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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為什麼那麼多人想做帝王?

易中天:為什麼那麼多人想做帝王?

▲ 帝王-劉邦(插畫,作者餘獲)

半步之遙

作者|易中天

選自|《命運和選擇》

(易中天中華史第24卷)

出版|浙江文藝出版社

版次|2021年12月第1版

圖源|網絡

明亡之後,黃宗羲痛定思痛。

其實至少從賈誼的《過秦論》開始,中國古代就不乏對天下興亡進行反思的人,可惜多半就事論事。能對制度進行思考如柳宗元,便已屬難得。黃宗羲卻還要追溯根本,他的問題用現代漢語表述便是:人類為什麼要建立公權力?

答案是:因為有公共事務。

用他的話說,就叫“興公利”和“除公害”。

黃宗羲認為,這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符合人之常情。人都是自私自利和好逸惡勞的,負責公共事務卻必須付出千萬倍于天下人的勤勞,而不能獲利千萬倍。是以就連堯舜都半途而廢,大禹則心不甘情不願地勉為其難。

那麼,之後又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想做帝王呢?

因為天下與君主的關系颠倒了。

黃宗羲說,遠古時代族群的上司者,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勤務員;而後世的那些帝王,卻把天下看作自家産業。既然是産業,當然可以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也當然可以傳之子孫,受益無窮。這就不僅僅是獲利千萬倍,還要加上子孫萬代不勞而獲。如此暴利,誰不垂涎三尺,趨之若鹜?

結果卻是害人害己。壟斷社會資源和配置設定途徑,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這是害了老百姓。由此導緻人民群衆恨之入骨,視為寇仇,名為獨夫,這是害了自己。何況想要産業,人同此心。以一己之智力,哪裡對付得了那麼多摩拳擦掌準備巧取豪奪的?說不定哪天就會江山易主,子女們跟着亡國之君也難逃血光之災,這又是害了子孫。

是以說: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這可真是振聾發聩,石破天驚。

毫無疑問,黃宗羲并非無政府主義者,也沒當真要廢除君主制,但主張厘清權界,擺正位置,尤其必須明确君主是天下的客卿,不能反客為主。為君之職分則是為天下人興利除害,而不是将天下視為自家銀行,還要放高利貸,将盤剝百姓奴役他人以供自己淫樂,說成“我産業之花息”。

把被颠倒的主從關系再颠倒過來以後,一系列的結論便順理成章。天下既然不是君主的囊中私物,公權力也就不能私相授受,官員也并非私家農場的牧羊人。人君之是以需要人臣,隻因為天下太大,一個人忙不過來。是以臣之于君的最佳關系是亦師亦友,再不濟也是助理,不是奴仆。

法也一樣。這裡說的法,包括法律但不限于法律,應該了解為制度和政策。制度和政策,則應該是天下之法,而非帝王一家之法。天下之法,山澤之利不必其盡取,刑賞之權不疑其旁落,貴不在朝廷,賤不在草莽。一家之法則是帝王防賊的手段,結果卻防不勝防。而且越是防範周密,就越是亂象叢生,因為那“非法之法”本身就是亂源。

治亂循環和改朝換代,也就無法避免。

按照既定方針繼續變法則無濟于事,反倒會更糟。因為事情不是後來人搞壞的,根本原因在其法非法。制度和政策之非法在秦已是極緻,元又變本加厲。經此二變,恻隐夫妻的傳統蕩然無存,普通群眾的苦難不見盡頭。如果不能正本清源,請問做些自欺欺人的小修小補又有何意義?

應該承認,黃宗羲相當敏感,他看出秦和元是中華史的重大轉折時期。事實上也如此:前者變分權為集權,後者變集權為專制。總體趨勢是帝王越來越視天下為私産,視國務為家務,就連分别人一杯羹和商量着辦都不願意。

這就跟柳宗元的觀點截然相反。柳宗元說,盡管秦始皇有私心,但他創立的帝國制度卻是公之大者,公天下之端也自秦始。黃宗羲卻尖銳地指出,正是這種非法之法,讓最高統治者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進而可以理直氣壯地盡收天下之利而盡避其害,還不準小民為自己謀福利。

請問,這也能叫至公?

