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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清華大學梁萬年:大醫院的“虹吸病”要怎麼破?

文/ 辛穎

編/ 王小

專訪清華大學梁萬年:大醫院的“虹吸病”要怎麼破?

圖/梁萬年 來源/視覺中國

“以後家人看病,就得去最好的大醫院找最好的醫生。”為了一個子宮肌瘤切除手術,在半年内跑了四家公立醫院後,一位30歲的北京患者得出這一結論 。

這也是絕大多數患者最真實的想法,無論在鄉村還是城市,患者都從四面八方湧向自己心中最好的大醫院。

全國醫療機構總診療人次,在2019年達到87.2億人次,比2018年增加4.1億人次,其中醫院增加了2.6億人次,而守在患者家門口的社群衛生服務中心、鄉鎮衛生院和村衛生室這些基層醫療衛生機構,隻增加了1.2億人次,數量還不到大醫院的一半。

自2009年“新醫改”啟動,已走過12年,醫療資源供需失衡的“倒金字塔”結構還是沒有緩解。小病在社群、大病去醫院、康複回社群的分級診療理想還未能兌現。“看病難”還是每一位患者都有的切身體會。

如何根治大醫院虹吸患者的現象,在多年的醫改程序中探索頗多。清華大學健康中國研究院院長梁萬年就此問題接受《财經·大健康》專訪。

一個區域一個醫院集團?

《财經·大健康》:強基層、推進分級診療是醫改最重要的一環,為什麼改革多年沒有達到理想狀況?

梁萬年:分級診療是一個系統性的工程,改革仍在繼續,格局正在逐漸形成。

理想的結構是,大醫院和基層醫院之間是協同關系,小病在社群醫院看,疑難雜症才去三甲醫院。現實是,大醫院也想看小病,和基層醫院形成競争。而患者判斷不了醫生的水準,就相信大醫院的口碑,認為城市的醫院總比農村的好,大醫院總比小醫院好。而且現在交通友善了,患者去外地就醫也很友善,就都向大醫院集中。

實作分級診療,從全球來看,大多數國家基本的做法就是強制,比如有些國家,如果沒有基層醫院或全科醫生的轉診,大醫院不會直接接收病人。

但中國現在還不能強制,根本原因是醫生的不均質。國外可以強制,是因為醫生的素質基本是一樣的,無論在大醫院還是在個人診所,醫生受教育的年限、培養經曆幾乎一樣,而且水準越高的醫生,越敢出來自己開診所,患者也能信任他。

中國的醫生培養模式,過去采用的是前蘇聯模式,在當時快速解決了中國醫生緊缺的問題。但醫生培養機制差距很大,有一年制、三年制、四年制、五年制、八年制,尤其還有100多萬的鄉村醫生,大部分還沒有受過專業醫生教育訓練。是以不能強制推行分級診療,這是我們的現實困難。

但又要推行分級診療,隻能是自願,在這個前提下要找一些抓手,鼓勵老百姓願意小病在社群、大病去醫院、康複回社群。

專訪清華大學梁萬年:大醫院的“虹吸病”要怎麼破?

圖/IC

《财經·大健康》:如何能夠将患者留在社群醫院?

梁萬年:有三個最重要的抓手,首先就是醫聯體建設。大家都往大醫院跑,主要原因是不信任小醫院的醫生。醫聯體建設,就是要把大醫院和小醫院變成一家人。

比如在縣一級,一家縣醫院下面有十家鄉鎮衛生院、幾十個村衛生室,完全可以變成一家人。由縣醫院對人、财、物統一管理,醫保按人頭付費給縣醫院,結餘給醫院留用,合理超支共擔,不合理的超支就醫院自己消化。

一個在鄉裡六七十元就能看好的病,到縣醫院就要200元,兩者有了差價,對縣醫院而言,意味着這一單的醫保結餘多,那縣醫院的院長就會主動派好醫生到鄉裡去。患者知道家門口的醫生來自縣裡的醫院,也就不會跑那麼遠了。

