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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年前,我在豐一吟家看了豐子恺全部手稿

32年前,我在豐一吟家看了豐子恺全部手稿

12月11日,豐一吟以九十二歲衰病之軀,終于油幹火熄,撒手西歸。雖然早已知道她卧床不起,但噩耗當真傳來之際,充塞心頭的,依然是無盡的哀痛!

一時間思緒綿邈。三十多年來,豐一吟姑對我的幫助、提攜,實在是一“緣”難盡(豐一吟故鄉石門灣的土話中,“緣”“言”同音)。

2007年八九月間,我嶽父病重,在嘉興武警醫院住院。豐一吟專程從上海趕到嘉興探望他。當時我随侍在側,親眼看見兩位老人的一言一行。他們之間,沒有一點點客套,更沒有一絲的矯飾做作。嶽父躺在病床上,見一吟姑進來,頗感意外。雖然已是沉疴不起,依然費力地提高了聲音說道:“一吟弟,你也來看我,罪過罪過!不想一病之下,竟然病得這般厲害!”一吟姑則不時地寬慰他。臨别時,她特意俯下身子,湊近嶽父的耳邊說道:“于先生,你放寬心!過些時候,我再到崇福來看你!”

嶽父去世後未及一月,一吟姑又連續寫了兩封信來,信中說道:“如今我也79歲高齡了,幸虧在嘉興見上了一面,而且那時他還清醒……想不到我在杭州時忽聞噩耗。去杭州是為了紀念弘一大師逝世65周年,參加紀念會,無法分身前往崇福,隻得委托緣緣堂代辦花圈,聊表心意……看了你的信,心裡很難過。你嶽父本可長壽的,如今突然去世,我更有‘昔年親友半凋零’之感歎。”

當年,豐一吟因驟聞我嶽父去世的噩耗而難過、感傷,今日她也駕鶴西去。人生易老,前輩一個個的凋零,令後輩情何以堪!

1975年,豐子恺最後一次還鄉,那時我還在距離緣緣堂二十餘裡的洲泉鄉下插隊務農,雖有耳聞,卻也是風一樣吹過,未往心裡去。結婚以後,始知石門灣于家與豐家是幾代的世交。嶽父于夢全先生常常“寶姐姐”“一吟弟”地叫,與豐家姐妹的關系甚是密切。我便依着嶽父的稱呼,按照輩分,喊她們“陳寶姑”“一吟姑”(“姑”乃書面語言,石門灣一帶土話喊出來,則近似“恩娘”二字之音)。

我與一吟姑的第一次接觸,要追溯到1989年。

1987年初,我參加了杭州大學中文系大專起點的大學函授,學制兩年半。兩年以後,須趕寫畢業論文了。當時拟定的題目是“試論豐子恺鄉土題材的散文創作”。自覺題目選得不錯,卻苦于未能找到撰寫論文充足的材料。嶽父便指點我:“何不向豐家姊妹求助!”說完,他即寫信給一吟姑,告知我須寫畢業論文的事。我也附了一封長信,詳細介紹選題的設想,論文的寫作綱要,以及需要尋找素材的迫切願望等情由。

1989年2月20日,我在殷盼之中,終于如願收到了豐一吟給我的第一封信。她在信中說道:“論(豐子恺)散文特色的文章确實已有不少了,再要寫出有特色的來,較難。你說拟以‘杭嘉湖區域文化背景、風土人情對作家散文創作之影響’為寫作角度,這個設想是可以的。至少它有鄉土的特色,非外鄉人所能寫出。而且實際上,父親的散文,早期的和晚期的,正好兩頭都較突出地寫故鄉風土人物。《緣緣堂随筆集》最末十七篇即是晚期的。父親平常總愛吟誦‘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之句,可見他對故鄉十分眷戀。他的散文中常有一些家鄉土話,也不管讀者懂不懂。我們自己人讀來有濃厚的鄉土氣。”

