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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棉褲是舊時光,撫慰每一顆孤獨或失憶的靈魂

老棉褲是舊時光,撫慰每一顆孤獨或失憶的靈魂

文|雪櫻

冬日裡的暖陽,薄薄的,碎碎的,似冰糖,掂在手上,亮晶晶的。關于冬天的記憶,大多是母親蹲在蜂窩煤爐子跟前給我煎中藥,屋裡桌子上擺放着大粗瓷碗和事先砸好的冰糖塊,連空氣裡的中藥味都泛着陣陣寒意。

我怕冷,确切地說我的命運怕冷,走到中年的隘口上,更加懷念過去的暖與光。

大雪已過,腿疼找上門來,一次比一次來勢洶洶,且翻着花樣,遊竄式“作案”,攪得我寝食難安。看醫生,驗血、拍片、做核磁共振,影像室外等待結果的空當,見牆根處站着一位老大爺,他面色痛苦,雙手抄在棉衣袖裡,臃腫而肥大的粗布棉褲與周圍人的穿着格格不入,尤其是那根紮帶,明顯是鄉下人随便找來一紮,土得掉渣,卻使我一陣眼熱——

記憶閃回,想起我已逝的外公,那個叼着煙袋坐在牆根下曬太陽的老頭,一輩子與莊稼地打交道;又猛然想起母親的老奶奶,那個牙床已空卻身體硬朗的小腳老太太,每到開飯時間,當姥娘把大鋁鍋端進屋,她就挪着腳步過來盛飯,拿兩個饅頭,舀碗熱菜,再用顫顫巍巍的手舀上兩勺子白花花的豬油,然後轉身回西屋吃飯。那一身從頭到腳黑到底的棉衣,留下一個長長的影子。我偷看過她吃飯的樣子,吧唧着嘴,比吃什麼山珍海味還滿足,屋裡沒點爐子,全靠那身棉衣取暖,奇怪的是,她似乎從未感冒過。

老棉褲是舊時光,撫慰每一顆孤獨或失憶的靈魂

說來可笑,我特别偏愛老棉褲,泛着棉花的馨香,沾有母親的手澤。小時候,常聽老人說,做棉衣裳時,棉褲要多絮些棉花,腿暖和了,上身也暖和。說起來是這個理兒,但哪個孩子沒有被大人逼着穿棉褲的慘痛經曆呢?當愛美之心遇上老氣橫秋的棉褲,簡直就是精神炸裂。

記得冬天每次上體育課之前,我心裡的兩個小人就會激烈吵架,穿多了跑不動,穿少了就挨凍,最終挨凍了也沒跑出好成績,不禁懊惱。待年齡增長到一定份兒上,幡然醒悟,老棉褲裡安放着不安的靈魂:虛榮、自私、叛逆、愚蠢等等,那是另一個自己。或者說,那是另一個頂真實的自己。

自打患了類風濕病後,每年過冬我必有棉褲加持,手工活兒幾乎絕迹的年代,母親穿針引線,七改八裁,眯着眼睛又修修褲腳,穿上身還算合适。我覺得比起暖寶寶貼以及其他禦寒利器,老棉褲最為忠誠,無副作用,最關鍵的是它暖和啊,暖裡沁着說不盡的喜悅,一如古老的太陽,一如女詩人娜夜的贊美,“這古老的火焰多麼值得信賴/這些有根帶泥的洋芋、白菜/這饅頭上的熱氣/蘿蔔上的霜/在它們中間,我不再是自己的/陌生人,生活也不在什麼别處/我體驗着佛經上說的:喜悅……老太陽,我不愛一個猛烈加速的時代/這些與世界接軌的房間/朝露與汗水與呼嘯山風的回聲……”

是的,老棉褲是舊時光,是老太陽,是拼接而成的鄉野氣息,也是一劑老方子,療愈心靈,撫慰每一顆孤獨或失憶的靈魂。

老棉褲是舊時光,撫慰每一顆孤獨或失憶的靈魂

今年特别流行百搭漁夫帽,這讓我想起《紅樓夢》裡賈寶玉的“漁翁”裝扮。要說時尚,誰也比不過古人的風雅與講究。曹雪芹筆下的冬季時裝秀,今天看依然驚豔四座。

小說第45回寫道:“隻見寶玉頭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第49回又說:“衆丫鬟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大家打趣說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大雪天,披蓑戴笠是為了避雨雪,寶玉超然世外、淡泊名利的心境也躍然紙上。大雪降臨前,林黛玉的着裝也迎來首秀,“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裡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縧,頭上罩了雪帽。”與其說鶴氅與雪景更搭,不如說她穿出了仙女氣質。最惹眼的當數史湘雲的“假小子裝”,“穿着賈母與她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戴着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着大貂鼠風領”。最昂貴的要數寶玉和寶琴的服飾,均來自賈母的賜予,一個是雀金裘,用孔雀毛撚線編織而成,完勝現代人的羽絨服;另一個是凫靥裘,即由野鴨子頭部的羽毛紡織而成,材料和制作工藝都極為罕見。“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齊整”,當小夥伴都在秀服裝時,獨獨邢岫煙身着舊氈鬥篷,沒有雪衣皮裘,第二天平兒自作主張送去鳳姐的一件半舊大紅羽緞,托襲人轉給她。

老棉褲是舊時光,撫慰每一顆孤獨或失憶的靈魂

或許有留心的人會問,薛寶钗為什麼不給邢岫煙送衣服,卻給死去的金钏兒新衣服呢?第57回如是寫道:寶钗遇到邢岫煙,見她衣裳單薄,暗地裡問道,“這天還冷得很,你怎麼倒全換了夾的?”這并非是寶钗有分别心,而是邢岫煙偏瘦,“拱肩縮背”,寶钗身材豐滿,她的衣服送給邢岫煙自然不合體。平兒深谙人情世故,送衣服既很好地替鳳姐修複了婆媳關系,也在邢夫人面前讨個好。除了平兒,探春贈邢岫煙玉珮,寶钗則悄悄囑咐她把當票給她,以贖回衣服,當鋪恒舒典正是薛家的産業。

這裡有兩處細節,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寶钗要來當票後,叮咛道:“,早晚好穿,不然風扇了事大”,富貴不自私,懂得體恤人,大觀園裡的姑娘們可愛可敬。後來史湘雲撿到當票,問了一圈無人識,寶钗看到趕忙折了起來,含混說是過期勾了賬的廢票。史湘雲追問,“什麼是當票?”薛姨媽歎口氣說,“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哪裡知道這個?”

可見,裡裡外外皆是智慧,時時處處都是慈悲。曹雪芹有過生計無着和典當衣物的經曆,才會于繁華中見寒涼薄霧,于富貴中見底層辛酸。一場隆冬時節的時裝秀,說不盡的孤獨,道不盡的冷暖,意綿綿,青春王國的骊歌猶在耳畔回響。

那天下午放學時間,在一所國小門口,遇見孩子們排着隊走出校門。我仿佛又看見了當年的自己,肥大的校服裡面套着碎花棉襖,還有手工做的老棉褲,胖鼓鼓的棉花已經偏移位置,盡管母親隔三岔五就用針線牽引固定,卻拗不過我的天性好動。有段時間我還穿過背帶棉褲,每回上廁所都吊着一顆心,生怕把褲帶掉進茅坑裡。

就這樣,我背着書包大步走出校門,嘴裡哼着小歌,陽光乍然綻開,迎面再淩厲的風也不覺得冷,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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