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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召政:雲丘山土屋賞月記

兒時讀白居易的詩句“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便生了不少的遐想。月牙兒挂在天上,背景是閃閃熠熠的星河,讓我相信天上一定有神仙居住。後來又讀到李白的“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便覺得彎月的意境實在是超過了滿月。大團圓是人人都喜歡的結果,但世間凡得圓滿者,無不得了理趣而少了情趣。我說的情趣,是指那種思親而不得見、思鄉而歸不得的人,面對異鄉的風花雪月,發一點孤獨的感歎。白居易寫那首詩的時候,是在驿店裡,李白的那首詩寫在行舟上。在清泠的月色下,他們山一程水一程地趕路,我想,他們不是為了什麼詩和遠方,而是被動地浪迹天涯。

熊召政:雲丘山土屋賞月記

此刻,我也沐着異地的月色,這異地是臨汾市襄甯縣境内的雲丘山,小地名叫康家坪。我來的那一天是八月初八,很遺憾,沒湊上九月初三。但獲得的感受,與白詩人倒也庶幾近之。

午飯後從太原開車出城,到山上已臨薄暮。晚霞淡處,但見山影參差,林木清疏。在呂梁山脈中,雲丘山的綠植可謂豐富,但比之南方,仍覺少了葳蕤,減了泉韻。黃河流域的山,春無啼鵑,亦無歸燕,山中住客少了許多。所喜空氣澄明,鳥鳴更幽。

歇了車,走進友人安排的住處,這是若幹村居小院中的一座,直名土屋。小院裡有一座茶亭、一架秋千、一樹藤花、一盤石碾、幾隻矮凳。茶亭之側,有一道籬笆,裡面是小小的藥圃。被這些陳設所圍擁的土屋,是一棟兩層的小樓。一樓有一間敞開的廚房,一間客廳兼飯廳,一間卧室,一間盥洗室。順着窄窄的樓梯上去,二樓隻是一間帶衛生間的主卧。進屋時,暮色已經很重了,用最原始的拉線開關扯亮電燈,光線黯淡。就在那一刹那間,我像回到了童年,我哮喘的祖父帶着痰響的咳嗽聲,母親在竈間忙碌的身影,父親一聲不吭吸着劣質紙煙的樣子,以及我想看書卻找不到一盞稍稍明亮的燈等等。記憶像父親手中的煙頭,時明時暗。

這樣的土屋是我童年的家,如果不是重新走了進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記憶一旦被喚醒,腦子裡立刻就山洪暴發了。弟子要為我攤開行李,我說不忙,外面月色這麼好,先出去賞月吧。

山最好看的時候,一是雲起時,二是月起時。雲不能是烏雲,它一來整座山就沒了;月也不能是滿月,清輝朗照,山就失了朦胧。八月初八的月亮與九月初三的月亮差不多,都是上弦月。賞這樣的月亮,容易産生好奇與悲憫。好奇的是,這樣的半輪會如期變成一輪嗎?如果恰好那天下雨,等了一年的中秋賞月不就泡湯了嗎?這麼一想,悲憫心就出來了。有餅無月,青腸糾結;有人無月,情何以堪。

小院裡的茶亭,的确是賞月的佳處。月不在當頭,茶亭的茅草頂沒遮住它。茶亭處有一棵不算高大的核桃樹,月牙兒從樹隙中篩下的柔光,如一絮輕霜,敷在粗重的山棗木茶桌面上,桌面不甚平展,霜色也顯得厚薄不勻。

弟子帶來了陳年的生普,好像産自易武山,我喜歡的口味。

品茶時,有弟子問:“老師,您為何說半月比滿月好呢?”另一位弟子搶答:“因為滿月俗,半月雅嘛。”我糾正他說:月兒盈虧,無關俗雅。喜歡滿月的人,惜福;喜歡半月的人,重情。李白何等的靈醒,他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他知道月色之下,古今一體。李白詩中的月,有圓也有缺。另一位唐詩人徐凝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徐凝贊的是揚州的滿月之夜,成了千古名句。全世界的詩人都贊美月亮,但寫得最好的、最傳神的,當數中國的唐宋詩人。舉酒對月,持茶向月,骨肉流離望月,情人歡聚賞月,每一種狀态都是人之至情,都傳遞着中國人的豪爽與缱绻。

月色真好啊!

回答座中人的感歎,我一時興起弄玄了:月色的好,就在于它不墜于虛無,不縛于名利。不傲廟堂,不棄土屋。年輕時的我曾說月是異地的情人,現在我兩鬓霜華,更喜歡千江有水千江月的蒼茫。

弟子忽然一笑說:“我還以為老師不喜歡土屋呢。”我說:土屋甚好,隻是它勾起了我的回憶,産生了惆怅。但現在過去了,在這裡聽唧唧秋蟲,看空空月色,有甚不好?

沒有失望就好,弟子咕哝了一句。我笑道,失望還是有一點的。如果今夜,先來一場收斂暑氣的秋雨,爾後再喚弦月出來,那雨後的月色,就更加沁人心脾了。

夜深了,回土屋睡覺。看壁間挂了一些圖檔,有一幅是這土屋的設計師,據說是一名美國人,看上去他很年輕。他在這深山裡頭,造了一棟遠古的房子,沒有用一顆釘,一寸鋼材,茅草頂,灰泥牆。躺在炕上,蓋着粗布被子。我在想,那個美國年輕人,心裡頭盛放着一個農耕時代的中國鄉村。他想讓每一個住進這土屋的人,當一回村夫野老呢。

想着想着,我睡着了。醒來時,發現不知何時蹬掉了被子,身上隻蓋着一襲月色。(熊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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