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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物語|呂祖謙與朱熹的交遊

□沈志權

在南宋儒林中,浙江婺州(今金華)的呂祖謙(1137-1181)與福建尤溪的朱熹(1130-1200)是兩座令人高山仰止的豐碑。兩人自福州相識之後的二十六年間,曾先後數次會晤,頻繁書信往來,進行學術交流,互緻友誼。

呂祖謙與朱熹訂交始于紹興二十五年(1155)。這年春天,呂祖謙父親呂大器任福建提刑司幹官,呂祖謙待次汀州長汀尉,随父到任所,并師從三山(福州之别稱)林之奇學古文。年底,在泉州同安縣任主簿的朱熹,因父親朱松與呂大器為契舊故交,前往福州拜見呂大器,與呂祖謙相識。其時,朱熹二十六歲,呂祖謙十九歲。此次相識,兩人結下友誼。朱熹在給呂祖謙的第一封書信中即提及此事:“三山之别,闊焉累年,跧伏窮山,不複得通左右之問。而親友自北來者,無人不能道盛德,足以慰瞻仰也……而老兄不忘一日之雅,念之過厚。”(朱熹《晦庵集 答呂伯恭之一》)

八年之後,呂祖謙在家鄉婺州接待了朱熹的來訪。隆興元年(1163)春天,呂祖謙赴臨安(今杭州)參加禮部考試,賜進士及第,複中博學宏詞科,以連中兩科,特授左從政郎,改差南外敦宗院宗學教授;七月中旬,取道會稽探望外祖母,然後回金華。朱熹則在這年秋天由監潭州南嶽廟複召入對,言大學之道等三事,于十月至臨安,并函候呂祖謙:“心欲一見,面論肺腑,不知如何可得?”(《晦庵集 答呂伯恭之一》)

在垂拱殿對論時勢時,朱熹因主張抗金複仇,與時論不合,十一月除武學博士,待次。朱熹請辭南歸,經金華探訪呂祖謙。呂祖謙陪同朱熹遊曆金華山水名勝,講論學問不絕,兩人相與甚歡。康熙《金華縣志》載:“隆興元年十月,熹由監潭州南嶽廟複召入對。祖謙以是年登第……十一月,熹除武學博士,與洪适論不合,南歸。祖謙與偕至婺,講論學問不絕,與遊南北諸山,題孝友二申君墓。”又:“申大度,循裡鄉人。與弟太康友愛甚笃。既殁,合葬任公嶺。朱文公題曰‘孝友二申君墓’,贊曰:‘南山之南,長山之源。予與伯恭,嘗遊其間。裡有碩人,飽德弗谖。古心古貌,真樸内全。穆穆棣棣,孝友曰虔,嗟爾兄弟,人無間言。’”然朱熹曾在臨安給呂祖謙寫信,而呂祖謙已于七月中旬經會稽歸婺,可知《金華縣志》所記“祖謙與偕至婺”有誤。此次會晤,當在朱熹南歸行程的安排之中。

江南物語|呂祖謙與朱熹的交遊

呂祖謙像(圖檔來自網絡,下同)

淳熙二年(1175)三月二十一日,因朱熹爽約,呂祖謙攜門生潘景愈(叔昌)自婺州出發入閩訪朱熹。此次入閩,依朱熹原約,本是朱熹到金華會合呂祖謙同遊天台、雁蕩,後因朱熹為避婺州與都城臨安近而有逼宮邀官之嫌,改由呂祖謙入閩。呂祖謙《東萊别集 與汪端明》:“朱元晦約來春至婺,因為天台、雁蕩之遊。或謂渠久不出,今雖尋山,然适當一、二公登用之時,自遠而近,恐不察者或以為疑,此誠過慮,告試為斟酌。倘渠出果有嫌,則某卻當入閩訪之。”

四月初一,呂祖謙與潘景愈到達福建崇安縣五夫裡,館于朱熹書室。在朱熹的安排下,呂、潘兩人遊覽了五夫劉氏莊園、報本庵和五夫附近的密庵等處勝迹,會晤了劉充甫、劉平甫、範瑄、徐周賓、王光朝等當地學士名流,并參觀考察了朱熹的“社倉發斂之政”。此後,與朱熹一起前往建陽寒泉精舍,共同研讀關、洛諸書,一起編輯《近思錄》,一同商議删定《程氏遺書》為《程子格言》,史稱“寒泉之會”。五月十六日,呂、朱一行十餘人離開寒泉精舍,途經武夷山,取道分水關往江西鉛山鵝湖寺會晤陸九齡、陸九淵兄弟。

五月下旬到達鵝湖寺,與應呂祖謙之邀前來鵝湖寺的陸九齡與陸九淵、趙景昭、趙景明、劉清之、詹體仁、徐季益等相會論學,這就是中國學術史上著名的“鵝湖之會”。呂祖謙主持本次理學家辯論,本想從中調和朱、陸兩家哲學思想上的沖突。結果講論十日之久,陸氏以朱學為“支離”,朱氏以陸學為“太簡”,觀點兩相對立,各不相讓,最終不歡而散。

鵝湖之會,呂祖謙雖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标,但溝通了朱氏與陸氏兄弟的人際關系,使得朱學與陸學開始了直接交流,甚至影響了此後朱、陸學術的各自發展,朱熹與陸氏兄弟均以為“講論之間,深覺有益”。且此舉首開中國哲學辯論會之先河,在中國思想學術史上影響深遠。

