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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恺外孫記憶中的家庭教育:有興趣才能做得好

宋菲君先生是研究光學的實體學家,還有一個身份是豐子恺的長外孫。去年中,在好友、北大中文系教師林嵩的提議下,他回憶起半個多世紀前他所親曆的外公豐子恺家的“課兒”傳統,寫下在外公身邊學詩詞的故事,集為兩冊雅緻的《豐子恺家塾課》。

豐子恺外孫記憶中的家庭教育:有興趣才能做得好

豐子恺和外孫宋菲君(右)、幼子豐新枚(左)在一起讀報。宋菲君當時讀初二。

上周六,去宋先生家拜訪他。他所居樓棟的門禁系統看上去很便捷,直接嵌着标有每一戶門牌号的按鈕,不需手動輸入,隻用按下,屋内的主人即知客到,遙控開門。但我并沒有用上——當我掏出手機,想再确認一眼門牌号時,樓門突然無聲地打開了,宋先生握着手站在門邊,和之前在網絡照片及電視節目上看到的一樣,戴一副細框眼鏡,清瘦,溫和,隻不過沒有穿西裝,而是身着一件家居的灰色毛衣,這讓他更像一位親切熟悉的長輩。他藹藹微笑道:“剛才看見你從窗前過去了,看着和微信頭像一樣,想着是你來了。”話裡帶着綿綿的南方口音。

進了家門,我方明白過來:宋先生的書房視窗正對着外面的路,書桌擺在窗下,而他剛才就坐在桌前看書。那本書依然以打開的姿态攤在桌上,從厚度估計,看了約有一半,頁上印着表格和數學實體公式。就在我們約定時間的前幾分鐘,他還在埋首其中。我想起之前在微信上約采訪時間時,他說“最近科研忙一點”,看來還不是“一點”。我暗自心算,1942年出生的他已經快滿八十歲了,一時恍惚是否竟算錯了。

直到後來看到他的《外公豐子恺鼓勵我學實體》一文,才意識到抓緊時間讀書學習早已是宋菲君從學生時起的習慣,這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外公豐子恺對他“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努力,歲月不待人”的諄諄勸勉。他在外公身邊長到18歲,在他的成長經曆、文化滋養乃至人生選擇中,外公都如同一位智者式的向導。

這些年,宋菲君在許多場合都講述過外公的故事,藝術家風與他自己的科學家身份奇妙地并行不悖。就像書房中,他背後的整面書架,縱向上清晰又妥帖分為三部分:最左是外公豐子恺的著作、漫畫、譯作等全集,中間是文學曆史類讀物,最右是實體專業書籍。《豐子恺家塾課》的副标題是“外公教我學詩詞”,其實書中所記叙的,是由詩詞連綴起的從豐子恺到宋菲君的三代人的人生。豐家的家庭教育洋溢着跨越時間的、藝術的溫情,幾十年後,不僅宋菲君依然能夠随口吟出,也足以讓我們這些後代的普通讀者心向往之,仿佛依然能從中私淑幾分。

豐子恺外孫記憶中的家庭教育:有興趣才能做得好

《豐子恺家塾課》 宋菲君 著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日月樓中日月長”/

1938年,為避日寇,豐子恺攜家人從浙江桐鄉石門灣的“緣緣堂”輾轉來到桂林。在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桢邀請之下,次年初又遷廣西宜山(今宜州區),擔任西遷至此的浙江大學教員,教授藝術教育和藝術欣賞兩門課程。之後,又随浙大繼續遷至貴州遵義。

豐子恺雖寫文章戲稱一路是“藝術的逃難”,但實際是帶着一大家子颠沛流離,曆經千辛萬苦。沒想到,卻收獲一個戰争中的意外之喜。因擔心逃難中子女學習受影響,豐子恺請來兩位剛從浙大畢業不久的年輕人做家教,為孩子們補習理科和英文,其中一位生物系畢業生叫宋慕法。不久,宋慕法和豐家二小姐豐林先(後改名豐宛音)戀愛,喜結連理。或許是因戰争中的團聚與喜事過于難得,1941年9月7日,婚禮在遵義的成都川菜館舉行時,勝友如雲,史地學家張其昀、實體學家束星北等一衆學者名人到席,證婚人則是數學家蘇步青,他是豐子恺的朋友,同時也是宋慕法的同鄉。

