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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遺尋訪|“唯硯作田”,再現蘇作澄泥石硯之素雅

說起蘇州之石,太湖石“皺、漏、瘦、透”,天下知名,而出自太湖地區的澄泥石則因其獨特的質地,化身為品類繁多的文房用品,裝點着文人雅士的書桌案頭。

在澄泥石刻中,核心技藝便是蘇作硯雕。自古以來,吳地的先人便因材施藝,取澄泥石制硯,逐漸形成古樸素雅之風。而在當代,起源于硯雕的澄泥石刻又衍生出了石壺、文房擺件等,并在2007年被列入江蘇省級非遺名錄。

“慧石味象——蘇州澄泥石刻精品展”近日在蘇州吳文化博物館開幕,這也是該館“匠藝”系列展的第三場,呈現以蔡金興、蔡春生父子多年來對于澄泥石刻技藝的摸索而打造的仿古硯,以及相關文房。在他們手中,一方素硯喚醒着江南的文化記憶;一把刻刀,雕琢着蘊結于心的風雅情愫。

出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蘇州人蔡金興,從與桌子一般高的時候就開始了制硯生涯,一做便是一個甲子。

如今,蔡金興是江蘇省澄泥石刻的傳承人。他對蘇作古硯的刀法、造型、意韻頗有研究,其刀下的硯台簡約古雅,造型優美,傳承了蘇州硯雕的核心技藝。此外,他在傳統蘇作硯雕基礎上融入現代元素,進行創新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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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金興在制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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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金興(右)1983年攝于南京中山陵

蔡金興告訴記者,自己的父輩、祖輩那時起就在蘇州制硯了。據悉,在清末民初時期,蘇州城内開了大大小小的硯作坊,其作品銷售至國内各地及海外,同時出現了衆多手藝高超的制硯藝人。“大家都有在農貿之餘做硯台的傳統。我們邊上有山,那裡的石質就很适合做硯台。”

然而,随着戰火的侵入,蘇作硯這一行當日漸衰落。直至解放後,這一行當才逐漸恢複生産。蔡金興回憶說,自己從小就跟着家裡人學習做硯技術。“‘文革’時,我便進了工廠當學徒,當時13歲左右。剛開始是做普通的學生硯,兩、三年以後開始做比較精細的硯台。後來日本和大陸做生意,大量采購我們這邊的硯台。那時候,學生硯一天可做20、30個。後來做出口的仿古硯台,要十幾天才能完成一個。當時賣給日本人是600-800塊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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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金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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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硯

改革開放後,蔡金興幫着本地的文物商店制作一些仿古硯台,期間逐漸摸索,慢慢掌握了古硯的制作方式,也為自己打開了市場。至此,蔡金興也重新将澄泥石硯的技藝恢複了起來。2016年,其個展“蘇藝天工——蔡金興硯雕暨澄泥石刻展”在蘇州博物館拉開帷幕,這也是澄泥石刻首次走進博物館進行的專題展。而現在,關于“澄泥石刻”的展覽則在吳文化博物館展出,再一次向觀衆呈現這一蘇作硯的藝術風格。

另一方面,在蔡金興帶動下,其兒子蔡春生多年來對澄泥石刻進行了研究。2015年,蔡春生受邀參加上海博物館舉辦的《硯學與硯藝學術研讨會》,并發表了《總把雘村當澄泥——蘇州雘村硯曆史地位的再認識》,将“澄泥石硯”的真相以論文的形式清晰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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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春生和他收藏的古硯

“澄泥石硯”并非“澄泥硯”

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蔡春生詳細講述了什麼是“澄泥石硯”?以及“澄泥石硯”的發展演變故事。

