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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獅少年》試水現實題材:可以找真人演,為何拍成動畫?

《雄獅少年》試水現實題材:可以找真人演,為何拍成動畫?

《雄獅少年》的主創團隊走訪了不少手藝人,片中呈現了幾種獅頭,其中主角阿娟使用的是新派佛山獅頭,也是目前舞獅比賽中常用的類型。(片方供圖/圖)

需要排隊使用的公用電話亭、兜售各種零食和汽水的小賣部、攥在手裡的粉色紙質火車票、還未建成的廣州塔……電影《雄獅少年》的故事發生在2005年,主角阿娟是個18歲的潮汕鄉村小夥,他像大部分同齡人一樣,喜歡香港電影,會唱不少粵語流行歌,憧憬着大城市,也暗暗盼望常年在外打工的父母早點回家團圓……

意外發生了,父親在工地受傷不得不回鄉養病,阿娟隻能用瘦弱的肩膀扛起家庭重擔,告别家人和夥伴成為城市裡的“打勞工”。在遭遇了不少白眼和辛酸後,阿娟在電影結尾迎來高光時刻——他參加舞獅大賽,用實力證明自己不是一隻“病貓”。登高采青的最後一步,隻見他狠狠心縱身一躍,幻化成一頭雄獅沖向天空。

這幾乎是整部電影裡唯一的超現實畫面,作為國内罕見的現實題材動畫電影,《雄獅少年》不像大部分國産動畫電影改編自中國古代神話,也沒有把人物放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時空。

制片人張苗自嘲《雄獅少年》是一部無卡司(指明星)、無流量、無IP的“三無電影”。在此之前,張苗的職業履曆堪稱華麗,他曾負責某好萊塢電影公司的中國區業務,在長達十五年裡引進、發行和推廣了包括《007》系列、《蜘蛛俠》系列、《黑衣人》系列、《2012》《功夫》等數十部影片。

從2016年開始,張苗陸續擔任《戰狼2》《流浪地球》《你好,李煥英》等多部創造票房紀錄的電影的制片人。根據多年的從業經驗,張苗對高票房電影有着自己的心得,“說白了,它們就三個共性:強刺激、強共鳴、強共情。所謂強刺激就是說這部電影的娛樂性要強,這也是美國電影擅長的,可以把電影做得很好看;另外兩點可能就是中國電影的秘訣。”

2020年,張苗創立了一家全新的電影公司,重新出發後的第一部作品選擇了他之前從來沒有嘗試過的動畫電影。他認為自己在動畫電影的賽道上起點很低,坦言“從業二十多年,我都沒有做過動畫電影,這有些說不過去”。

動畫導演孫海鵬也沒趕上前幾年國産動畫電影的神話IP改編熱。他覺得自己一直不算特别有規劃的人,是以喜歡畫畫就考了湖北美院,學習了相對冷門的水彩畫專業。畢業後發現不好找工作,抱着學手藝的心态學習了三維技術,本來想從事廣告工作,“誤打誤撞”進了動畫行業。

“做什麼票房才會高,我沒有考慮那麼多,就是想把作品做出來。”過去十幾年裡,孫海鵬做了“美食大冒險”系列動畫。他想做一部更有“煙火氣”的作品,想以舞獅少年為主角,做一部動畫電影。他把想法告訴老朋友張苗,兩人一拍即合,《雄獅少年》的雛形誕生了。

2021年12月17日,《雄獅少年》正式與全國觀衆見面,南方周末記者采訪了張苗和孫海鵬,回溯這部電影的幕後創作。

“年輕一點的,可能連黃飛鴻是誰都不知道”

南方周末:導演是湖北人,為何選擇嶺南舞獅題材?

孫海鵬:我在廣州已經生活了11年。在廣東,舞獅是很常見的,大城市商場店鋪開業經常會請舞獅隊,農村節慶就更不用說了。以我的觀察,舞獅行裡的人蠻遵循傳統的,保留了中國傳統的一些儀式感,也可以看出這是一項蠻有生命力的運動。

通過我的采訪,我覺得很多舞獅少年身上都有阿娟和他師傅“鹹魚強”的影子。舞獅的市場其實隻有嶺南這麼大,所謂的舞獅比賽其實也不會全國直播或者網上直播什麼的,是以肯定也不是多受關注,可想而知,舞獅也不會有特别高的收入。

我了解到舞獅的小孩大部分是因為比較好動,家境也一般,從小就被家人送去學舞獅。其中一部分比較幸運,留在舞獅隊,以後說不定可以做個教練;大部分人都放棄了,回到社會上打拼,很多人去送外賣,送快遞或者從事一些類似的職業。在農村,很多舞獅的人其實也做别的,舞獅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高大上”或者那麼專業,就像“鹹魚強”,他是一個舞獅高手,但不妨礙他賣鹹魚。