1942年清明節,這對年輕夫婦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抗戰中誕生的新生命,自是給家族帶來巨大的喜悅。已赴重慶國立藝專擔任教授的豐子恺修書給女婿宋慕法,為新生兒起名“菲君”:清明古稱“芳菲節”,芳菲之君,“含有平凡偉大之意”。在豐子恺的七個子女中(其中三女豐甯馨為豐子恺三姐豐滿之女),豐林先是第一個結婚生子的,由此宋菲君便成了豐子恺孫輩裡的“第一個”,其他弟弟妹妹都是待抗戰結束後才出生的,年紀皆比他小好多。宋菲君隻比豐子恺幼子豐新枚小四歲,還鬧過“将來我同小娘舅一樣大了,也叫你爸爸”的笑話,惹外公畫出了一幅妙趣橫生的家庭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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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5月宋菲君滿月,豐子恺欣然為外孫繪下這張“滿月像”。

1946年抗戰結束後,豐子恺攜全家從重慶東歸,回到江浙故鄉,先是定居杭州,後遷上海。位于陝西南路長樂村的寓所,陽台天窗能見日升月落,豐子恺為它起名“日月樓”。宋菲君的國小和中學都是在上海念的,他在外公身邊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18歲考上北大實體系,去北京上學。在這期間,和他的母親、舅舅、姨媽們一樣,也有幸親曆了豐子恺獨特的“課兒”。“課兒”,不是名詞,而是個動賓結構,就像宋菲君在這裡往往用英語注釋的“teaching the kids”,“課”是動詞。豐子恺非常注重子女教育,親自在家給孩子上課,從子女到孫輩,構成了别緻的家庭教育傳統。“家塾”開兩門課,英文和古文,英文學林肯的《獨立宣言》等,古文則是親授古文詩詞。宋菲君小時候,就見過外公給小姨豐一吟、小舅豐新枚上課,到他國小四年級時,終于也輪到他了。

宋菲君回憶,當時他每個周六都會回外公家住一晚,周日晚上再回去。外公上課前,先讓他背誦上周學的詩詞,再教新課。每次教二三十首詩詞、古文一篇,一開始學的是《古詩十九首》,背“行行重行行”“迢迢牽牛星”,後來逐漸擴充,包括《詩經》《孟子》《古文觀止》等。母親豐宛音從事中學國文教學,給外公當助教,平時也教宋菲君學詩。令他印象頗深的是學唐宋詞時,用的“教材”是手抄本的《白香詞譜》(清代舒夢蘭編選的詞選),這還是抗戰逃難中因藏書散佚,由母親姊妹幾個複寫的版本,到孫輩這裡依然用它學習。有意思的是,詞譜上載李後主的詞《破陣子》漏了一句“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抄寫的母親和小姨便一直背漏了,連帶日後宋菲君也跟着背錯了,好多年後才發現。

從國小高年級一直“課”到高中畢業,七八年間,據宋菲君估計,學了大概能有一千首詩左右。而小舅豐新枚比他還多得多,據說能背出兩千首。從形式上看,“課兒”和正式上課無差,課業量着實不小,但孩子們都不覺得枯燥或負擔重,因為豐子恺講得實在有趣得緊,“跟外公學詩是樂趣”。外公往往一邊吟詩,一邊随手就在旁邊勾勒一幅生動的小畫出來。宋菲君記得,有一次講到杜甫的“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外公随筆就畫了一個女孩子,衣帶飄然,配飾琳琅,仿佛在耳邊叮當鳴響。畫面浮動,他自此把這首詩記得很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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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恺所畫的和幼女豐一吟、幼子豐新枚在“日月樓”中讀書譯作的情景。

正如豐子恺曾在文章中所寫,“我覺得古人詩詞,全篇都可愛的極少,我所愛的,往往是一篇中的一段,或其一句。這一句我諷詠之不足,往往把他抄寫在小紙條上,粘在座右,随時欣賞”,他對詩詞的喜愛和欣賞,是寫意與興味式的。“課兒”時也是如此,他似乎并不在意作者是哪個時代,或是否有名,隻要詩中有畫意、有故事,借着詩句典故,他給孩子們滔滔講嶽飛楊家将,也講聊齋子不語;也并不像學校國文課那樣一闆一眼、逐字逐句地解釋字詞,而是着意點到詩中的趣味和意境,是陶淵明式的“好讀書不求甚解”。

