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闫紅說 | 遺忘是一個被拐兒童的自救之道

闫紅說 | 遺忘是一個被拐兒童的自救之道

這段時間最關心的就是孫海洋孫卓父子,孫卓四歲被拐,十八歲歸來,提起四歲前的日子,他說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這很有可能,關于早期記憶,存在着極大的個體差異,像我和我爸都能記得一兩歲時的事,我媽五歲之前的事都記不得了,這跟智商沒啥關系。

但也有人懷疑,是那些記憶太痛苦,被孫卓選擇性遺忘了。這也不是沒可能,在《紅樓夢》裡,就有個被拐賣兒童,說起過往,一概用“記不得”三個字回答,這個人就是香菱。

香菱被拐賣時,大約四五歲年紀,拐子沒有立即賣掉她,而是把她放在某處養着,待到歲數大了,出挑得水靈了,也就是升值了再拿出來賣。其間有七八年,她經曆了什麼難以想象,了解她底細的門子隻說:“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概括了她所受的全部折磨。後來好事者問起她家鄉父母,她皆搖頭說,不記得了。

誰來買她,誰就是她的救世主。馮淵對她一見傾心,要鄭重地擇日迎之,這是一個危險的信号,太鄭重地去做的事,往往都會成空。旋即拐子又把香菱賣給薛蟠,想要卷款而逃,卻不曾走脫,兩家聯手把他打死,香菱的歸屬又引發兩家人之間的紛争。薛蟠從來是個不讓人的,幹脆把馮淵也打死。

香菱和薛蟠一道赴京,那一路上她的所思所想俱是空白,後來也幾乎隻字不提。唯有在第四十七回,她和黛玉談到王維的詩句“渡頭馀落日,墟裡上孤煙”時說:“這‘馀’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隻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赴京之時,就在那場血案之後,不知道香菱面對那落日青煙還想到了什麼,隻是從這段話,不難看出,香菱亦是個敏感的人,她表面上那種一無所知的茫然,也許隻是一種求生本能,有些事兒,如果她一定記得,她可能會活不下去。

命運将她摁得太緊,她必須小心翼翼,能從拐子手裡逃出已經是劫後餘生,下一個主人,即便不能如馮淵那樣對她珍愛,她也必須好好服侍,甚至,讓自己對他生出感情來。

薛蟠調戲柳湘蓮,挨了頓暴揍,香菱把眼睛都哭腫;香菱和小丫鬟鬥草,拿出一枝“夫妻蕙”,小丫鬟嘲笑她說:“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臊!”香菱羞得紅了臉;薛蟠遠遊歸來,帶來準備迎娶夏金桂的消息,香菱打心眼裡為他高興,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會在這位“大奶”手下得到善待。

從表面上看,香菱似乎完全接受了她的命運,還疑似呈現“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在命運的連番擊打下,她被馴化得逆來順受,假如是這樣,也不是她的錯,可是,我得說,我以為,香菱并沒有放棄對自己的救贖。

這種救贖,展現在“香菱學詩”那一段。

闫紅說 | 遺忘是一個被拐兒童的自救之道

曾經覺得這個情節非常突兀,香菱為什麼要學詩呢?此前她所有的表現都很家常,不過是送個東西倒個茶什麼的,憨而呆的性格,使得她看上去跟文學也沒什麼關系。雖然湘雲也憨,但畢竟是貴族小姐,寫詩是一種基本訓練,香菱這冷不丁的,怎麼突然要學寫詩了呢?

曹公給出的理由是“羨慕”。這一章的回目就叫做“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香菱自己也說:“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着頑罷了。”寶玉的說法則是:“我們成日歎說可惜她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總而言之,仿佛是曹公不忍心看香菱“竟俗了”,特為她設這麼一節。

說實話,我以前看到這裡總有些反感,有一種酸文人,未必多懂詩,但喜歡女人作詩的姿态。比如魯迅的小說《肥皂》裡,文人四銘與薇園遇到個讨飯奉養祖母的“孝女”,倆人興奮得不行,一方面因為“孝”是他們旌表的美德,另一方面,乞讨的孤女,在這些充滿無力感的窮酸文人眼中,也自有一種性感。

薇園于是跑去問她可能作詩,“要是能做詩,那就好了”。孤女搖搖頭。薇園大失所望,說:“要會做詩,然後有趣。”

難道曹公與寶玉也跟這些人一般想法,對于一個身陷泥沼裡的孤女,也認為“要會作詩然後有趣”?許多年後,再看這一段,覺得,若是這麼想,不隻是把曹公看扁了,更是對人性的了解過于膚淺。

寫詩之于香菱,具有着對于寶玉黛玉等人不同的意義,馮淵救不了她,薛蟠本身就是個坑,磨難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并且一再收緊,寫詩,也許是她絕境中唯一的自救之道。

這也是她唯一可以全力以赴的事。當她陷入詩歌的世界,如醉如癡,夜不能寐,反複吟哦,一再推敲,她夜以繼日地進行着一場場和自己的戰争,一次次失敗,從頭再來,而終于見到光明,是她的一場小勝。在她身不由己如飄蓬般輾轉的一生裡,有幾回,她能夠像這樣,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感覺到自己,終于不再那麼命如草芥,有了表達的可能?

這是香菱學詩的意義,不在于誕生了幾首好詩,或是讓一個美人顯得更風雅,它是對苦難的覆寫,香菱苦命的一生,所做的事,就是對付疼痛感,學詩,猶如在即将墜崖的人,伸出手去夠那顆鮮豔的草莓,她終究,沒有被這命運徹底壓倒。

這微弱的抗争,像螢火蟲的光亮,即便渺小,卻是她這被侮辱與損害的一生裡,自己賦予自己的尊嚴。記住這個與詛咒黑暗,并無沖突之處。

文 / 闫紅 圖檔 / 33

(未經新安晚報和作者本人授權,不得轉載)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