除了一些大型手術,尤其是常見病、内科疾病,在衛生院和縣醫院看沒有太大差別,現在基層醫院的醫療裝置都很齊全。是以在農村,要将縣醫院和鄉鎮衛生院打通。在城市,就是二、三級醫院和社群衛生服務中心打通,這是重要的一個抓手。

再有,更進一步,如果醫院能夠幫大家做好健康管理,比如血壓監測、婦幼保健,減少發病,那就醫成本會更低,醫院結餘就更多。這就需要第二個抓手,建立醫患之間的長期契約式的關系,也就是家庭醫生簽約服務。

以前醫患關系都是萍水相逢,看過一次病就算了,日常健康管理不做也無所謂。而現在要做健康管理和日常問診,都由簽約的家庭醫生團隊負責,慢慢建立起信任關系。

第三個抓手就是遠端醫療,通過資訊化的方式,将城市三甲醫院的專家資源引入到基層。稍微複雜的疾病,三甲醫院的醫生做診斷、指導,基層醫院的醫生來執行。

但在這三個抓手還沒有全部推開的時候,醫保的大盤子是有限的,病人也是有限的,那大醫院和小醫院必然會搶病人。

《财經·大健康》:目前全國大部分省市已搭建醫聯體,大醫院虹吸病人的現象依然嚴重。

梁萬年:主要可能因為這個醫聯體不是緊密的,或相關的配套政策不到位等原因所緻。有些地方雖說是緊密的,但醫保沒有統一打包支付,人、财、物也完全沒有打通。

醫保基金池子裡的水就這麼多,現在的情況是,醫院都要拼命地把水弄到自己的杯裡,那當然就要搶。

如果醫保打成一個包,這些水怎麼分是這些醫院自己的事,那大、小醫院的院長就要坐下來想一想怎麼配置設定,他們的配置設定效率肯定比行政管理的效率更高。因為他們知道哪最缺水、怎麼用最省水,而從外面看哪家醫院需要多少水,可不是個聰明的做法。

現在已經有一些醫保打包支付的試點,像深圳羅湖區将一、二、三級醫療機構,共同組成了深圳羅湖醫院集團,設立一個法人代表。建立了統一的财務部、人力資源部和醫務部,是近似完全統一的行政上司。還有安徽、山西、浙江全省都在推類似的模式,效果還是不錯的。

但這個方案推廣的難度在于,這也是權力的重新配置設定。不僅是對醫院院長的權力重新配置設定,對衛生行政部門來說,一個縣衛生局原來管15個鄉鎮衛生院,改完就變成一個總醫院,它的傳統權力就被削弱了。醫保也是如此,原來每家醫院都去找它報帳,它是有權力的,現在這個錢都給一家醫院了,也就失去了傳統的權力。

是以說改革進入深水區,觸碰到權力再配置設定,難度就更大了。

專訪清華大學梁萬年:大醫院的“虹吸病”要怎麼破?

圖/pixabay

《财經·大健康》:這相當于醫院越來越大,沒有問題嗎?一個區域内相當于就有一家醫院集團,沒有競争,一旦出現問題,影響會更大。

梁萬年:醫聯體是一個網狀的結構,并不是純粹的單體。醫聯體内部是有競争的,倒逼醫生必須把服務做好。

而且一些地方在縣裡至少有兩家,一個縣醫院醫聯體、一個縣中醫院醫聯體,還有社會辦醫,并不限制居民的選擇。而且,監管層面也要對醫聯體進行考核,服務品質不達标不能付費。

基層如何留住好醫生

《财經·大健康》:醫聯體主要還是針對基層醫院缺好醫生,而在分級診療相對完善的國家,恰恰是保證了基層也有好醫生。我們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梁萬年:基層醫生的待遇整體不高是一個原因,工資沒有達到期望的狀态,是以我們要推進薪酬改革。

新醫改開始,第一個就是改鄉鎮衛生院和政府辦社群衛生服務中心的醫生待遇,實行崗位績效工資制,而且财政全額支付。當年改過之後,大家都很滿意,尤其是農村地區醫生,收入很體面。但是過幾年物價都漲了,工資一直沒漲這就不行了。