蔡春生告訴記者,關于“澄泥石硯”的最大誤區是很多人将其和著名的山西“澄泥硯”搞混了。“澄泥硯始于漢,盛于唐宋,與端硯、歙硯、洮河硯并稱為四大名硯。’澄泥硯’是用陶土燒制而成,在唐代盛行,到了宋代,各地開采石頭後,各地的石硯逐漸搶占了陶土硯的市場。而此次呈現的‘澄泥石硯’原名‘ 村硯’,其原材料并非陶土,而是蘇州地區的澄泥石,是石質硯。因其顔色與燒制而成的澄泥硯相似,是以很多人将這一石硯看錯成澄泥硯。明清之際,人們仰慕書中宋人描寫的‘澄泥硯’,但他們又沒能親眼見過真正的‘澄泥硯’,便把蘇州地區的石硯誤以為是‘澄泥硯’了。正因為這樣,這一石硯後來得名為澄泥石硯。”據了解,澄泥石是太湖地區特有的天然澄泥頁岩,是一種由泥巴及黏土固化而成的沉積岩,成分複雜,主要由粘土礦物組成,具粘結、耐火等性能。其石質硬而不脆,穩定性高,有着十分細膩的顆粒感,于陽光直射下,有金屬顆粒閃爍,光彩奪目。同時澄泥石天然的紋理變化十分豐富,鳝魚黃、蟹殼青、蝦頭紅等各具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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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金興制作的抄手硯

據漢代典籍記載:“吳人于硯石(山)置館娃宮”。硯石山指姑蘇之西的靈岩山,吳人自漢代起便開采藏書靈岩山所産岩石制硯。因早期開采區域集中于山下 村,故名“ 村硯”。此後數代,關于澄泥石硯的記載頗多。

據相關文獻記述:“靈岩山下有 村,世代以挖石刻硯為業,山南有硯石土地廟,刻硯業供奉香火”。北宋蘇州人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硯石山,在吳縣西二十裡,山西有石鼓,亦名石鼓山,……有 村,其山出石,可以為硯,蓋硯石之名不虛也”。米芾《硯史》雲:“蘇州褐黃石硯,理粗,發墨不滲,類蘷石。土人刻成硯,以草一束燒過,為慢灰火煨之,色遂變紫,用之與不煨者一同,亦不燥,乃知天性非水火所移”。清初徐菘、張大純在《百城煙水》一書中有載:“(吳縣)靈岩山,去城西三十裡,館娃宮遺址在焉。石之奇巧者十有八,惟靈芝石為最,故名靈岩。西産硯石,即 村石,一名硯石山”。由這些文獻可見,澄泥石備受曆代文人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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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全書中記載的澄泥石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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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清硯譜》中将澄泥石硯( 村硯)與端、歙并列

蔡春生說,“澄泥石硯是蘇州本土曆史悠久的工藝項目,原先應叫’ 村硯’,從文獻中看,它可能比澄泥硯更早。在曆史上,除了端硯外,澄泥石硯的數量可能是最多的。在現代,因其外貌雅緻,日本人便來大量收購蘇州地區的這一石硯。”

蘇作硯的古樸素雅

蘇作澄泥石硯雕肇始于漢,在五代兩宋時期技藝就已十分高明。明中期以來,蘇作硯雕得到極大發展,在簡樸古雅中又伸展出精巧華美的意味,形成自身獨特的藝術風格。澄泥石硯古雅簡約、富有韻律,細膩生動。《西清硯譜》将其與端、歙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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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化博物館展廳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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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了解,用澄泥石制作硯台,可塑性強,質地溫潤且色澤柔和,貯水不易幹涸,兼具極高的實用性與觀賞性。是以,蘇州藏書一帶的鄉民因材施藝,采石作硯。制硯匠人往往利用石質的天然紋理進行創作,所刻石雕作品材質獨特,精工考究,極具蘇州地域特色。

在制作工藝上,傳統蘇作硯雕重視線條和形體的韻律美。這要求刻硯匠人把握每一寸細微的尺度,線與面的融合、池與堂的比例、弧度與斜線的處理……即便題材相同,也可有變化萬千,細細品味,自是妙趣橫生。此次展覽便展現了傳統古硯硯式和題材的典型展品,比如馬蹄硯、明四家系列硯、宋式抄手硯、明式抄手硯、仿乾隆澄泥石套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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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廳現場,追月硯.

