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救下越野跑者後,常生村牧羊人想走出陰霾丨抉擇2021

作者:南方周末
救下越野跑者後,常生村牧羊人想走出陰霾丨抉擇2021

朱可銘 (農健、梁淑怡/圖)

38歲的尚立山皮膚黝黑,是久在山上放羊,被太陽曬狠了。2021年12月17日晚,他出現在南方周末記者面前,剛剛下班。對于這位甘肅省白銀市景泰縣常生村的牧羊人來說,最熟悉的生活是,起個大早,趕羊上山,貓在山間的窯洞裡打個盹,再帶着羊群回家。

但在“5·22黃河石林越野賽”後,這種生活發生了改變。尚立山從山裡出來,進城找了份工作。經曆了一個月失眠,他想換個環境,興許能将腦海中那些關于遇難者的記憶抹去。

現在回想起來,尚立山自己都驚訝,“那天晚上怎麼不知道累”。作為最熟悉山路的人之一,他全程參與了救援,通宵忙碌。

援救遇險的跑者,是常生村牧羊人們的本能選擇。但在那一晚之後,如何走出内心的陰霾,成為了他們的漫長功課。

“都是很普通的。”12月22日下午,南方周末記者在常生村見到趕羊歸圈的朱可銘,他的窯洞在越野賽當天庇護了6名跑者。在持續數月的贊譽與關注下,他顯得客氣而低調,“當時(的情況)沒有必要再提了吧。”

零下的溫度,尚立山穿着一件黑色棉服,跟7個月前救人時,穿的是同一件。

時間倒回5月22日上午,172名跑者自黃河石林景區門口出發,朝大山深處跑去,大多數隻穿着短袖短褲。随後,氣溫驟降。在事後公布的調查報告中,10時30分至15時大部分時段,2号打卡點至3号打卡點賽段體感溫度低于0度。在大風和降雨中,部分選手急性失溫,21名跑者在比賽中不幸遇難。

這場百公裡越野賽的2号打卡點在常生村附近,接下來的3号打卡點設在山頂,是全程最高處。這一路段,需爬升1000米左右,是大部分選手遇險的地方,也是平日裡常生村村民放羊的必經之路。

出事後,許多村民參與了救援行動,無償貢獻自家的保暖物資、食水與空間。“上司一喊,我們所有人都去幫忙,我兒子也上山去救人。”68歲的村民馬德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村裡搭了大棚,支了兩口大鍋,召集幾十名婦女,去給救援隊的人做飯。自己也有參與,淩晨2點才回家。

那是混亂的一天,多名跑者失聯,比賽仍未喊停。下午4點,50歲的村民朱萬文從家裡備了兩件棉服和幾個隔風的化肥袋子,騎着機車往山腳趕,“咱們想的是,天氣冷得很,把運動員凍得走不成了,或者跑得不合适摔傷了,就沒想到那麼嚴重。”

比他們行動更快的,是熟悉地形的牧羊人。中午一點多,尚立山睡醒,在微信群看到消息,立馬往山上跑。49歲的牧羊人朱可銘在山間窯洞小憩,下午兩點多,他在附近發現了受凍的跑者,将他們帶回窯洞,生火取暖,按摩手腳。

朱可銘養了約五十隻綿羊,山上海拔高,羊常年在山上吃草,吃藥材,肉質鮮嫩。尚立山将養羊描述為一份孤獨的工作,“你沒有時間跟人聊天,沒辦法陪小賣部裡的人玩撲克牌,你隻管你的羊。”

在尚立山印象裡,朱可銘管羊很上心。4、5月份剛剪完羊毛,雨後怕羊受凍,朱可銘将自己的衣服脫了,蓋在羊身上,“結果把他自己凍壞了”。

救人後,朱可銘和尚立山接到的任務是為消防員帶路,晚上9點多,白銀市特警隊、警犬搜救隊也上山了,尚立山改為特警隊帶路,通宵未眠。“我帶的是8個,我們最後找一遍,等天亮把人數找完、統計好,第二天交給他們其他人。”