第二個問題是,基層醫生的工資結構,激勵性不夠。和在三甲醫院看診不同,病人在那,醫生不看病肯定不行,工作量一目了然。做公共衛生服務,醫生到底有沒有去測血壓、測血糖,這其實是一個憑良心做的工作。

如果當地的人口較少,醫生收入上不來,做好服務的積極性立刻就下來了。是以一些鄉鎮衛生院完全指望财政撥款做公共衛生服務,也不太想發展醫療業務,弊端也就愈發明顯,沒辦法推行“小病在社群”,是以基層醫院一直在改革。

基層醫生的工作内容不能和大醫院比,工資待遇應該與工作相比對,是以基層醫院改革的核心是激發醫務人員的積極性。

另外,現在要提高醫生待遇,不能完全靠财政出錢,提高醫療服務價格也是一方面,這能讓基層醫生重視起醫療服務。

其實要把一個鄉鎮衛生院的醫療水準提上來,關鍵是有好醫生。可以在設計薪酬改革時,在鄉鎮衛生院設定特崗,比如年薪二三十萬元。中國正在培養大量的全科醫生,我相信這個收入很多年輕醫生是願意去的,他們就能把整體水準都帶起來,發揮的作用非常大。有的地方已經這樣嘗試了。

但在沒有待遇支撐的情況下,醫聯體是一個解決基層沒有好醫生的辦法。尤其是在有些農村地區,有些村醫水準還不錯,但對缺乏激勵機制的收入沒什麼期盼,縣醫院一擴招立刻就走了。他和村民的關系很緊密,就把病人也帶到上級醫院了。是以,有時候這種虹吸是醫生流動帶來的。那麼在醫聯體内,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好醫生也是要到基層去的。

專訪清華大學梁萬年:大醫院的“虹吸病”要怎麼破?

《财經·大健康》:近幾年财政支援一批醫學中心的建設,醫院體量更大,專業性更強,有觀點認為這也是變相的大醫院的擴建,怎麼了解?

梁萬年:醫學中心的定位不同,現在有國家醫學中心和區域醫療中心,其實是一個優質資源均衡配置過程。

中國的醫療服務有一個突出的問題,所有的疑難病例都到北上廣,說明我們缺乏的是優質資源,這方面需要盡快擴容。

國家衛健委直屬醫院分布在11個城市,但在此之外,更多的地方都沒有“國家隊”,而患者都信任“國家隊”,是以就往大城市跑。是以要盡快讓優質資源分布更廣,努力實作重大的疑難病人不出省,原來患者需要花在路上的時間、費用都降低,同時,能緩解北上廣醫院的壓力。

是以,各級醫療中心的拓展并不是要它做得多大,而是讓老百姓在當地享受到良好的服務,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戰略布局,不是盲目的擴張。

很多醫療中心的設計規模大,因為它的職能不僅僅是看病,還包括教學、研究、社會服務、教育訓練等,都需要相當的占地和資源來保障。

《财經·大健康》:當優質資源都集中在一家醫院的時候,患者的看病需求也會向這裡集中,看病會更難?

梁萬年:不同級别的醫院有不同的定位,這是管理的問題。原本三級醫院的定位就是疑難病症,要向着國内一流、國際一流的方向發展。是以促進公立醫院高品質發展的檔案中,就強調要符合“定位”。

現在的改革,就強化了醫療服務“難度系數”的重要性。衛健部門對三級醫院的考核就着重在“難度系數”高的服務上,醫院要提高符合定位的醫療服務才行。醫保支付标準和醫療服務價格上,也是三級醫院做有難度的業務掙錢才多,基層醫院的醫保報帳比例更高,都是為了引導三級醫院回歸定位。

并不是說基層醫療做得不好,大醫院的發展就要停止。我們過去執行得不夠好,但并不意味着布局和設計是錯誤的,要把它區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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