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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禾:江漢平原|詩人自選

編者按 2021年1月31日,中國詩歌學會第四次全國會員代表大會順利召開,170人當選中國詩歌學會第四屆理事會理事。本微信公衆号将擇優推介理事和會員們的自選詩篇,以飨讀者。

田禾:江漢平原|詩人自選

田禾,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于湖北大冶農村。國家一級作家,湖北作協第六屆主席團副主席。已出版《喊故鄉》《野葵花》《鄉野》《窗外的鳥鳴》《田禾詩選》等中文詩集15部,出版俄文、德文、日文、韓文、蒙文、阿拉伯文、土耳其文、波斯文、格魯吉亞文和英文印地文雙語等外文詩集10部,散文集《紅葉的私語》、詩歌評論集《有關讀詩和寫詩》。詩歌被選入400種中外重要詩歌選本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等編輯出版的6種大學國文教材。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徐志摩詩歌獎、《十月》年度詩歌獎、《揚子江》詩學獎、劉章詩歌獎、聞一多詩歌獎、《芳草》雙年十佳詩人、2013年度十佳青年詩人、2018中國十佳當代詩人、湖北文學獎、湖北省政府屈原文藝獎等40餘種詩歌獎項。

江漢平原

田禾

當我老了的時候

當我老了的時候,就回到故鄉

住進我當初的老房子。從此哪兒

也不去,找一塊牧場,養幾隻小羊

把父輩當年的那把闆鋤磨亮,在路旁

種上向日葵和蘭花。這時群山撲面而來

我盡量多呼吸山林中的新鮮空氣

如果有雁陣從我頭頂飛過,我會站立

路旁伫望許久。夏天很快過去,秋天就

來了,我用更多的時間與親戚來往

在侄兒中做個溫和慈祥的老人

不時有朋友遠足探訪,以一杯清茶

我們聊到天黑。到我越來越老了

身體會變成藥罐子。那些中藥

其實就是山上生長的草、根、葉子

和樹皮,在我小時候

奶奶生病時我跟着父親去采過

還有些中藥,是對珍稀動物剖腹、斷骨

挖心、剝皮、砍頭、抽筋

這太殘忍了,想到這殺一命救一命

的中藥,我拒絕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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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鳥

鳥從黑暗中飛出來

它的脖子已伸進黎明

後爪還抓着黑夜

鳥的叫聲騰地而躍

以緻擴散到整個天空

它輕輕扇動着翅膀

瞬間飛過熟悉的田野

在飛過村口的池塘時

影子斜斜地倒映在水中

最後飛向對面的山寺

穿越山頂的浮雲

踩響了懸在古寺的鐘聲

田禾:江漢平原|詩人自選

本期攝影:姜博瀚

葵花

今年不種芍藥,種葵花

父親把葵花種下去,拄着鋤

他的等待比花期更漫長

善于吸收陽光

得到日精月華的滋養

葵花才開得如此金黃

我從父親的葵花地走過

我的白色的确良襯衫

鍍亮并嵌滿了葵花

葵花是圓的,轉盤一樣

朝着太陽,慢慢旋轉

轉動着身體裡隐形的齒輪

雜貨店

這是村裡人每天光顧的地方

閑坐的地方

談家長裡短的地方

買針頭線腦日雜百貨

和孩子們買鉛筆的地方

過路人歇腳的地方

鄉郵差放報紙信件的地方

摩的開來停靠的地方

打牌人換零錢的地方

坐在店門口的老人

孫子放學回家

把書包撂在他的腿上

從夕陽陡峭的暗影裡跑開

老人守着雜貨店

經常攥着一大把欠條

趴在算盤上吧啦着算賬

有時站在門口

看路上緩緩經過的行人

用一口方言給外地人指路

時刻進屋數抽屜裡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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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石場的後半夜

我寫的采石場是村莊的一個山坳,

山路又高又陡。記得我小時候,

爬上去過一次,那一次爬上山頂,

才知道山的那邊還有村莊。

山的更遠處是一片陌生的山巒。

采石工在這邊山坡上打眼、裝藥、

安插雷管、點炮。岩石在轟然一聲

巨響中,紛紛破裂、碎開、瓦解。

點炮的人,像點着了屁股,跑得飛快,

後面轟隆隆一片,都是黑煙。

夜深了,碎石機的轟鳴聲仍沒有停息。

兩個采石工用鋼釺撬着炸開的

松動腐石,另幾個輪換着用大鐵錘

敲破化開。大錘落在石頭上,

山谷發出一陣空洞的回響。

采石工手累酸了,變換一種姿勢,

繼續敲打。周圍是祖宗的墳地,

濺起山中埋骨的沙土。

後半夜,由于起霧,寒意四起,

采石工把搭在樹枝上的褂子穿在身上。

有人靠着草叢中的一塊墓碑睡覺,

有人在自己的膝蓋上睡着了。還有

幾個,打着哈欠,坐下抽煙,說話,

一個問另一個:“今天初幾?”