那天夜裡,尚立山最鮮明的感受是“寒冷”和“饑餓”。“就在山溝裡,太冷了。想烤火,木材都點不着,當時是濕的。”他們身邊隻有四瓶水、幾個餅,一人一口分吃了。

“我們能救一個是一個,能搶一個是一個,我是這種心态。”朱萬文負責給救援隊領路,到山上尋人,“我們就這樣來來回回,折騰到淩晨的四點多。”

救下越野跑者後,常生村牧羊人想走出陰霾丨抉擇2021

5月23日淩晨,消防救援人員搜救失聯人員。 (新華社 黃河石林山地馬拉松百公裡越野賽失聯救援指揮部供圖/圖)

越野賽事将這個地處黃河西岸、獨山北麓的小村莊,帶進公衆視線。

常生村距離景泰縣城六十多公裡,村子藏在連綿丘陵之後。陽光熾烈,滿目枯黃,沿着長達25公裡的鄉道蜿蜒,去往黃河岸邊,是一間間土坯矮房,住着約1300口人。12月22日中午,一位苦等班車50分鐘未果的農婦在鄉道邊招手,請求搭車。往返于景泰縣與常生村的公車,一日僅有一班。受限于偏遠的地理位置,村民們與外界互通較少。

“一直沒見過外面的事。”家門口的越野賽連辦四屆,尚立山還記得第一屆黃河石林越野賽舉辦時的新奇感,“來了這麼多名人和外國人,咱是看着新鮮,看人家皮膚黑、高個子。”每次臨近賽事,村裡總要組織搞衛生。

在那場悲劇發生後,尚立山經曆了很長時間的失眠,合眼躺在床上,他的腦子裡總會忍不住去回想當天的情形。

他想,跑者們肯定是迷失方向了。那天中午,下完雨後,起霧了。尚立山站在村子裡,向山頂看去,朦朦胧胧,視線模糊。“山上有水霧,見到霧,我們都不敢走。”對于經常上山的牧羊人來說,判斷天氣格外重要。起了霧,如果吹北風,霧很快會散,最怕的是吹南風,“霧一直壓在山間,能壓一天兩天。”

在惡劣的天氣中,熟悉的道路也能變個樣子。那天夜裡,他們六個人負責搬運遺體,将三名遇難者從賽道轉移進窯洞,“就那麼一點距離,我們擡了兩個多小時”。尚立山心裡也在嘀咕,不知道當天是“人不熟,路不熟,還是大家心裡都有壓力”。

他腦海中徘徊不去的,是跑者們倒下的位置、地上的痕迹和周邊的環境。基于對線路的熟悉,他會在腦袋裡反複模拟着跑者遇難前的行動軌迹。他想着,也許求生意志再強烈些,有些跑者就能活。

尚立山找其他救人者一交流,才發現大家心中都有相似的陰影。

“人越想忘掉,就越不容易忘掉。”回家後,朱萬文不準孩子在自己視線範圍内喝牛奶、豆漿,那會讓他腦海中浮現那些遇難者的遺容——大部分都有口吐白沫的情況。“我那段時間整個反應都不行。”朱萬文記得,有記者給他介紹了一個北京的心理醫生,兩人通過電話,有所緩解。

村後那座山,是朱萬文小時候拾柴火、放牲口、瘋跑瘋玩的地方。越野賽後,除了帶着記者上山探路線外,他再沒主動去過。

尚立山還問了當時的搭檔朱可銘,“他也睡不着覺。但是人家不刻意想,人家不猜測。不像我,還要模拟一下,現場怎麼走這個路線。”

随着時間推移,朱可銘恢複了正常生活,但新增了一項日程,每周都會開直播,固定在周二、四、六晚8點。

先賣蘋果。自家的蘋果賣完了,就賣羊肉、核桃和親戚家做的蘋果幹。12月16日晚,他嚼着一塊幹餅,出現在鏡頭中,重複着:“蘋果幹25元四包包郵,現在直播間推出一個優惠活動,買五包送一包”;“羊羔子55元包郵,大羊50元包郵,需要整隻購買發貨。”

“直播比幹活累多了。”他念着網友們的問題,一個個回複,事後跟南方周末記者感歎,直播沒想的那麼容易,自己總找不到話題。

那場直播,最多時70人觀看,平均線上人數三四十。被他救過的跑者張小濤是榜二,默默聽着,不時點贊。有人稱呼他為“朱英雄”,有人提議他做形象代言人,還有人建議他将羊肉分割,不同部位獨立售賣,各自定價。他拒絕了,“我們不是專門賣羊肉的,分割必須要專一、合作的,我們做不了。”

