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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我的老師

(散文)

文/魏林緒

吃罷晚飯,目光偶爾注視到陽台窗戶那兩個大大的福字上。

那是去年年三十兒,我冒着飛雪從年畫攤前精挑細選并親手貼在窗子上的。

冬、春、夏、秋季節輪轉,原來那铮亮的顔色顯然已褪得發白變灰,就像一對皺巴巴已經步入暮年的夫妻。

于是我恍然若醒,又是一年将要過去了。

内心不免有些傷感: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似乎一天一天就像翻書一樣,翻着翻着就把自己翻成少年、翻成青年、翻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年。

記得第一次為自己留的影像是一張四寸大的黑白照,那還是幾十年前在我母校初二四班教室門口的台階上。這是一張畢業合影照。坐在第一排最中間的,是我的班主任賈勇老師。賈老師那時大約二十三四歲,人長得很精幹但就是有點瘦,是以,這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走起路來總有點閃的感覺。他留着個那年代比較時髦的燙過的偏分頭,鼻梁高挺棱骨分明,微微發厚的嘴唇永遠帶着輕輕地微笑。那雙深邃發光的眼睛,總是透射出一股年青英俊活力滿滿的神情。時隔多年我是以能這麼清晰的勾勒出他的模樣,全在于他曾經是我心目中崇拜的偶像。

賈老師是我的政治老師,也是我們學校首個來自省城且畢業于師大政治系的專業對口老師。

記得他帶我們政治課的時候,正好是“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文革時期。直到現在,我也清晰地記得賈老師講課時的語言風格以及生活中的動态神情,他最标志性的動作,就是無論與人聊天還是走在路上,總喜歡把手插進褲袋,并時不時下意識地把那頭蓬松的黑發向外一甩,那樣子簡直酷極了。

賈老師最常抽的煙是天津生産的“海河牌”香煙,雖然一包幾毛錢,但在當時也算是比較奢華的了。他的煙瘾很大,是以,每當講完課放下粉筆的那一刻,他準會第一時間從風衣的内袋,迅速摸出個精緻的黃色鐵皮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支煙。其實他并不急于抽,而是先把煙放在鼻子上聞,聞過後再用舌頭舔濕最後才咔嚓一聲用打火機點着長長吸上幾口又慢悠悠吐出煙霧。于是不大工夫,整個教室便彌漫起淡淡的煙香味。

賈老師雖然比我們大七八歲,但與生俱來的活潑性格注定了從一開始,他便成為班級男同學最熱衷于與他戲鬧的大哥哥。在空閑時間,這些小弟弟們常常會做出一些對他“不尊敬”的舉動,可賈老師從來都不去計較,俨然就是同齡人。可到了正式的課堂上,他卻嚴得不容你有半點妄為,賈老師說:這是規矩。自然我們個個也從不敢造次。

記得一天上自習課,我的一個惡作劇,讓我後怕得坐卧不安。

因為算不上是正式課,是以班裡同學都各幹各的事情。有的在複習功課,有人在練寫毛筆字,甚至有的在看課外書,但秩序還算井然。這時候賈老師推門走了進來,他一邊在班裡巡查,一邊點着了一支煙,并順手把“鐵皮盒子”塞進褲子的後袋裡,其實平時他很少把煙盒裝在褲兜的。由于衣袋淺了些,盒子的一小半露在外頭,趁着他從我身旁走過的時候,我悄悄地抽出來塞進了桌鬥,本來是想逗逗老師,可哪知直到下課,他都渾然不知的回到了辦公室。

這時,我忽然有點膽戰心驚并不知所措了,主動送回吧,卻因為是在課堂上發生的事情,盡管算不上正式課,可按照規矩老師絕對會重責我,但不送吧又該咋辦?我越想越害怕,就這樣帶着惴惴不安的情形我又走進了實體課堂。坐在凳子上我心神不甯。就在我把頭撇向窗外的刹那,我無意間從窗戶的縫隙看到了賈老師,遠遠的我看見他貓着腰東瞅瞅西瞧瞧地在操場邊上走來走去。難道他在找丢失了的“鐵皮盒子”?對,一定是。你看那滑稽的樣子就像一隻被關進籠子而尋找出路的企鵝。于是我瞬間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在吞吞吐吐到底沒能作出解釋的尴尬情形下,我被實體老師請出了教室。當我站在門外台階上的時候,被賈老師看見了,他疑惑的匆匆走過來小聲問我怎麼啦?我遲疑了一會兒,終于磨磨蹭蹭地掏出了那個鐵皮盒子,他頓然收起了微笑把頭發一甩,用指頭在我的額頭上使勁彈了一下說了聲:你等着,然後轉身離去。可誰知他沒走幾步卻又忽然轉過身,把“鐵皮盒子”舉起晃了晃朝我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并鬼魅一笑快速回房子去了。老師走後,我心裡一陣陣發麻,不知道他會怎樣收拾我。可幾天過去了,一切都風平浪靜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又過了幾天依然沒有等來賈老師的懲罰。這是怎麼啦我心裡想着?再有,賈老師那天的所有舉動到底是什麼意思,是在怪罪我還是在感謝我,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一轉眼,兩年的國中生活很快就過去了,合影時賈老師安排我站在他身後,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老師微笑着,我也微笑着……

從此,我便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張照片。

可令我悲傷的是,這張十六歲時的畢業照,竟成了我與賈老師終生的離别照。

兩年後我高中畢業了。一天,賈老師遇車禍去逝的噩耗突然傳進我的耳朵,我瞬間驚呆了,一時間兩腿都有些發軟,我下意識端詳着這雙拿過“鐵皮盒”的手,無法控制的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那一天我飯食難咽,滿腦子全是老師可愛可敬的印迹。

深夜我想了很多,當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時候,我鄭重的告訴自己,從此世界上再也沒有賈老師了,想又有什麼用呢……

時光可真快,似乎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日月就如這兩個大大的福字,好像昨天才貼上去,今天卻舊得又将被新的所替代了。

日月在不停地更疊,福依然是一樣的讀音,但今年的福字畢竟已不是去年的福字了,就像今天的我早已不是少年時的我一樣。

我多麼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可希望又怎能變成現實呢?

寫于2021.11.1.定稿于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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