雖學得有趣,但學過後,豐子恺也一定是要求背出來的。宋菲君說,外公的主張是,不同年齡對詩詞有不同的了解,現在不甚懂得沒關系,先背出來,将來自然會明白,“就像李商隐的詩,等長大戀愛了,自然就了解了”。這與很多人“了解了再背”的觀念相悖。宋菲君說,他國中時的國文老師就不認同這點,問是誰說的,得知是豐子恺的話,老師便不語了。想來,大師總是有他的道理的。

/ 詩詞陪伴一輩子 /

和學校教育比起來,宋菲君覺得,外公豐子恺教詩詞,最特别的一點是“不功利”——學校讓背古詩詞,是為了考試和文憑,但外公的“課兒”,生動愉快,為孩子培養的是一種審美情趣和文化修養,一種“感情世界的豐富”。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說豐子恺是“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他對子女的教育也是純粹的、藝術式的,七個子女個個成才,雖然日後并非專事研究古典文學,但詩詞,始終是他們人生中的樂趣與寄托所在。

在“課兒”傳統的化育下,豐家子弟古文造詣都極深。宋菲君童年在上海時,外公和小姨、小舅住在“日月樓”,每到周末和年節,其他子女也都回來,聚在一起時,詩詞遊戲自然地成為這個大家庭的重要活動。最常玩的是豐家獨創的“飛花令”,玩法頗為有趣:大家想一句詩讓某人猜,猜的人可以随機問問題,問到的人作答時,須按順序說一句含詩中字的詩。這遊戲各種零碎時光都能玩,等車、喝茶、遊船,随時随地開始,是一個随身攜帶的消遣法子。唯一的要求是,須得有一定的詩詞積累,但這對豐家不是難事。宋菲君記得,有天全家逛城隍廟,中午在一家飯店吃飯時,點完菜閑坐無事,遊戲就又開始了。這次猜的人是大舅豐華瞻,大家商定的詩句是“九裡山前作戰場”,這是《水浒傳》裡所引的一句民歌。大舅回來,第一個提問的便是外甥宋菲君,他必須用一句帶“九”字的詩句來回答。問了三個人,才剛說到“山”,大舅便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九裡山前作戰場”,衆人贊歎不已。這是宋菲君印象中最快猜中答案的一次,因而記憶最是深刻。豐華瞻便是豐子恺兒童漫畫中所繪的“瞻瞻”,畫上的可愛稚子當時已在複旦大學英文系教書,古文功底相當深厚。此外常玩的還有“覽勝圖”,有點類似詩詞版的“大富翁”,是相當風雅的一件玩具。家人或扮“詞客”,或扮“美人”,或扮“漁父”,在棋盤上行行停停時,宋菲君記得,外公往往就坐在旁邊,或喝着酒觀看兒孫們的遊藝,或吟誦着詩詞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和諸多處于新舊之間的中國現代文人一樣,豐子恺寫得一手好白話散文,又有着深厚的傳統文學功底,文學、繪畫、音樂無一不精,不過宋菲君告訴我,1975年外公去世前,對小舅豐新枚說的是,他最丢不下的乃是詩詞。“詩詞陪了外公一輩子。”從《豐子恺家塾課》所記述的片段中,很容易感受到詩詞對豐子恺這種溫潤的“陪伴”,它超越了學識或修養,早已化入骨中,是異代人事在現實中的回音——抗戰逃難中,豐子恺曾多次教給兒孫嶽飛的《滿江紅》和南宋徐君寶妻的《滿庭芳·漢上繁華》;而到1944年,持續七年的戰争進入反攻階段,當年中秋,客居重慶沙坪壩的豐子恺飲酒大醉,醒來戲仿南宋末年詞人蔣捷的《賀新郎·兵後寓吳》作另一首《賀新郎》,卻一掃原詞中國破黯然之意,樂觀地預言“來日盟機千萬架,掃蕩中原暴寇,便還我河山依舊”;更漫說日常生活裡,貓咪、蟋蟀、螃蟹,樁樁件件的物事都能引他随口吟兩句詩、繪一幅畫。“課兒”的時候,他不強迫孩子弄清每一個字義,而是讓他們體會到詩詞給予人生的陪伴,那樣一種穿越古今、與己有關的經驗。