随着人們對傳統文化越發重視,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蘇州匠人在澄泥石硯雕的基礎上,吸收與蘇州水鄉生活息息相關的元素,發展出了包括水盂、硯滴、筆架、印泥盒等其他雕刻品種,豐富了澄泥石的表現形式。展覽中蔡氏父子的作品便是這一代表。

蔡金興的獲獎作品《江南編織系列(6件)》就是從清初蘇州制硯大家顧二娘的“笸籮硯”中汲取靈感,創新開發了竹編、藤編、草編等多種題材的“江南編織”系列,既是對古代蘇州制硯名匠的緻敬,也是對傳統蘇作技藝的傳承和發展。這組作品也突破了硯台的範疇,衍生出筆筒、水洗、水盂、紙鎮、石壺、硯滴等文房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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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化博物館展廳現場,江南編織系列(6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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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春生,歸去來兮之行囊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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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春生石雕作品,《年輪》

蔡金興、蔡春生父子是這一雕刻項目的守護者。在展覽開幕之際,澎湃新聞特此與父子兩人進行了對話,講述了他們是如何研究古硯、制作古硯,以及當下制硯行業的現狀問題。

對話|蔡金興、蔡春生

澎湃新聞:剛才說了關于“澄泥石硯”的定名。現在可否談一談你們家是如何從祖輩那裡承得這一技藝的。

蔡金興:我做硯是跟着父輩學。後來“文革”期間就去了廠裡做學徒,開始為廠裡做硯台。後來文物商店要求做仿古硯,我就把紙放在硯台上,用鉛筆把文案拓下來,回家摸索。其實,真正的好技藝從清末開始斷層了,但這一地區制作的人卻一直沒有斷。

蔡春生:從晚清開始,制硯的技藝已然慢慢沒落。随着戰争,書寫工具的替換等原因,硯台的制作技藝是斷層過的,很多好的技藝都丢失了。過去100年内,中國硯台市場雖然很大,但其實一大部分是出口到日本的。就在這十幾年,市場才真正重新回歸了。

改革開放後,我父親幫文物商店做仿古硯,他在摸索中逐漸掌握了古代硯台的制作方式。同時,我們家也收藏了很多硯,也是在收藏的過程中了解到硯台的發展脈絡,演變,以及各種形式,設計理念等。是以,我們重新将蘇硯恢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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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氏父子的古硯收藏

澎湃新聞:重制古硯技藝的摸索之路是怎麼樣的,是否有相對應的文獻作參考?可否談一談不同朝代的硯的特色是怎麼樣的?

蔡春生:兩千年多年來,硯的美是有規律的。古硯的高度、比例、厚度、線條的處理方式,以及硯的各個部位,包括硯池的大小深度等都是有講究的。父輩們過去做的硯,有着零碎的規律,有些是對的,有些是錯的,或者說并不全面,不深刻的。如一方“太史硯”,硯身長度、高度、邊線的寬度、硯池的深度都有講究。七十年代時,人們做這一款式的時候,認為把硯池開得大一些會比較實用,但是其實硯池一大,整個器物的結構就松掉了,失去美感。我們是從大量的古硯中,從更好的硯中去摸索規律,吸取經驗。

在逐漸掌握古代的規律以後,不同的款式就能做了。唐代有瓦硯,簸箕硯。到了宋代,主流硯是長方硯。這時期硯台造型十分豐富,幾何形态占據主流,講究線條。同時,宋人也開始把自然中的物象,如荷葉、蟾蜍等形态融入其中。在外表上,硯台邊緣相對較薄,呈現出比較空靈的美感。到了明代,硯台比較厚實,整體的氣度不如宋代那麼挺拔,更偏向于圓潤的感覺。同時,這一時期開始了一種随形硯,即根據石頭的形狀而進行雕刻。而到了清代,随形硯更多了。同時,清代的硯台制作漫漫走向工藝化。從乾隆以後,華麗的風格開始占了上風,硯台上的紋飾開始多了。從硯台語言來說,我們比較推崇宋代、明代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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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金興,《水墨洇》瓦形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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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金興,履式雙面端硯

澎湃新聞:這一制作仿古硯的摸索之路經曆了多久?