上面這段話,我反複讀了好幾遍,深以為話雖不多,卻切中肯綮,應該成為我整篇論文的主旨。

一吟姑還說道:有關她父親的資料“我這裡很多。但全部貼在一冊冊厚本子上,無法撕下來郵寄。再說,正因為太多了,要我沙裡淘金加以選擇,也非易事。如果你在滬,可自己來看它三天。”

接讀此信,我即決定趕赴滬上,到她家抄材料去。

沒有料到的是,一吟姑對我這個素未謀面的後輩竟然如此熱心腸。她毫無保留地搬出了家中所藏的有關子恺先生的全部資料。其中有學界對豐子恺的評論、稱許,有諸位友朋來往的信函,包括葉聖陶、俞平伯、趙樸初等老人給豐一吟的信函。更可寶貴的是,豐子恺晚年創作的十七篇鄉土題材的散文,當時還未結集出版,一吟姑卻讓我從頭到尾看了子恺先生的全部手稿。

記得那時我帶了一大包資料卡片,手自抄錄,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期間,一吟姑不僅提供資料,還要我在她家一起吃飯。臨别之際,還誇我,說從來沒有哪個人如此認真地來抄錄過她父親的資料。

這一年的4月下旬,豐陳寶、豐甯馨、豐一吟姊妹仨來到南深浜,給父母上墳。我和嶽父聞訊後即從崇福坐輪船到石門,再走到南深浜。豐家姊妹看見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都十分驚異,又有點激動,連連稱謝,說:“不敢當,不敢當!”豐一吟當即拿出相機,說要拍下這個有意義的鏡頭。一吟姑回到上海以後沒幾天,就将照片寄來了。照片背後,還特意寫上了一段話:“感謝你和我們一起去掃我們父母的墓,還有你的嶽父,已去了不止一次。可惜這一回電池失靈,隻留下了這唯一一張照片。請留念。”

如今,我翻出這張舊照,睹物思人,眼睛不禁有些濕潤。照片上圍坐在八仙桌四邊的共有5個大人,其中豐陳寶、豐甯馨、蔣正東,還有我的嶽父,早些年都已先後謝世。如今連豐氏姊妹兄弟中碩果僅存的一吟姑也溘然長逝。往事已矣!

32年前,我在豐一吟家看了豐子恺全部手稿

1989年4月下旬,豐陳寶、豐一吟等在南深浜蔣正東家。圍桌而坐者,左起:豐陳寶、豐甯馨、于夢全、俞尚曦、蔣正東。豐一吟拍攝

1992年七八月間,有熟人約我寫福嚴寺。當時坊間傳聞,民國時寺院方丈古華和尚圓寂時,趙樸初曾緻挽聯,其中有“百齡缺四”等語。持此說者,固信其有,但細細推敲,猶有若幹細節,未能完全釋疑。1989年初春去滬上抄資料時,曾看到趙樸老與一吟姑之間的通信,于是冒昧寫信,請一吟姑向趙樸老代詢此事原委。不多久,就收到了一吟姑轉來的趙樸老用毛筆寫的回信(此信已全文采入2018年底出版發行的《福嚴寺志》)。趙樸老的信,不僅澄清史實,書法也是臻于化境,極具美學價值。我将此信視若瑰寶,專門去信問一吟姑,此信如何放置為好?同時也流露了想珍藏此信的意願。這一年的11月27日,一吟姑特意給筆者來信交代:“你與你嶽父都是酷愛書畫的。放在你們這樣的收藏愛好者家裡,我當然放心。是以,這封趙樸老的信,就珍藏在你處吧。不要另覓其他地方了。我對收藏毫無嗜好,是以送給你最合适。”一吟姑的這一份厚愛,令我感動不已!自此之後,趙樸老的信就一直在我的書室裡珍藏着。

就在這一年,我在浙江省圖書館古籍部偶然發現了浙江曆代鄉試的“齒錄”,并在其中找到了豐子恺父親豐鐄中舉的資料,心中不由得一陣狂喜,這份資料還是首次發現。我即刻将它影印,并分别寄給了豐陳寶、豐華瞻、豐一吟等豐家姊妹兄弟。後來,我根據這個材料,寫就《豐子恺研究資料的新發現》一文,并将文稿寄呈一吟姑。她指點說,這篇文稿,不妨投寄《新文學史料》,估計他們會需要這類稿件。我依囑寄去,1994年第3期《新文學史料》果然刊用了此稿。