我喜歡舞獅這個題材,就是覺得它特有煙火氣,這項運動一直沒有職業化,保持着獨特的傳統。我做動畫這麼多年來,一直想做一點接地氣的東西,是以就有了做一部舞獅動畫的想法。既有嶺南地區的煙火氣,還可以将漂亮的打鬥和動作戲加進去,給人熱血和帥氣的感覺。

張苗:這個片子是純原創的,我問過身邊很多人,大部分人對舞獅的印象都停留在黃飛鴻系列裡的《獅王争霸》,年輕一點的可能連黃飛鴻是誰都不知道。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認為電影人應該對這樣的傳統文化有緻敬和傳承。

南方周末:有網友看了這部電影,覺得主角的形象比較“醜”,說角色的眼睛太小了,你們在設計的時候是怎麼考慮的?

孫海鵬:我們這部作品的風格是很寫實的,場景幾乎都是對生活的還原,如果角色的形象過于卡通可能會不倫不類,看上去有一種抽離感。是以我們選擇了一種卡通度比較低的處理,讓人物更接近真實,最後才用技術做了一點風格化的處理。

其實我們就是希望他們看上去盡量普通一點,可以讓觀衆有一種比較熟悉的感覺,覺得這就是自己少年時代身邊的一個朋友。比如我們希望阿娟這個角色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小孩,他家裡隻有爺爺,父母都不在身邊,一開始頭發比較長,有點邋遢,比較瘦小。但電影後半段,阿娟内心的自我開始覺醒,我就設計他剪短了頭發,讓人物看上去幹練成熟一些。

師傅“鹹魚強”是個民間高手,為了家庭責任放棄了舞獅,我們在他的形象上就故意弄得有些市井氣,很多喜劇笑料也出在他身上,比如整個動畫的氣質都是很寫實的,但他在舞獅大賽中情急之下使出了“鹹魚腳”,以腳臭熏走了對手,這個情節比較誇張,發生在師傅身上卻還比較合理。同理,阿娟的好朋友阿貓和阿狗的設計也都要符合人設和電影的整體風格。其實我覺得我們的審美視野要寬一點,阿娟在我看來一點也不醜,剪短了頭發還挺帥。

張苗:我知道有一些批評認為我們把人物的眼睛畫小了,這是一個事實,但我們就是要做一種“去網紅”和“去濾鏡”的審美。大家在生活裡明明都有小眼睛的朋友,為何不能接受電影裡的主人公眼睛小一點呢?我們希望《雄獅少年》在審美這條路上的探索是有效果的。

南方周末:這部電影裡加入了一些文學素材,比如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作為畫外音出現,主角還時不時地背誦幾句李白的詩。這些成為電影裡很重要的表意符号,你們是怎麼考慮的?

孫海鵬:我其實沒有想那麼多,就覺得放到這挺合适的。也許有人會覺得加入這些東西有點尴尬,但是誰少年的時候沒有做過一些尴尬的事情呢?我想這就是少年人,如果沒有這份“中二”和熱血,就是成熟的中年人了。

張苗:這部電影就像是一位少年迎着風,朝着太陽去奔跑。我們這樣一個曆史特别悠久的民族在奮進的時候恐怕也是一個少年的姿态。是以我就老是想到《少年中國說》裡面那句“少年強則國強”,也會想到“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這樣的句子。每一代人都會希望自己能是少年的狀态,這代表着一種朝氣。

而且一個留守少年,他在情緒激昂的時候肯定也不會什麼花言巧語。他能說出來的東西,不會是多麼複雜的,應該就是從課本或者媒體上偶然看到的。他需要借助這樣的東西将内心最凝練、最有力量的情感表達出來。

視覺真實的背後,暗藏着巨大的計算量

南方周末:在這部電影裡能看到很多嶺南風貌,比如廣州市的市花木棉、騎樓建築、鄉村祠堂。你們的團隊為此做了哪些前期工作?

孫海鵬:為了做這個片子,我們不斷地出去采風,走訪了嶺南地區很多村莊,都沒有找到合适的。很多曆史比較悠久的村子變成了景點,已經沒有居民在裡面生活了,那些房子弄得特幹淨,地面也被抹得很平整,但不是我們想要的,我想尋找的是有煙火氣的村子。後來我們在順德找到兩個比較符合的,一個叫百丈村,一個叫北水村,尤其是前者,那裡的房子都坐落在一大片魚塘上面,非常漂亮。定了這兩個村子後,我們就經常從廣州開車去采風,整個車程大概四十分鐘,一部電影做下來,這段路不知道跑了多少趟,直到嶺南鄉村的風貌在我們每個人心中都刻下了印痕,絕對不會和其他地方的村子混在一起。