“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

回答者答非所問。

田禾:江漢平原|詩人自選

往前走,江漢平原在我眼裡不斷拓寬、放大

過了漢陽,前面是仙桃、潛江,平原就更大了

那些升起在平原上空的炊煙多麼高,多麼美

炊煙的下面埋着足夠的火焰

火光照亮燒飯的母親,也照亮勞作的父親

八月,風吹平原闊。平原上一望無涯的棉花地

白茫茫一片,像某年的一場大雪。棉花稈

挺立了一個夏天,葉片經太陽暴曬有些卷曲

我順着一條小河來,手指輕輕撫摸河流的速度

上下遊的水都以一種相同的姿勢流淌

摘棉花的農民把竹筐放在河灘,當走近一座石橋

河裡的魚翩然躍起,但河水還是來不及停頓

繼續向前流淌,水中的落日可能被絆了

一下,沒到黃昏就落了下去。這時候

遠處村莊裡,點起了豆油燈,大平原變得

越來越小,小到隻有一盞豆油燈那麼大

豆油燈的火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我感覺黑夜裡的江漢平原也在輕輕搖晃

桃花潭

桃花潭到了,我把船停在唐朝那邊。

李白汪倫都沒有看見,青弋江流得好急。

青弋江為桃花潭不斷注入新的水源,

然後四面八方地流走,再也找不到歸途。

我站在桃花潭邊,離水面隻有一尺距離。

照李白的話說,離水底有一千零一尺。

轉世的桃花開了,我與李白相隔千年,

像隻隔着一朵桃花,一場花開。

踏歌而行,我與他的正面總是錯過。

但與隔世的桃花結下綿延不絕的情誼。

田禾:江漢平原|詩人自選

山寺

山寺是鐘聲堆起來的。半老的和尚

敲響了山寺上空的月亮。

尊座上,三個寂寞的菩薩

與幾個剃光頭的和尚

默默相對

其中一個,手捧經書,坐于清風

他的朗誦近于虛空。

我的奶奶

清晨從寺門進來

見佛便跪,跪了便磕頭

一粒奇異神火,一碗燈

用三尺光芒照着奶奶。

菩薩沒有國家

也從不與我奶奶說話。

老裁縫

老裁縫已死去多年,我卻常常

懷念他。那時,老裁縫的肩膀上

經常搭着一根皮尺,有時挂在

脖子上。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

老裁縫用皮尺量我的身高、腰圍

從日子裡裁剪一塊新布,垂着一撮

灰白胡須,為我在這個寒冷的

冬天縫了一件厚衣裳。那天他穿着

油皮夾襖,胳膊上戴着藍色袖套

一張始終笑呵呵的臉,給我留下了

深刻印象。後來,老裁縫一天天

老了,手藝卻越老越精湛

他走村串戶,身體像個移動的

裁縫鋪,但始終走在季節的前面

手持剪刀,裁剪白天這塊白布

裁剪黑夜這塊黑布。然後縫合

線頭與線頭像牙齒一樣緊緊地咬着。

田禾:江漢平原|詩人自選

父親的油燈

夜晚來臨,暮色深沉

父親披着蓑衣從田野歸來

他輕輕劃一根火柴點亮一盞油燈

他怕火柴劃斷,浪費掉

一根火柴,隻輕輕地一劃

父親養着一群孩子,還養着

一盞油燈。他把孩子越養越大

卻把一盞油燈越養越小

他沒有把燈火挑亮一些

他說,太亮了,費油。微弱的燈光

照見了他的貧賤和卑微

給燈火一間房子

父親把光明裝起來

他自己被一團黑暗吞噬

其實父親就是我們家的一盞燈

不知在點燃燈盞的那一刻

他是如何吐出内心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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