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行》是我看的第一本東野圭吾的小說,自此便欲罷不能地喜歡上了他的作品。東野是一個極度高産的作家,作為他的讀者來說非常幸運。但是閱讀他作品的過程又是痛苦的,他的小說裡充斥着冰冷的基調,就算是陽光之下亦有雲影徘徊,灰暗的故事裡覆寫着巨大的陰翳,令人感到窒息的陰郁和壓抑。
《白夜行》雖說是一本推理懸疑小說,讀者卻可以輕易地去猜測出真相,像是故意為之似的,一步步朝自己設想的方向逼近,一點點地掐滅讀者内心存在的僥幸希望——沒錯,正如你不願意去相信的那樣,這就是真相。寒意不是小說描寫的犯罪事件本身,而是事件發生後不斷滲透出來的惡意,這才是白夜行的絕望之處。

光明和影子
在廢棄建築像血管一樣交錯的通風管道裡四處攀爬,是兒童桐原亮司經常獨自玩的遊戲。這是個未曾感受過家庭溫暖的孩子,父母親貌和神離的婚姻背後有着各自的不堪:父親有戀童癖,母親和店裡的員工私情。亮司在黑暗的管道中穿行,感受到一種被包裹的安全感。
假如亮司沒有從通風管道來到那個父親欺侮雪穗的房間,他的人生是不是就會完全不一樣?從他用自己在圖書館剪紙給雪穗看的剪刀刺進父親身體的那一刻,他就徹底失去了自我成為了雪穗的影子,潛藏于黑暗,從此再也不能曝露于陽光之下。
雪穗的童年無疑的悲劇的,貧困的家庭讓疲于生存的母親将雪穗當作了賺錢的工具,雪穗的美貌像一朵明豔的嬌花開在一堆瓦礫廢墟上,過于得引人注目。亮司的父親正是這注目者之一。母親和這些不堪的成人對她造成了永不磨滅的傷害,内心的小女孩早已死去,活下來的不過是一具軀殼。
林奕含在《房思琦的初戀樂園》裡寫道:“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能說出去的,因為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已的針。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雪穗在旁人眼裡就是像天使一般精緻美好的女孩,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已經被奪走,同時被褫奪的還有少女的天真和快樂。她以一種驚人的自私和冷酷生存着,童年那種被奪走的缺失感卻如影随形,在心底蝕出一個暗黑的洞,總得有什麼填補進那口黑洞中,才能擺脫這種空缺感。
雪穗設計殺害了自己母親,被條件優渥的姑媽收養,自此改變了低微的出生,成為一個看起來最得體不過的富家小姐。雪穗處心積慮将自己佯裝成美好本身,隻有亮司知道她心底的黑洞,并成為雪穗手中一把傷人的劍,在黑暗中伺機而動。
受害者與施暴者
亮司痛恨父親對雪穗的侵害,是以殺害了他。雪穗痛恨那些傷害自己的人,是以殺害了自己的母親擺脫了原生家庭,并對自己的過去諱莫如深。他們本是不幸童年的受害者,共同的不幸和秘密讓他們成為密不可分的共生體,本是可以互相慰藉互相取暖,可是他們每一次的相會都是一場陰謀和罪行的開始!他們用自己經受過的傷害如出一轍地去傷害别人,這樣的暴力習得,叫人既憤怒又痛心,卻隻能眼睜睜看着惡從他們内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這種深深的無力感才是叫人脊背發涼的地方。
因為女同學知道雪穗的身世并大肆宣揚,雪穗便讓亮司強暴了她,這個女生深受打擊轉學離開了,自此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雪穗的真實出生。閨蜜長相平平,卻被她所欣賞的一個優秀學長愛上了,雪穗用同樣手法對待了她最好的朋友。用手段嫁得如意郎君後,丈夫和前妻的女兒佳麗不肯接納她,雪穗故伎重施,在佳麗被傷害後最脆弱無助的時候出來安慰她,意料之中地收獲了佳麗的接納。
雪穗一次次地将自己曾經深受其害的痛苦加諸于别人,亮司一次次地重複他父親曾經對雪穗的行為,當初的受害者成為了施暴者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他們深深地相信“這種做法能夠輕易奪走對方的靈魂”。
心理學上有個名詞叫“踢貓效應”,當一個人情緒崩壞時,會将自己承受的不滿發洩到比自己弱小的群體身上,以此類推。雪穗作為一個受害者,她沒辦法消除傷害的既定事實,心底被陰影侵蝕出來的黑洞張着索求的嘴巴,貪婪地等待她投喂。她成為了惡的承襲者,無往不前、所向披靡,亮司是她最忠實可靠的踐行者,将她每一個邪惡的想法兌換成現實,她得到了一切她想要的東西:體面的出生、優秀的學曆、可觀的财富和一個深愛她的實力雄厚的丈夫。但是雪穗心底的黑洞永遠填不滿,一切橫亘在她面前的阻礙都要消彌于無形,她需要的正是這種掌控命運的感覺,不僅是自己的命運,還有她的“獵物”的命運。罪惡,已然成為她滋養心靈的養料!