蔡金興:花了20多年才找到規律。這是慢慢熟悉規律的過程,期間也不斷跟古玩市場打交道。

蔡春生:我們為了學習,去市場上買了很多硯開始研究。當然工藝的材質是一種文化,但對我們來說,那些特别難以複制的技藝,或者特别有價值的創作的智慧或設計理念,是我們值得借鑒的。制硯是一個綜合的工程,從整體形制到紋樣的設計,都有很多内涵。清代以後,很多文人都參與設計,有人在邊上刻銘文,這其實已經變成了文人共同參與制作的業态了。當然,由于硯是石質的,不太會壞,是以流傳下來的不少,很多都值得我們學習。

澎湃新聞:你們不光制作古硯,還收藏古硯。目前藏品的數量是多少?

蔡春生:主要目的是研究。蘇州古硯收了不少,有完整的,也有為了學習而收藏的半成品。收藏的蘇州古硯數量大概在近千方左右,以明清和近代的為多。在新開的蘇州博物館西館的展示中,有我們出借的兩方蘇州本土的硯。

此外,收藏古硯也是因為對其有感情。而在挖掘過程中,也讓我們對澄泥石硯有了更新的認識。像之前說的,很多博物館将“澄泥石硯”和“澄泥硯”搞混了,一些定名有誤。當然,這樣的混淆事件不光是“澄泥石硯”,中國曆史上的硯有百種,很多石質因顔色相近也都會有定名錯誤的問題。如首都博物館一方綠色硯台,當年紀曉岚說是宋代名貴的“綠端”,并在硯上刻“端溪綠石上品曉岚”。後來康生鑒定後認為此硯并非“綠端”,興緻勃勃地在硯堂上寫下:“紀曉岚自名為識硯者,還刊行《歸雲硯譜》,其實他對硯連基本常識也沒有,他把洮河石當作綠端,把青州紅絲叫做紅端,他不知端石為何物,更不必說識别古硯了。”當然,康生自己的結論也是錯誤的。這是由于時代的局限,資訊管道的局限,出現了很多誤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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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非遺來說,我覺得從收藏到了解是很重要的。一些專家研究表象,但并沒有從制作的角度去推敲,是以,這也是為什麼王世襄的功勞很大,他研究家具的款式,研究美感,能讓人們了解如何去收藏好東西,也能讓一些工匠有據可依,重新制作出這些東西。

澎湃新聞:這次展覽是澄泥石刻,不光是硯台,還有一些其他的文房工藝品展示。可否談一些,目前以澄泥石制作工藝品店現狀是怎麼樣的?

蔡春生:八十年代,很多工匠轉行做工藝品,以澄泥石來做石壺,再後來一些人轉行做了核雕。九十年代,一些安徽、江西來的工匠在蘇州做澄泥石雕,後來也陸陸續續轉行了。整體來說,現在從事這方面的人不多,現在蘇州本土做硯台的可能就十多個人。上海也有做硯台的,但規模也不大,偏向于個體經營。而廣東那邊的端硯,安徽歙硯閱聽人更廣,是一個較大的市場。

蔡金興:在這一地區做硯的人是斷斷續續的。有的工匠是看行情而定,認為有市場了就開始做硯雕,然後過段時間就轉行了。過去,蘇州的匠人以澄泥石為材料做文房,也是吸取了各地的風格。我的一些文房類作品也是吸取了上海當時的工藝品風格。

蔡春生:過去100年,中國硯台的市場雖然很大,但其實一大部分是出口到日本的。而就在近些年,這些市場才重新回歸到中國市場。随着國内書畫家對文房用具有着更高的要求,這也為我們增加了市場。雖然表面上是個小群體,但是還是有潛在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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