不能,該叫: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

呵呵!豈止至私,而且虛僞。

這就得小心了,黃宗羲也質問:如此這般,難道是人類建立公權力、設定上司人的初衷?那還不如沒有。如果沒有什麼君不君的,群眾還能享有财産權,依靠自己的努力謀取利益——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

毫無疑問,這隻是憤激之詞。保護每個人的生命和财産不受侵犯,也原本應該視為建立公權力的目的之一。事實上黃宗羲并不打算否定一切,他的辦法是限制君權,當務之急則是恢複宰相制度。宰相不能世襲,便可以選賢與能。是以即便世襲的天子德不配位,也有傳賢的宰輔足相補救。

那麼請問,又如何保證宰相靠得住呢?

改革學校制度。學校不能隻是人才培養基地,更應該是議政機構。但凡舉棋不定的國家大事,全部放到學校裡公開讨論。為什麼要在學校呢?大約因為在那裡,大家都是先王和聖人的學生,可以暢所欲言,不必瞻前顧後。如此則政務其實公開,還能建設可靠的幹部隊伍,豈非一舉多得?

更重要的是,久而久之,養成習慣,朝堂上便會有寬大之氣。官員們固然不必唯天子的馬首是瞻,天子也不敢獨斷專行自以為是,而“君驕臣谄”的不良風氣為之盡掃。這樣雖未必能夠治本,至少可以治标,情況就會好起來。

黃宗羲的這個方案,無妨稱之為“新官治”。

新官治造就新天下。新天下承認并且保護所有人的生存發展權,使人各得自私,人各得自利。天子不以天下為私家産業,臣僚不以任職為帝王雇傭。他們之間,是分工不同的合作夥伴關系。宰相與皇帝可以分庭抗禮,甚至不妨“虛君實相”如曹操和諸葛亮之所主張。此為天下之法。

這距離現代政治,似乎隻有半步之遙。

易中天:為什麼那麼多人想做帝王?

▲ 黃宗羲(1610~1695),明清之際思想家、哲學家。字太沖,号南雷,浙江餘姚人

遺憾的是,除了提出“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方案的顧炎武,真正能夠讀懂黃宗羲的不多,多次征召黃宗羲入朝的康熙皇帝也不會采納他的建議。恰恰相反,清代君權之重遠超于明,其政改方向正好與黃宗羲的主張背道而馳。

老先生倘若再世,真不知該作何感想。

麻煩在于,大清帝國有資格認為他們沒錯。與曆朝曆代相比,清的疆域最大,人口最多,問題和漏洞卻最少。鳌拜之後無權臣,雍正之後無奪嫡,終其一朝無藩王造反、外戚擅權、宦官亂政和地方割據,民族關系和民生狀态在曆史上也算最不壞,多個王朝并存更是元代以後就不再可能。

那麼請問,他們又為什麼要改弦更張?

然而看起來沒什麼問題,本身就是問題。沒有問題需要解決,文明也好,制度也罷,就會失去活力。這也正是大清的問題:沉悶,以及萬馬齊喑中的沉淪和糜爛。可惜這并不足以激起變革。如果不是遭遇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誰能想到啟廢禅讓和秦并天下之後,還會再有制度革命?

人類曆史卻不由分說地變成了世界史和現代史。

沒有人能夠否定現代文明,盡管走向現代未必隻有一個模式,一條道路。不同的民族可以也應該有不同選擇,而且唯有自己選擇才真實可靠。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現代文明與古典文明并不在同一個次元。中華文明卻不但直接從原始時代過渡而來,還延續了數千年沒有中斷。這在人類曆史上可謂唯一。那麼請問,這樣一種文明該如何升維?升維之後是什麼狀态?哪些該留,哪些該變,怎樣才能做到既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還能夠繼續為人類文明做出貢獻?

這些問題,當時的人們能夠回答嗎?

如果不能,就隻有寄希望于之後的實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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