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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但不能忘記》第一部 《白土地》 (連載38)

《原諒,但不能忘記》第一部 《白土地》 (連載38)

卷一 《白土地》第二部 老子反動兒混蛋 第二章 他們為什麼不許我革命

我該開學了,再也無法實作進實驗中學讀書的夢想(在那種年月裡,誰又能實作自己的理想呢)。我的科學家、園藝家、作家以及其他異想天開的理想,都化作色彩缤紛的泡沫破滅了。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昨日世界天翻地覆,潘多拉魔盒裡可怕的東西被釋放出來,原來的生活一去不複返了。教育界開展的大批判如火如荼,校園一夜之間變成炮火硝煙彌漫的戰場,孩子們的臉上都失去往常的歡樂和笑容,呈僵僵刻的嚴肅神情。學生座右右由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變成“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把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各大、中、國小的上司班子一律被沖垮砸爛編成成鬼勞動改改造收拾廁所打掃垃圾。猶如冰川開了凍,洪水泛濫大地,一切都被急流卷走了,一切都被扭曲了,一切都被改變了。昨天還在上課教師師,今天卻被學生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千隻腳,永世不得翻身。其實造反派用不着煞費苦心給老師扣這麼多帽子,發動運動的決策者們早已認定當教育工作者本身就是錯誤。理由很簡單,“臭老九”是不勞而獲的寄生蟲,必須在體力勞動中接受再教育,改造資産階級世界觀,能給你留下一條性命已是手下留情、大慈大悲了。

甯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實驗中學是典型的培養白專苗子的貴族學校,當然不能再讓它憑考分招生,各區縣的學生隻能就近入學。我稀裡糊塗被分進糖廠子弟學校國中一年級一班,開始上學了。國小成立了紅小兵,國中成立了紅衛兵,同學們都雄赳赳氣昂昂走出校園,走上街道,響應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号召,“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和舊習慣”,凡認為不适合于社會主義的東西都必須砸爛和沒收。全國各地競相效仿中央,迅速演變成一場毀壞傳統物質文化遺産的文化大掃蕩。我是被劃入“另冊”的走資派狗崽子,連紅外圍都算不上,理所當然不能加入紅衛兵組織,妹妹也不能加入紅小兵組織。沒有孩子再戴紅領巾了,盡管它是紅旗的一角,由烈士的鮮血染成。隻有我固執地戴在胸前,挑似地地昂起腦袋,像唐·吉珂德一樣滑稽可笑。其實我是在和他們對抗,堅持證明我的革命幹部子弟身份,想獲得和他們每個人一樣的平等意識。我隻能回顧過去,無法預見将來,不管怎麼說它也是我生活中的一個階段,我驕傲的資本。

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時候突然和過去的生活切斷了,從此也永遠失去了以往的平靜。

我大概在同學們眼裡是個被時代淘汰的古董,沒有人理會我的小心眼。他們投來的眼神不斷提醒我,關于系紅領巾的光榮現在僅僅剩下回憶,已落後于迅猛發展的文化大革命了。我隻能看着同學們身穿草綠色的衣褲,腰間紮着皮帶,胳膊上戴着毛主席親筆題字的“紅衛兵”袖章,排着整齊的隊列,唱着《老子英雄兒好漢》的歌走上街頭宣傳毛澤東思想:

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出來,

要是不革命,

就滾他媽的蛋!

紅衛兵運動越演越烈,鑼聲鼓聲日日夜夜響徹城市的大街小巷。我所了解的“破四舊”就是造反派大張旗鼓地貼出通告,以革命的名義勒令家家戶戶交出“封、資、修”物品。大到階級敵人的“變天賬”、電台、武器,中到地主資本家的黃金白銀、古玩字畫,小到普通人家的劉少奇像甚至觀音菩薩,都得按限期交出來,否則嚴懲不貸。舊的生活似乎已經沒法忍受,人們都以幸災樂禍的心情來歡迎這場運動,早已燃燒起來的幻想現已達到白熱化的程度,人人都熔化在一種普遍的群衆性的眩暈裡面,激昂的情緒像發了瘋。他們覺得誰是嫌疑分子準會毫不留情地破門而入,挖地三尺搜查,搞得你家雞犬不甯。

紅衛兵抄家的革命行動成就不小,有搜出地契房契的,這無疑是“變天賬”。有搜出金磚金條的,當即沒收了。有搜出美元英鎊馬克的,他們家肯定有海外關系屬于裡通外國分子。至于那些過去的書籍,除馬、恩、列、斯、毛選之外統統是大毒草,勒令各家自行付之一炬。生活已陷入混亂,大量民間文物珍藏毀于一旦,大量文化古迹慘遭破壞,整個中國都淹沒在一片紅海洋和紅色恐怖之中,不見得有哪樁事情和别的事情相比顯得格外出奇。就是佛門清淨之地也不能幸免,革命小将沖進寺院,揪鬥長住持持,砸毀佛像,遣散徒子徒孫……人間的清濁又該如何評說!