江南物語|呂祖謙與朱熹的交遊

鵝湖之會

呂祖謙與朱熹的第四次會晤是在淳熙三年(1176)。呂祖儉、呂喬年《年譜》:“(淳熙三年三月)二十八日,往會朱編修于三衢。”是年春,朱熹前往安徽婺源祭掃祖墓,行前緻函呂祖謙,請其在衢、婺間尋找“一深僻去處”(《晦庵集 答呂伯恭之四十五》),相會論學數日。三月二十八日,呂、朱會于衢州石岩寺(一說開化汪氏聽雨軒),四月十日互别。期間,兩人對《易經》《尚書》《詩經》以至于史學都進行了激烈而尖銳的論辨,顯示了呂祖謙在學術問題上不講情面的治學态度。這可從朱熹給呂祖謙的書信中看出端倪:“昨承遠訪,幸數日款,誨論開警良多。别忽五六日,雖在道途。不忘向仰。……向來所聞誨谕諸說之未契者,今日細思,吻合無疑。大抵前日之病皆是氣質躁妄之偏,不曾涵養克治,任意直前之弊耳。自今改之,異時相見,幸老兄驗其進否而警策之也。”(《晦庵集 答呂伯恭之四十八》)

據清康熙之後編撰的《武義縣志》《武川備考》以及徐學仁先生1998年刊登在《福建史志》的《朱熹與呂祖謙》等記載,呂祖謙與朱熹生平似乎還有一次會晤,即呂祖謙父親呂大器去世後,朱熹曾前往金華“哭吊”,并與廬墓守喪的呂祖謙一起講學于明招山。然考之朱熹、呂祖謙兩人的《年譜》和朱、呂之間以及朱、呂與師友之間的通信,均無朱熹此次到訪或講學明招山之記載。相反,在朱熹給呂祖謙的書信中,卻發現朱熹一而再、再而三地因未能前往金華哭悼呂父而緻歉,可見此次會晤并不存在。武義地方官員和學人把朱熹牽扯進呂祖謙的明招講學,并把“明招講院”更名為“朱呂講堂”,無非是想借朱熹的名聲和地位以擡高明招講院的層次,殊不知呂祖謙的學術觀點與朱熹的理學思想有很大的差別,朱熹對明招學術、金華學派和浙東學術頗有微詞,朱、呂之學豈能混為一談?再說,呂祖謙在明招講學之時,無論學問還是聲名,都不在朱熹之下,又何須借他人之名?所幸如今武義縣文物部門已将明招山“朱呂講堂”恢複回原來的“明招講院”,還原了呂祖謙在明招山獨立講學的史實。

關于朱熹未到金華哭悼呂父及明招講學,本人曾撰文專論此事(拙作見《浙江學刊》2010年第5期《朱熹未在明招“朱呂講堂”講學考論》),茲不贅述。

江南物語|呂祖謙與朱熹的交遊

朱熹像

呂祖謙與朱熹之間的交遊,除了生平四次會晤外,更多的是憑借書信往來。在現存《晦庵集》中,《答呂伯恭》書信多達106通,而在《東萊集》中,《與朱侍講》也有67通。兩人在書信中,或談國家時政,或談眷屬家事,或談師友學問,或談學術著述,互相忠告,互相獎勸,涉及的内容很多也很廣。

呂祖謙與朱熹,兩人生前共同探讨《易》《詩》《書》《禮》《樂》以及宋儒周敦頤、張載、程颢、程頤之學,不僅各自有專著,而且還一起編輯《近思錄》、删定《程子格言》,為南宋理學做出了巨大貢獻。呂祖謙對朱熹十分敬重,常以“吾丈”稱之,對朱熹有問必答,有求必應;他幫助朱熹建白鹿洞書院,并為之作《白鹿洞書院記》;他收朱熹的兒子朱塾為門生,并為其做媒說親;得悉朱熹妻子病逝,即緻書、赙儀相吊;他病重期間,又逢妻子芮氏病故,但得知朱熹在南康任上修成星灣石堤,即抱病為之作記,朋友情深,令人動容。

朱熹同樣很敬重呂祖謙,認為“學如伯恭,方是能變化氣質。”(《宋史 呂祖謙列傳》)每有新作出,必先征求呂祖謙的意見,《近思錄》編定後,即函請呂祖謙作序;呂祖謙病重,朱熹為之寄藥;呂祖謙死後,又專門上墳祭拜,并為其文集作序,為其畫像作贊詞。作為朋友,似亦無可挑剔。

然而,在呂祖謙去世之後,朱熹則對呂學、浙東學術多有指責,批評呂學“太雜”“不能守約”,批評浙東學術“舍《六經》《論》《孟》而尊史遷,舍窮理盡性而談世變,舍治心修身而喜事功,大為學者心術之害”(清王懋竑《朱熹年譜》),其弟子更因門戶之争而诋毀呂祖謙,以至于後世學者對一代大儒朱子之人品有所看輕。清代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對呂祖謙與朱熹的關系就作了如此評說:“祖謙雖與朱子為友,而朱子嘗病其學太雜。其文詞闳肆辨博,淩厲無前,朱子亦病其不能守約。祖謙于《詩》《書》《春秋》皆多究古義,于十七史皆有詳節。故詞多根柢,不涉遊談。所撰文章關鍵,于體格源流,具有心解。故諸體雖豪邁駿發,而不失作者典型,亦無語錄為文之習。在南宋諸儒之中,可謂銜華佩實。”

作者簡介:沈志權,教授,發表或出版小說、散文、文論、專著200餘萬字,現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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