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的《匿名》是一部在我看來有點不一樣的小說。
先是語言，精練簡潔，不事雕琢，通體自然，句子間鮮見“因為……是以”“雖然……但是”之類字眼，自有一番表示因果、轉折、遞進關系的處理技巧，不落窠臼，顯見得雅緻。好比不施粉黛的女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美在簡單。
後是内容，不隻是叙事，主體以外有許多輔助性内容。好比老師授課，完成教學任務，輔之以課堂以外的知識，多角度延伸；又好比一棵參天大樹，樹幹旁側生出枝節，蓬勃蔥茏。乍一看似是顧左右而言他，其實都是為主體服務，就有綠葉配紅花的效果。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匿名》值得一讀。
故事從一起離奇的失蹤案開始。
年過花甲的他和妻子楊瑩瑛因外孫的到來已晉升為資深的外公外婆。
似是耐不住退休的寂寞，依托朋友的朋友，他在寶寶貿易物流有限公司謀得一份差事，做簽收單據一類的活兒，類似文秘。公司設在一幢居民樓裡，與外孫所在的幼稚園僅一條馬路之隔，工資不高，卻有一樣好處，接送外孫友善。
這天下午，楊瑩瑛照常坐在沙發上等他和外孫回家，可是左等等不來右等等不到，待門鈴響起，房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外孫和外孫的班主任。
他向來隻有早回來，不見晚過，這次竟打破正常。在楊瑩瑛，事情變得蹊跷起來。
的确不同以往。當日下午三時許，他被一雙強有力的手塞進後車廂，讨債公司錯當他是吳寶寶，綁架了他。
到驗明真身，發現此“吳寶寶”非彼“吳寶寶”，黑臉人便将人歸還，交由黃臉人（麻和尚）處置。
“哪裡來，還哪裡去。”道上人皆知，此“哪裡”非彼“哪裡”。
黃臉人把他轉交給啞子，是啞子把他帶來，也當是啞子将他帶去。隻是啞子沒依循“哪裡來，還哪裡去”的意思，帶他去該去的地方，而是沿盤山公路載他去往蠻荒山林，把他放生在大山深處。
有驚無險，到底保全了性命。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意料不及的收獲，不至歸零。
他的存活引出了與他相關的人和一些湮沒在時間洪流裡的前塵往事，見證了時代的變遷。這些人和事，除去肉眼可見的差異，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山不轉水轉，另起篇章
變故，讓他從一直以來的舒适圈跳将出來，遇見圈子外的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故事。
先是使他告别循規蹈矩的生活，推他走進另一種生活的啞子。
啞子的故鄉，倘若那也稱得上故鄉的話，像是挂在山壁上的破布，人口隻七八戶，名叫“藤了根”。
啞子自小和阿公一起生活，因是撿來的，沒有戶籍，起初分不到糧食，之後分山林、田地也沒啞子的份，在半饑半飽中一點點長大，時不時還要挨阿公的巴掌。可是自由，除了幫阿公幹活，随時可鑽入山裡。
十四歲那年，阿公去世，啞子就和老婆婆過活，老婆婆供他吃穿，他替老婆婆種田看護山林。隻是不得自由，片刻不見，老婆婆就扯起嗓子到處去喊。
許是不習慣，一日，啞子鑽進山裡，一去不返。藤了根從此落在身後，黏滞在記憶深處，久遠卻印象明晰，觸景即生情。
在五尺鎮，啞子因瘧疾與麻和尚結緣，因不能說話，守得住機密，很快成為麻和尚的左右手，跟着麻和尚開拓地盤，發展事業，去往更廣闊的地方。四海為家，是自由的，正合啞子喜好自由的天性。
對啞子有知遇之恩的麻和尚，家在青蓮。
麻和尚出生的時光，恰逢青蓮碗窯大興，街上多有來自四野八鄉的挑夫，可見碗窯産業之盛。
麻和尚家的營生是從碗窯衍生而來的副業——印制年畫，家裡長久擱置不用的印模伴随碗窯的興盛派上用場。
繁榮終有時。随着電的普遍應用，電窯應時而生，生産提上去了，可是同質化使得銷售一路下滑。麻和尚家的年畫也因時代浪潮的沖擊，過時而無人問津。
人們相繼遷出，荒無人煙的青蓮而今已是水下世界的一隅。那一片水域，不隻有人去屋空的村落和其他水中生物，也承載着匆匆逝去的曆史。
走出青蓮，麻和尚寄宿在伯母家，因是水庫移民，沒少遭同學歧視、疏離，雖有老師這座靠山，當老師實習結束，從學校離去，麻和尚重又陷入被排斥而無所依恃的境地。
終于有一日，麻和尚自動結束寄宿生涯，去别處尋找父母。可是雙親早已離異，組建了各自的家庭，無論對哪一方，麻和尚顯然是多餘的。
于是，一輛車把麻和尚帶到五尺，就有後來收購地盤，把五尺整個納入麾下，又朝更廣闊的地方開疆拓土，也就有受讨債公司之托，綁架吳寶寶，但卻失誤，綁錯了人。
前面說過，他被啞子放生。放生地位于大山深處，名叫“林窟”。
林窟，顧名思義，是極深極逼仄之處，嵌在深坳的村落。
洪武皇帝年間，先人來到此地，劈山伐木，掏出一洞天地。這片蠻荒山林便有了煙火氣，世代繁衍，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男人和傻兄弟二點出生的時光，林窟已是一處農業部落。