我羨慕人家的孩子能加入紅衛兵組織,對冷酷的現實還不十分明白,非常想成為一名紅衛兵。我問母親,我也想保衛毛主席,他們為什麼不準我革命?

母親無言以對,長籲短歎。

我難過地解下脖子上的紅領巾珍藏起來,堅信有一天它會重新飄揚在孩子們胸前,盡管那時還沒有一個人跟我解釋,文化大革命運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許會延續很長時間。有意思的是沒過幾天,我有不少同學被勒令交出袖章開除出紅衛兵隊伍,我心理上一點兒也沒為他們感到失落,倒是覺得有幾分莫名其妙的暢快。因為他們是地富反壞右和走資派的子女,不能讓混水摸魚魚從内部破壞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

沒有老師教我們文化課。

全校學生都在學習無産階級專政理論,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投身進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揮筆上陣大鳴大放,批判劉少奇的“階級鬥争熄滅論”,信口雌黃百般醜化走資派,大肆進行人身攻擊,不批得體無完膚決不收兵。身不由己,我隻好左耳聽願聽的,右耳聽不願聽的,或者幹脆權當耳旁風得過且過,内心的演變過程非常艱難。所謂的上文化課就是集體背誦毛主席語錄,我背得滾瓜爛熟的一段語錄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說實話,我似懂非懂所學的毛主席著作,讓一個毛頭孩子搞明白一篇《論持久戰》不啻像讀一部天書。我想同學們也難以了解書中深奧的道理,全是人雲亦雲,鹦鹉學舌。比如我能把“老三篇”倒背如流,老師提問《紀念白求恩》的主題思想是什麼,我肯定回答不上來。在我的印象裡地球上隻有四個國家,一個社會主義中國,一個小日本,一個美帝,一個蘇修。老師還沒有給我們上過曆史和地理課,我連美利堅合衆國和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共和國的全名都不知道。經常覺得莫名其妙,世界上怎麼還有個國家叫加拿大?那個大額頭、鷹鈎鼻子的白求恩不遠萬裡跑到中國抗日,是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沒見過我們的電影《道地戰》《地雷戰》,民兵用長矛大刀、土槍土炮、地雷手榴彈照樣打得日本侵略者望風而逃?還用他一個洋人湊什麼熱鬧。

想到這兒我不禁有些惶惑,父親講的親身經曆怎麼跟電影上不一樣?事實上恰恰相反,在抗日戰場上我的親人犧牲得怎麼那麼多?日本國人少,中國人多,一條命換一條命小日本也該完蛋的呀?這一類的念頭總折磨着我,驅之不去。我不敢把疑惑告訴别人,老師的教導對一個孩子跟聖旨一樣不可違背。且我經常用老師的話對付父親:“老師說了,家長不能用打的方式教育孩子,有問題以理服人。”你别說,這招兒還真靈,父親撲哧一下笑起來。不過白求恩的國際主義精神可欽可佩,除了中國,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勞動人民受地主資本家剝削壓迫,吃不飽穿不暖,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等着我們這一代人去解救他們。我長大一定要向白求恩學習,做一名國際主義戰士,到他的國家去解放他的後代(回頭想想,我們自己都快餓死了,還自欺欺人,既可笑,又可憐,真是情何以堪)。“成千上萬的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着他們的血迹前進吧!”至于我們自己,還有什麼個人利益舍不得犧牲呢?雖然我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還是深信不疑!

随着運動規模的不斷擴大,戴高帽、挂牌子遊街的人越來越多。這期間,學校副校長趙關鍵,國文老師侯字典,曆史老師馬曆史,體育老師劉小夥,俄語老師陳斯基都變成大批判靶子。無論中國小學生都要參加廠裡的批鬥大會,開會前必定和大人們一起高唱雄壯的語錄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于是就革命,就鬥争,就幹社會主義。”母親原來培養的入黨積極分子,大部分都搖身一變成為批判大會上的急先鋒。

孩子們不明白,老師殚精竭慮教你的隻是基礎,“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培養一個人需要幾十年,毀掉一個老師卻須臾之間。成才太不容易,應該好好珍惜,這才是颠撲不破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我從沒寫過一張大字報,學校一搞革命行動就自動退席灰溜溜走人。“老子反動兒混蛋”,我是糖廠學校頭号雙料走資派狗崽子,自然比常人矮半截,就該自覺“滾他媽的蛋”。那種慌亂,那種狼狽,那種對自尊心的傷害,自不必說。雖然革命不分早晚,造反不管先後,反戈一擊有功,我也不願意反戈一擊,反擊誰?反擊我的母親,這萬萬不能,我永遠堅信她不是什麼階級敵人。

其地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的子弟也與我一樣,一遇到不該參加的活動都自動對号溜之大吉,自己攆自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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