直播進行到約一個半小時,他用方言嘟囔着,“坐這兒坐都坐不住了”,很快便下了線。

對于常生村的村民來說,蘋果是主要收入來源。

這裡的蘋果雖未形成自己的品牌,但勝在土壤适宜,日照充足,果質甜脆。過去三年,果樹在冰雹、幹凍、大風的襲擊下,花期受凍,未曾結果,用朱萬文的話來說“連續四五年都凍得沒收入”。2021年的蘋果原本是最受期待的,如期長成,預計豐收。

晚熟的紅富士,宜在10月25日至11月15日期間采摘。但2021年的采摘期中,果農依舊遭遇了凍害危機。尚立山看到,11月5日變天後,挂在樹上的果子,抽巴成一個個“小黑團”。

相比往年,這種情況損失更大。“2021年是成熟了之後,沒有來得及(采摘)。”朱可銘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開花的時候凍了,咱們就可以不施肥、不打藥,現在(村民們)就是所有投資都給了,沒有收入。”

朱可銘家種了十幾畝果樹,他動作快,套袋的果子剛剛收完,第二天寒潮就來了。有兩千多斤蘋果沒來得及收,都是沒有套袋的光果,“你看我們村裡的樹上,現在還挂滿了果子,全部凍了。這個村再沒有其他收入,就是靠果子。”

村民劉興平是常生村的種果大戶,果地30畝,受損嚴重。他說,一畝地的成本至少要2000元,農藥、化肥、水費,如果再算上人工費,雇六七個人摘果子,每人每天100元,成本要到四五千元。這些如今都打了水漂。

他領着南方周末記者去看山後的果樹,滿樹滿枝的蘋果,凍成柿子般的暗橙色,果皮褶皺,果肉綿軟,汁液順着裂開處流下。11月5日變天時,他家還有十幾畝果樹沒來得及收,凍掉了三萬多斤果子。村裡人與保險公司簽了合同,但在賠償标準問題上無法達成共識,雙方仍在拉扯。

常生村交通不便,蘋果與羊肉主要依托客商上門收購,變數較大。

對于朱家來說,情況因跑者張小濤的到來有所轉機。他是發生意外前,成績前六名的運動員中唯一的幸存者。越野賽當天,失溫昏迷,被朱可銘所救。闊别五個月,10月19日,張小濤重新回到常生村,帶來了直播電商的路子。

“他想幫村裡把沒有賣的蘋果賣一下。”在常生村的第11天,張小濤在抖音視訊中高興地說道,大叔家的蘋果已經全部賣出,接下來會幫助其他村民銷售。朱萬文說,“張小濤這個人懂得感恩,幫我家也賣了三千多斤。”

朱可銘對這個年輕人印象很好,他在村裡待了20天,通過抖音銷出去兩萬多斤蘋果,通過跑友,又銷出去一萬多斤。11月9日離開景泰縣時,張小濤後備箱裡裝滿了村民們給的核桃、棗子和蘋果。

救人之初,朱可銘對這個河南來的跑者并不熟悉。在這一次的相處中,兩人摘蘋果,做直播,在山間晨跑,建立了友誼。

張小濤此次方知,喜歡跑步的朱可銘,差一點也參加了“5·22黃河石林越野賽”,隻是報名費1000元,限制了行動。他在新華社的年末視訊中表示,自己将幫助大叔實作願望,已制定訓練計劃,傳授跑步知識,計劃帶其參加2022年3月的馬拉松。

一些關于越野賽的痕迹還遺留在山間。“朱可銘經常在山上放羊,張小濤那天也跟着上去了。他們沿着賽道下來,碰到了(疑似)梁晶的眼鏡,就給梁晶的妻子發了個視訊過去,讓她确認。”朱萬文說,那副眼鏡自己也曾在賽道上碰到過,但也不知道是屬于誰的,“我們還想的是别人的。梁晶眼鏡落的這個地方,跟他遇難的地方,還(隔着)兩公裡多了。”

那确實是參賽者M001号梁晶的眼鏡,它被拾了回來,送到他的妻子身邊。

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夢琪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