子恺先生逝世以後,豐一吟接過了父親的衣缽。她作的“豐畫”、寫的“豐字”,不似乃父,又酷似乃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聲名鵲起,求她畫、要她字的人也越來越多。我不知有多少次去要過她的畫或字,一吟姑總是有求必應。非但自己求,還替朋友要畫。每當問及潤筆多少,她總是再三推卻。這在她給我的信函中,不知有多少次提到此事:

1993年5月18日函:“見你信及100元,其實你不必如此客氣。這次既已寄來,我就收下,謝謝。以後再有友人要畫,務請免潤。”

1994年2月23日函:“至于潤筆,你介紹的,哪有收潤筆的道理!務請不要客氣!”

1995年5月29日函:“以後你有友人要畫,盡管對我說。價格不必拘泥。免費贈送也可以。如果對方一定不肯,那就付二十元一張(至多三十元)。通過你(友人)介紹,即使免潤,我也一樣會畫的。”

1996年10月31日函:“至于畫潤,不必客氣。你嶽父對我這樣好,你和我也不是初交,也幫過我不少忙,何必客氣!”

……

長年累月的通信,多次的見面,我與一吟姑之間,逐漸地有點熟不拘禮了。2006年初,我在一封信裡向她提出:“以前您給我的信,差不多全是用原子筆寫的,甚是擔心,時間一久,字迹會不會慢慢模糊?您的信我是想長久儲存的,是以鬥膽想求您一封毛筆信。”2月28日,一吟姑的毛筆信就寄到了。信中說道:“今年除(夕)日我曾去東浜頭宿了三夜,其間于年初二專誠去崇福訪令翁于夢全先生。那一次去,也沒有通知你家,怕驚動芝定來車接送。我去崇福時,由我表妹聯系了一輛車送去。回來時本拟搭公共汽車,豈知于先生已電之樂來送,還是客氣不過他……以餘墨寫此信給你,筆是新筆,是以寫起來很生疏。”

同一天,她又有一封鋼筆信寄我,信中談道:

“給你寫一封毛筆信,比寫一張字還吃力。首先,要找信紙。這種信紙是别人送我,我從不用毛筆寫信,是以一直打入冷宮。找出來後,發現有灑金,我不喜歡。無奈沒有别的,隻好寫了。好不容易從善琏去訪來我要求的毛筆(我要求的毛筆很苛求,人家從日本買來的反而不好用,湖州買的偏偏是長鋒又不喜歡。于是就專程從善琏訪來),但毛筆這樣東西,初用時猶如嬰兒;用到後來,就很好了,猶如成年;再後來就衰敗了,猶如老年。是以我寫時很不習慣,故而我說,寫起來很生疏,比寫字(書法)還難。”

捧讀這兩封信,我真是又是喜來又是愧!喜的是,終于如願以償,一吟姑的毛筆信,工工整整的字迹,滿滿的兩頁灑金紙;愧的是,我這麼一個不近情理的要求,害她尋紙又訪筆,費盡了周折,還要耗費精力!我想,我收藏這封毛筆信,不但是一件難得的書法作品,更是老人的一份不容忘卻的真情。

大概在2014年春天,豐一吟又來南深浜小住數天。我與家屬去拜望她,爾後又開車送她去崇福看望一個親戚。就這麼一樁小事,卻讓她念念不忘。一月以後,專門畫了一張畫寄來,還在信裡再三道謝,并稱贊我家屬車子開得很穩。

32年前,我在豐一吟家看了豐子恺全部手稿

豐一吟贈給作者的一幅畫

獲悉一吟姑去世,我将這不幸的消息告知家屬。她知道後又說起了當年贈畫的往事,并絮絮說道,“這麼好的一個人,說走就走了,真讓人舍不得。若不是疫情的緣故,真的要到上海去見上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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