豐子恺外孫記憶中的家庭教育:有興趣才能做得好

豐子恺繪蘇曼殊詩句:“春雨樓頭尺八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江南景物秀美、掌故豐富,豐子恺常帶全家一起出遊,南京、廬山、揚州、太湖,去到哪裡,大家便紛紛吟詠關于此處的古代詩詞,不是為比賽,倒十分像是古代文人的日常文學生活方式。有時,甚至完全是興之所至,乘興而來。宋菲君常常愛說起“浙江潮”的故事,那是他讀高一那年,有天正跟外公學蘇曼殊的《本事詩·春雨》一詩,外公在“日月樓”的陽台上反複念誦着“春雨樓頭尺八箫,何時歸看浙江潮”,猛地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問:“錢塘江大潮是什麼時候?”得知是下周四,便果斷決定全家去海甯看潮。宋菲君念的複興中學是上海市重點中學,學校一般不允許請事假,何況又是出去玩,豐子恺卻爽性地為外孫簽了一張假條。班主任請示校長,校長見是豐子恺簽字,破例準假。在海甯看潮時,大潮未來之際,見到江裡還有捕魚的人,外公随口吟誦李益的《江南曲》:“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時隔六十多年,那一幕情景宋菲君還記得清楚,連同兩首詩,也一直記到現在。

如今,宋菲君已成了比當年外公還老的老先生,與他約拜訪時間時,他叮囑我前一晚再确認一遍,因為他“記性很差”。但面對面交談時,那些少年時随外公背的詩,他卻依然記得清楚,随口仍能誦出全篇——“我長記憶甚好”。他告訴我,十幾年前曾因做手術實施全身麻醉,術後第一個晚上,他一個人待着時突然胡思亂想,擔心全麻會不會影響大腦,但躺在那裡,又沒法演算數學來驗證。他突然靈機一動,背起《長恨歌》來,從頭到尾,一字不落。于是他放心下來,“沒事了”。《長恨歌》是小時候背的,離現在已經很久了,記憶卻依然如此牢固,參與進他“長期記憶”的構成當中。很多年後,獨自一人,他再次體會到這首詩“寫得非常美”,想起在外公身邊背詩的場景。

/ 有興趣才能做得好 /

到今年清明節,宋菲君先生就年滿80歲了,可他仍沒停下來休息,依然分秒在忙。目前,他在包括中科院在内的三個科研機構當客座研究員或顧問,指導青年學者做研究。主要攻關的是一種重要軟體,他告訴我,“國外搞了30年,中國才剛開發,時間不長,但因為我以前做國際業務,國外研發的時候我正在那邊做通路學者,又長期從事該軟體的應用,那麼就do something,做一點事。”不過他欣慰地說,目前進展較快。我突然想起他在書中寫到的,多年前鼓勵他學實體時,外公豐子恺曾對他說過,“實體不好學,但有志者事竟成”。

豐家子弟多随豐子恺,走了藝術、語言、文化的道路,作為長外孫,宋菲君卻另辟蹊徑,走了理工的道路。為他導路的,正是外公豐子恺本人。宋菲君讀書時成績相當優異,興趣廣泛,既在家庭影響下喜歡文學,數理成績也好,還喜歡畫畫,想學美術,是以文理分科時,他犯了難,左思右想不定。報名前夜,他去找外公征詢意見。至今他仍記得,那天外公還像往常一樣,端一杯茶,在陽台上來回踱步,吟的是溫庭筠的詩:“誰解乘舟尋範蠡,五湖煙水獨忘機。”屋裡,面臨第一次重大人生選擇的宋菲君卻無法“忘機”。他将滿心苦惱傾訴給外公,豐子恺聽了卻未多加思量,很快道出自己的意見:“我們家學文、藝術、外語的多,你的數理成績這樣好,又喜歡天文,我看不如去考北大學實體。”不僅是選理科,而且是“北大實體”,如此明晰,雖然隻是建議,但彼時正猶疑不定的宋菲君聽了,心中的天平傾斜,棋子有了落定的方向。聯考時,他的第一志願果真填了北大實體系,最終成功錄取。

在實體學界,這件事成了有名的逸聞。《實體》雜志曾專門請宋菲君寫寫這個故事,他便寫成《外公豐子恺鼓勵我學實體》一文。很多朋友看了,都很好奇豐子恺作為藝術大師,為何會鼓勵外孫棄文從理、走看上去更艱難的一條路,宋菲君自己也覺得這人生道路的選擇頗具偶然性——“如果那晚沒去找外公,大概會去考美術學院當畫家吧?”他不免常常琢磨這人生的微妙時刻,在從前的成長片段中找尋指向答案的路标。