當然，二點起初不傻，六歲時一場病使二點的形狀和心智永久停駐在六歲。
俗話說，要緻富，先修路。盤山公路修建之際，也是閉塞的林窟解體之時。
其實，十一歲那年，男人到鎮上去上國小，林窟就已經出現瓦解的迹象，林窟的集市日漸冷清，鎮上的集市則越發熱鬧，這些擁擠的人流大多來自林窟。
到男人提前國小畢業上中學的時候，林窟“二”和“七”的集全沒了，也是人口遷移流動的表征。
再後來，林窟僅餘下道士（男人和二點的父親）一家和年紀最長的太爺一家。道士一家是最後離開林窟的，父母相繼離世，二點便随當兵回來的男人走出林窟，在野骨安家。
他的住處就是男人和二點遺在林窟的老屋。這處被他标注為一号房、二号房、三号房、三點五号房和四号房的屋架子是林窟僅有的遺存。
他打碎在地上的眼鏡片不期然引發大火，使其付之一炬，林窟便完全成為過去，世間再無一絲一縷關于它的痕迹，唯有憑記憶追溯。
小說如此安排仿佛是說，告别該當決絕，不要拖泥帶水，究竟要朝前看，頻頻回首很難走得長遠，就有一種灑脫在裡面。
這場大火使他走出山坳，在柴皮稍作停留，便被男人和二點送往九丈，之後和“小先心”一齊從養老院轉到新苑福利院。
在福利院，他遇到了鵬飛。
鵬飛同樣來自山坳，所在村落大小和林窟不相上下。因是近親聯姻，村裡人一半是常人，一半是患有白化病的白人，視覺模糊，曬不得日光。
倘若不出意外，鵬飛将和其他孩子一樣，幼時捋蒲草，采摘枸杞，長大後編織蒲包，扛蒲包，同山外的人打交道，做生意。依鵬飛的聰明和輩分，不定能成為一村之主。如是，永也走不出山坳。
然而意外總是不期而至。通過腌菜壇子上蒙的紙，鵬飛認得不少字，這些字似乎有着魔力，給他以拓展視野的渴望。
于是，六歲的鵬飛着一身黑衣，跨出家門，走過淺徑，踏上平坦的公路，被一位好心人送到福利院，家鄉自此是回不去的故鄉。
從自個兒起的名字就看得出，鵬飛志向遠大，自學大學課程，準備公務員考試，為的就是展翅高飛。白化病是缺陷，也給了鵬飛改變的決心。
啞子、麻和尚、男人和二點、鵬飛，這些他在舊圈子以外遇見的人，無不與他類似，當原有的生活因變故難以為繼或達到飽和狀态的時候，轟然崩塌，繼之以新的生活，新的圈子，煥然一新地活着。
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出路不是沒有，變化才是常态。
楊瑩瑛及其女兒多番尋人無果，就也自然而然接受了現實，接受了突如其來的變化，“為什麼不能是他們？”
麻和尚把本省的地盤交給敦睦時，說“山不轉水轉，另起篇章”。
這句話就像是小說之眼，概括并洞穿人物内心，指引他們去選擇，去突破，時間的不可逆涵蓋其中。天涯海角，終有一去。這是是以，他和家人取得聯系後，作者用落水終止了他回家的機會。
時間一去不回，勇敢地和過去告别，然後好好活着。
回不去的是時間，揮不去的是情感
時間無情，人卻有情。
時間教人告别過去，是要人跟上生活的步伐，亦步亦趨，方不掉隊，而不是同時間一樣無情，做時間的提線木偶。
啞子、二點、鵬飛，這些追随時間步伐的人，沒被時間的無情同化，人情味依舊，表現在對他所生發的恻隐之心。
啞子是麻和尚的左右手，把他放生，顯然違背“左右手”的原意。不僅如此，為使他在蠻荒山林生存下去，啞子一尋到他的落腳地，便清除四周的茅草，替他盡可能多地采集食物，教他種植野麥。做完力所能及的事情，啞子便悄然離去，去往山坳外面的文明世界，去到麻和尚身邊。之後經二點提及，啞子又驅車給他送去衣食。
後來，麻和尚得知此事，并無責備之意，隻說“一條命沒有二回死”，往者不谏，風淡雲輕，放過了那人，放過了啞子。
許是啞子的情義觸動了麻和尚，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他竟主動約敦睦會面，拱手讓出本省地盤，是金盆洗手的意思。從此，一麻一啞另起篇章，四海為家。
二點原在山裡放牛，瞧見林窟冒出人煙，便循着煙的方位，回到老屋，發現了他。
回野骨之前，二點把麥餅、水杯、軍毯、秋衣秋褲和棉襪子送給他禦寒充饑。二點會看天象，大雪将至，又幫他在窗戶、門縫處塞滿茅草，好讓他度過雪天。
大火熄滅，男人和二點趕去林窟，當時他已不見蹤影，男人原想次日回野骨，二點卻極固執，非要找到他不可。後來，他們在柴皮找見他，就有把他送往九丈派出所的後續。
在新苑福利院，鵬飛見他戴的眼鏡，一片近視，一片平光，礙事得很，當下就拉他到眼鏡店配眼鏡，又帶他去理發店理發。陪“小先心”去上海做手術期間，鵬飛又委托志願者查詢失蹤人口，幫他回家。
在九丈，他稱敦睦是貴人。的确，敦睦幫“小先心”申請慈善援助計劃，使其從九丈養老院轉到正規的縣級福利院，進而獲得去上海做手術的機會，是貴人無疑。
啞子、二點和鵬飛，這些給他生路和無私援助的人，何嘗不是貴人，恻隐之心使他們成為他的貴人。
綜上，《匿名》告訴我們，在時間漩渦裡随波逐流的同時，勿忘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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