這不是愛情
很多人将《白夜行》解讀成極緻的愛情。甚至将雪穗和亮司的抱團取暖渲染到感人至深。我試圖從這段完全畸形的共生關系裡尋找到溫情,發掘那些打動我的地方,然而我隻看到年幼的雪穗和亮司在圖書館剪紙時的片刻動人。
雪穗與亮司并非天性如此陰暗冷酷,作為最為弱勢的孩童,他們本應是天真純淨的,享受家庭帶給自己的溫暖和愛。雪穗與亮司超出于年齡的老成和早慧,恰恰正是因為原生家庭愛的缺失,最親的人成為把他們推向深淵的人。成人的罪惡摧毀了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生命之花沒來得及灌溉就業已枯萎。
雪穗唯一一次吐露心聲是對店裡一個員工夏美:“人的一生,有 白天也有黑夜,隻是不會像真正的太陽那樣,有定時的日出和日落。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在太陽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夜裡。”與其是說給夏美聽,不如說是描述她和亮司的人生。他們的白天在童年就被剝奪,那些剝奪者才是一切罪惡的根源。
東野圭吾一再地讓雪穗和亮司的罪行得逞,書裡的警查笹垣潤三就像是一個旁觀者,不斷地還原他們這二十多年來的心路曆程,每每在快觸摸到真相時線索就被切斷,通過他的回顧和重制,就像是一種連結,将一樁樁惡行都千絲萬縷地纏繞進雪穗和亮司的童年經曆。
東野不是淺白地表現他們之間深沉的愛,而是一種悲憫的揭露:看看在那個惡源上種下的根,結出的果,即使時間過了二十多年依舊無法消解,受傷的雪穗和亮司從來沒有走出來,他們在黑暗中蟄伏并和黑暗融為一體,并将這份傷害一直延伸出去,催毀更多人的人生。這才是最值得關注和最亟待防患的地方。
我一直在想,雪穗到底在要什麼?亮司到底在守護什麼?雪穗的人生從被她善良慈愛的姑媽收養的那一刻就可以改變,亮司當年對父親的殺害在十多年後就可以銷案。他們本可以選擇一個看起來正常的人生。雪穗後來的種種作為,并非一定要如此,為什麼非要把自己往陰影中推?歸根結底她是想從童年無助的失控裡脫離出來,她想掌控自己的人生,将一切人和事都納入自己的預設中去,就像一個童年物質匮乏的孩子長大後特别物欲,好填平這種童年的缺失感。雪穗的物欲就是掌控感,在她掌控的世界裡,她是最安全的,也是最自我的。
亮司對雪穗的守護更像是一種自我救贖。當年父親對雪穗的所作所為徹底改變了他和雪穗的人生,那種本能的補償和責任感是亮司守護雪穗的初衷。二十多年裡,他孤僻漠然,躲避一切來自于人的溫情,就是為了做一把雪穗在黑暗中的利刃,其實他一直在等待被找到的那天,直到雪穗事業有成,嫁了豪門,他才敢從這種自我救贖中解脫出來。笹垣潤三發現他的時候,他本不必去死,但是他毫不猶豫地從商場的樓上跳了下來,當初紮進他父親心髒的那把剪刀紮進了他自己的心髒,在這個世界上,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活過,最後的死亡反而是松一口氣般的解脫。
雪穗看着伏在地上的亮司,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了。她的背影猶如白色的影子,亮司本來是她的影子,現在她成為了自己的影子。就像她曾經的感歎:“大阪的夜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