四十多年前,豐子恺倒是也經曆過這樣一個作為“重要關口”的夜晚。那時他在杭州第一師範學校讀書,李叔同擔任學校的美術、音樂老師,在衆多學生裡獨獨看中了豐子恺的藝術才華,趁他某天夜裡來交作業時,指點他走藝術道路。豐子恺說過:“從這晚起,我打定主意,專門學畫,把一生奉獻給藝術,直到現在沒有變志。”不過,外公曾告訴宋菲君,其實當年原本他各科都學得很好,對幾何很感興趣,隻是決心獻身藝術後,才放棄了别的課程。祖孫倆的人生猶如互文,于是有人猜測,是因為人生隻有一次,不能同時選兩條路,豐子恺走了這一條,便想讓外孫試試那“未選擇的路”?對宋菲君來說,這确乎像個謎,但他一直清楚地知道,外公從不替孩子規劃人生,且随着後來追溯愈深,他越發意識到,外公的建議并非一時興起,而是從更久之前就埋下種子。

宋菲君高中時和同學自制望遠鏡看星星,豐子恺為他畫下這幅小畫。

如豐子恺所說,宋菲君“喜歡天文”,這是從國中就開始的。他常常去“日月樓”給外公和小姨、小舅講星星的故事,外公也就順便講了許多關于星辰的詩詞。高一時,宋菲君和幾個同學用舊貨市場淘來的透鏡做了一個簡易望遠鏡,沒想到竟也能看到木星的衛星、土星的光環等。他興奮地告訴外公,豐子恺聽得興緻勃勃,還專門畫了一幅畫:“自制望遠鏡,天空望火星,仔細看清楚,他年去旅行。”向前追溯這件件小事,宋菲君恍然意識到,外公對他特長、興趣的關注和維護,其實早早就開始了——同時,他也驚訝地有了個意外發現:原來外公自己也是個實實在在的天文愛好者!1966年從北大實體系畢業後,宋菲君多年從事光學工程研究和光學儀器制造,做出了比當年的“自制望遠鏡”不知精密多少倍的儀器,但那幅樸素可愛的小畫,始終像一把開啟門扉的鑰匙。

人們喜歡豐子恺畫的那些惟妙惟肖的家庭漫畫,其中的趣味正來自他對自家每個孩子的仔細觀察。豐子恺喜歡孩子,一生從事教育,對教育有相當深入獨到的思考,還畫過一系列關于教育的諷刺漫畫,反對按統一的模型來塑造孩子。在宋菲君自己還沒有察覺的時候,外公就洞察了他内心喜歡什麼。宋菲君體會着外公的想法,“他從來不替孩子規劃,但不等于他不關心,他是在細心觀察、琢磨這個孩子的特長和愛好。他從自己的成長的道路裡面體會出來:隻有做自己喜歡、擅長的事情,才能做好。”多年後,在自己的家庭教育上,宋菲君也繼續堅決将這種教育理念推行了下去——他的兩個女兒,偏偏對數理不感興趣,卻都回過頭跟從着曾外祖父的足迹,從小熱愛音樂,從事相關工作。“一個學數理化的都沒有!”宋菲君笑,但“硬讓她們去學,肯定學不好,隻有有興趣才能做得好,才開心”。

幼時能生長在書香門第,從小受到許多熏陶,宋菲君覺得自己很幸運。除了詩詞,他還自小跟外公專門學了幾年繪畫,也跟平劇大師梅蘭芳的琴師倪秋平學過胡琴,至今還在給北大平劇社伴奏。這許多文藝愛好,在工作之餘,滋養着他,構成他“彩色的精神世界”。去年底,豐家第二代的最後一位、小姨豐一吟去世了,親曆過“課兒”的人越來越少,這讓宋菲君突然感到有些緊迫。作為第三代中年齡最長、與外公相處最久的人,他覺得有義務将這些故事記出來。雖然,時代已逝,大師罕有,這已成為一種難以複制的家庭傳統,但宋菲君依然誠懇地期待,這些“育兒”故事能給今天的父母一些參考——或許,可以用另一種方法來教孩子學習,創造另一種愉悅自在的家庭教育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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