫摸着三叔粗糙的手,萬念俱灰……

二叔來了,連跪帶爬到了三叔跟前,忏悔得捶足頓胸:三弟啊,剛說出去串一會,你怎能做下這蠢事,你讓二哥怎給親人交待呀……痛苦得二叔淚水漣漣,聲嘶力竭。這時三叔的脖子軟綿綿的,二叔輕輕地就擺正了頭,放到了胸前。唉,這歪了一輩子的頭,這才回到了正确的位置,眉眼也似乎找對了地方,不再歪斜了……

那年,三叔才37歲。

作者:張奮平,1970年出生。現供職于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石樓監管支局。崇尚傳統文化,愛好文字文學。曾在《呂梁文學》《呂梁日報》《山晉都市報》《人生與伴侶》《文學家》等刊物上發表過文學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木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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