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李河:曾經貼年畫的傳統,正在漸行漸遠

“這是一個離明天很近,離昨天很遠的時代,”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河說,“随着現代性的來臨,傳統的意義世界正在空殼化,内在的價值遠去,隻剩下外在的形式。年畫的衰落并非特例,和許多傳統習俗一樣,在快速變化的現代社會中,傳統的記憶漸漸模糊,正在漸行漸遠。”

李河:曾經貼年畫的傳統,正在漸行漸遠

李河,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文化研究中心負責人。受訪者供圖

年味兒是一種價值

新京報:在過年的各種儀式中,年畫是非常重要的一環,為什麼它能夠成為過年重要的儀式呢?

李河:在周而複始的日常生活中,人們會設定一些重要的時刻,去做某些特定的重要事情。人們說一年到頭,年就是一個重要的節點,節日的節,本身就有節點的意思。這些節點讓人在平淡而忙碌的生活中停頓下來,休息一下,宣洩一下。比如在過年的時候,人們張貼年畫、祭祖、團聚等,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都要做這些事情,通過無數次重複的儀式,強化内心中意義世界的存在。是以,看似每次過年都做這些事,都貼幾乎一樣的年畫,但它絕不是簡單的重複行為。

新京報:它的重要性并非來自形式而是意義?

李河:在傳統社會中,或者在年畫還是一個普遍習俗的時代,人們生活在一個他們信以為真的意義世界中,他們在過年這個特定的節點,通過許多儀式來聯絡親情、涵養友情、修養身心。他們相信所做的一切,都能夠達到想要的效果。是以不憚繁瑣、不嫌勞累地重複同樣的儀式,且樂此不疲。更重要的是,在一年又一年的重複中,他們内心的意義世界得以維系和傳承,塑造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空前快速的現代化

新京報:從什麼時候起,這些儀式、習俗漸漸變了,年畫所代表的意義淡化了?

李河: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在他的成名作《共同體與社會》中,曾經鮮明地提出過這個問題。他的理論認為,共同體和溝通有關,人與人的溝通,人與自然的溝通,人與神的溝通,這些溝通建立了一個熟人社會,也就是共同體,它本身是以鄉村為代表的。而社會則是一個崇尚個體的體系,由個體、法人到契約主體,建立一系列法律、規章、制度,形成了社會,它本質上是一個陌生人社會。在此基礎上,滕尼斯提出,當社會建構成功後,共同體的命運會如此?如果以常用的語言來描述,可以表述為,當陌生人社會建成後,熟人社會何去何從?尤其是中國,擺脫農耕社會、轉型到現代社會的速度是空前的,這樣的問題也就更加突出。

新京報:這兩者不能共存嗎?

李河:當現代性來臨,傳統時代人們建構的那個意義世界,就一直在快速地空殼化,内在的價值消失,隻剩下外在的形式。從節日的角度來看,節日中許多原本吸引人的東西不複存在了。比如滿足口腹之欲,在物質财富匮乏的傳統時代,過年可以吃好的,穿新衣服,這本身就有吸引力,現在還有嗎?再如,節日是一個休息和宣洩的契機。長時間的勞作之後,一個休息和宣洩的機會很容易得到人們的認同和期待,但現代社會中,勞作和宣洩分離了,随時可以宣洩,網際網路上無數吸引人的東西,讓人在工作中随時宣洩。而且,節日那種間歇的稀缺性也消失了。一個現代的年輕人,很可能不會花那麼大的精力去做年夜飯,去按照過去的方式布置家庭,包括貼年畫、挂燈籠、貼對聯等。

變成空殼的傳統

新京報:現代社會和傳統習俗之間,是怎樣的關系?

李河:傳統的習俗、禮俗,有一些特定的要素,直接和農業社會的生活方式有關,包括重視家族、有信仰、有儀式等。這其中有許多東西,在現代化社會中逐漸消失了。比如節點的意義,在不斷重複的生活中,可以中斷、間歇的感覺沒有了,人們在節日的種種儀式中想要塑造和建構的意義,也在不斷地崩解。

新京報:傳統習俗是否能和現代生活融合?

李河:在傳統快速斷裂的時代,很多人希望有一種“複魅”的過程,通過保留傳統習俗、禮俗,等到時間久了,傳統的文化自然也就回來了。實際上這很難,因為現代人生活的世界,和傳統越來越遠了。從形式上看,傳統的生活空間,包括景觀設施、院落、公共建築等,和現代的都不同,從内涵上看,農耕生産所需要的家庭關系、親緣關系、鄰裡關系等,也和今天不同。在農耕社會中,地緣、血緣、共同的文化價值等維系着熟人社會的運轉。但在現代社會中,人是流動不居的,不同價值、文化的人也可以相處在一起。

新京報:保留外在的形式可以嗎?如仍舊貼年畫,但并不看重年畫的意義呢?

李河:傳統消失的第一個階段,是意義消失了,習俗、禮俗等空殼化。第二個階段,是空殼被取代,因為隻有形式的話,這個形式很容易就被新的形式所取代。

明天很近,昨天很遠

新京報:怎樣才能讓今天的年更有年味兒呢?

李河:現代性教育中,有一個普遍的現象,傳統的陌生化、家鄉的異鄉化。傳統的那一套符号體系,尤其是在民俗中所表現出來的那一部分,和現代生活越來越遠。而失去了意義的符号,其實就是一個記号。我們看到一個符号,想到的是符号所代表的意義,但看到一個記号,隻是看見它了而已,這樣記号很容易被磨滅。今天怎樣才能更有年味兒,恐怕很難判斷,但恢複傳統的儀式和符号,也同樣很難重新找回年味兒。因為今天的生活和過去不一樣,今天的人們,審美的趣味也和過去不同。比如年畫,很多題材是從戲曲中來的,但現在連戲曲本身都岌岌可危了,更不用說戲曲題材的年畫了。當然,現代社會也是多元的,如果有人喜歡,也是很正常的現象,他們願意保留傳統記憶,按照傳統的方式過年,也是一件好事。但大多數人總是在随着時代一起變化的。

新京報:怎麼看待這樣的現象?

李河:現代社會是一個離明天很近,離昨天很遠的社會。過去說三代人記憶,一個人從小到老經曆過的事情當中,依舊還能看到上輩人曾經曆過的印迹,爺爺和孫子的記憶是相似的,因為他們生活在一個變化不大、基本相同的環境中。但現在,兩代人之間都不一樣,甚至一個人幾十年的生活都是完全不同的。我們這一代小時候過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過年,再到21世紀過年,都完全不一樣,更不用說下一代、再下一代了。是以,年畫這樣的傳統習俗和文化,作為一種文化遺産去保護、保留下來,是很好的事情,但要真的把它在現代生活中全面恢複,恐怕不太現實。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王心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