城市的部分就比較簡單了,我們公司就在廣州,同僚對這座城市都很熟悉,站在公司天台就可以看到城市的很多風貌。是以我們并沒有特别按照廣州某個街區去做實景還原,而是營造我們心目中的廣州。其中有一部分場景參考了真實的荔灣湖公園,但不是完全的還原。為了突出阿娟在大城市裡的渺小,我們設計了遠處高低錯落的房子,還加入了很小的鴿群,讓人感覺城市空間的巨大。

片中有一場戲是阿娟站在天台上迎接朝陽,背景是巨大的城市。以後有機會觀衆可以截圖仔細看看,阿娟所站的天台地下是有走廊的,我們連挂在裡面的衣服襪子都做了,這些東西觀衆在電影院裡未必能夠注意,但因為有足夠多的細節,觀衆才能覺得真實。

視覺真實的背後暗藏着巨大的計算量,我們在進行景觀制作的時候,幾乎要花十個小時才能渲染一幀内容,而一秒鐘有24幀。我們整個團隊四十多個人,加上後來外包給别的公司做動畫效果的一部分,最終是七十多人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做出現在的效果。

南方周末:獅頭是這部電影的一個關鍵道具,在片中甚至可以看清獅頭的每一根毛發,這個部分你們做了哪些工作?

孫海鵬:這次制作的難點的确就是在獅頭上。最初,我們也是通過采風,探訪一些做獅頭的師傅,去他們的店裡看制作過程。然後就是買回大量的獅頭,一個個研究,還會把獅頭拆開看看内部的構造。也要看看獅頭破損後的樣子,因為電影裡阿娟的獅頭最後是破損的。

廣東的獅頭是很講究的,在我們片子裡就出現了三種:傳統獅頭、新派佛山獅頭和鶴山獅頭。我們要一一弄清楚這裡面造型的差别,不同獅頭毛發質感的差别。另外我們還要觀察獅頭動起來的時候毛發是什麼樣子,幅度有多大,這些都寫進了電腦的腳本程式裡,一點點去模拟那種感覺。

電影裡阿娟拿的是新派佛山獅頭,你可以看出它和其他一些對手的獅頭不同。那些人的獅頭更大,結構和花紋更複雜,胡子是硬的,一根一根豎着長,是傳統獅頭。這種獅頭比較重,對表演者的體力要求比較多,一般也需要舞獅的人相對高大。新派佛山獅頭是做了改良的,簡化了一些結構,這意味着同樣的大小,新派佛山獅頭就會比較輕。其實作在市面上比較常見的都是這種獅頭,傳統的已經不是那麼常見了。

找真人來演,很難不斷修改

南方周末:很多人說這部電影的故事完全可以找真人來演,為何你要用動畫的形式?

張苗:拍出高票房電影的原理并不複雜,但制作中總會遇到各種問題和阻礙,很多想法找真人來演是很難不斷修改的。我覺得隻有動畫這種形式才能夠充分地使用我們這套方法論。

在制作《雄獅少年》的過程裡,我們進行了N次内容調整,你現在看到的關于阿貓的故事線,幾乎全部是調整過的。我們請了普通觀衆、影評人和專家來測試,聽取大家的意見,對不好笑、不合理的地方都進行了替換和修改。其實,直到2021年12月初,我們還在修改。理論上說一部動畫電影是沒有最完美的狀态的,隻要願意,可以一直修改下去。

南方周末:綜觀你們的職業生涯,都經曆了中國動畫産業由低谷攀升的過程,見證了諸如《西遊記之大聖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等高票房作品,目前市場上大部分國産動畫都改編自神話傳說,為何你們做的卻是原創現實題材?

孫海鵬:我覺得中國原創動畫一個很大的困境就是目前大家還普遍覺得動畫是給孩子看的,以至于很多人不願意走進影院看動畫。但在我看來,動畫隻是一種表達方式,一種媒介或者說是一種技術,完全可以講各種各樣的故事。它和真人電影是一樣的。我覺得需要有一些作品來改變這樣的認知。

張苗:我希望我所有的作品都能對當下社會有一定的關注,對普羅大衆有一定的表達,這是我總體上對電影創作的堅持。當然問題是顯而易見的,一旦做原創就意味着沒有抓手。

很多人說這個片子默默無聞,不知道從哪裡出來的,之前都沒聽說過。可見“三無産品”在轉化的時候的确阻力最大。但我認為我們總要去創新,因為原創代表了無限的可能,如果不走出這一步,我們的動畫作品依然隻能亦步亦趨學習和模仿,真正的文化自信就很難建立起來。

舞獅或許是很冷僻的題材,等于說我們是在沒有IP的前提下打造一個原創故事。但是我也有我的底氣,我認為祖先給了我們一個拐杖,就是中國傳統文化,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IP寶庫。

《雄獅少年》在全國點映的時候,特别讓我欣慰的是很多小朋友,尤其是北方的小朋友,都是第一次知道什麼是舞獅,他們告訴我們,很吃驚舞獅也可以這麼酷炫,能有這麼多細節。

南方周末記者 餘雅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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