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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的最大建樹,就是創造了所謂客觀性藝術

福樓拜的最大建樹,就是創造了所謂客觀性藝術

《福樓拜小說全集》總序(節選)

文 | 艾珉

福樓拜的創作思想,在許多方面顯然和巴爾紮克一脈相承。和巴爾紮克一樣,福樓拜也将文學作品喻為“反映現實生活的一面鏡子”,将真實性作為衡量藝術的主要準繩:“美就意味着真實,雖說真實的東西不一定都美,可是最美的東西永遠是真實的……喪失了真實性,也就喪失了藝術性。”

福樓拜所了解的真實性,和巴爾紮克一樣指的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本質現象,是以他同樣強調對生活素材的加工提煉及典型化的手段:“透徹地了解現實,通過典型化的手段忠實地反映現實,是小說家應當遵循的一條基本準則。”他明白“鮮明生動來自深刻的見解和敏銳的洞察力”,藝術家應當像水泵的吸管一樣“深入事物的核心,深入到它的最深層”。他和巴爾紮克一樣重視選擇富有特征意義的細節,而且善于通過逼真的細節刻畫來增強其虛構世界的可信性,甚至他作品中的某些情景、細節,寫出以後才發現和巴爾紮克在《路易·朗貝爾》及《鄉村醫生》中寫過的幾乎雷同。基于這些因素,人們不無理由地将他視為巴爾紮克的後繼者。

福樓拜的最大建樹,就是創造了所謂客觀性藝術

然而福樓拜并未完全步他人的後塵,他的鏡子自有其映照現實的獨特方式。法蘭西是個崇尚獨創性的民族,一個作家或藝術家如果不能在某個方面超越前人或在藝術上另辟蹊徑,就不會被承認是一位大作家或大藝術家。福樓拜之是以赢得盛譽,首先應歸功于他的創新精神。他的最大建樹,是從作品中删去了自我,創造了所謂客觀性藝術。

巴爾紮克是舉世公認的現實主義大師,他的藝術卻保留了相當多的浪漫色彩。這位偉大的夢幻追求者,總在不懈地進行着“絕對”之探求。他試圖“把握一切、認識一切、解說一切”,時刻感到自己“有某種思想要表達,有某種體系要建立,有某種學說要闡釋”。是以巴爾紮克的作品中,永遠看得見作者的巨大身影。他激情滿懷,與他虛構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時時刻刻在剖析他們的心理,評判他們的言行,甚至以作者身份在一旁擊節歎息。

和巴爾紮克不同,福樓拜主張從作品中排除自我,不流露感情,不插入議論,不讓一字一句留下作者的觀點或意圖的痕迹。福樓拜把小說稱作“生活的科學形式”,要求作家限制自己的感情,像自然科學家對待大自然那樣,以冷靜客觀的态度,對事物作出完全客觀的、科學的反映。“作者的想象,即使讓讀者模模糊糊地猜測到,都是不允許的”。他認為優秀的作家應該憑理性——而不是憑激情——來從事寫作:“激情成不了詩,……你對某一事物感受越少,你越有能力把它照原樣表現出來。”“激情地位愈小,作品藝術性愈高”。實際上,福樓拜并非真的沒有激情,隻是他殚精竭慮,嚴防它們在作品中洩露。

莫泊桑說他“深深地藏匿自己,像木偶戲演員那樣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手中的提線,盡可能不讓觀衆覺察出他的聲音”。曆來文學作品中,還不曾見過作者的意圖隐藏得如福樓拜這樣深的。不能說這種藝術方法比他的前輩低劣或高明,但确是現實主義藝術方法的一種突破,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是以他的《包法利夫人》一出版,立刻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聖伯夫從中看出了“一種新文學的标志”,左拉宣稱“新的藝術法典寫出來了”。不管這些說法有無誇張成分,總之證明了福樓拜這一嘗試的成功。福樓拜通過自己的藝術實踐證明了:功力深厚的藝術家,完全可以通過自己所選擇的富有特征意義的細節及事件的組合,來達到批判現實的目的,而不一定要直抒情懷。普列漢諾夫曾經點評道:“客觀性是福樓拜的創作方法中最有力的一面。”這種把作者和作品拉開一定距離的寫作方法,以其客觀、冷漠的風格,後來對二十世紀法國文學産生了深刻影響,因而福樓拜在二十世紀聲名大振,被奉為現代派藝術的先驅。

福樓拜的最大建樹,就是創造了所謂客觀性藝術

與福樓拜的“客觀性”藝術相伴的,是作品主題的淡化。

淡化主題是福樓拜創作思想的另一重要特色,他曾表示,他所願意寫的,“是一本不談任何問題的書,一本無任何外在束縛的書,……這本書幾乎沒有主題,或者說,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題幾乎看不出來”。在福樓拜心目中,文學和音樂、繪畫一樣,首要任務是給人以美的享受,不一定要說明什麼問題。福樓拜是純藝術的推崇者,藝術是他唯一的信仰,是他心目中至高無上的上帝,除了對美的追求,他不允許藝術有其他的目的。在他看來,藝術創作若有功利性的考慮,便玷污了藝術的純潔性。他認為“藝術不應該被任何學說用來作講壇,否則便會衰退!人們想把現實引到某個結論時總是歪曲現實。……想作結論的狂熱是人類最緻命、最無結果的怪僻之一。……最卓越的天才和最偉大的作品都從不作結論,荷馬、莎士比亞、歌德,所有上帝的長子都(如米什萊所說)提防自己做再現以外的事情”。

福樓拜強調“再現自然”是藝術的基本屬性,批評、指責和教訓都不屬于文學範疇,作家所能做的,隻是“忠實地觀察生活,并盡最大的努力去忠實地描繪它”。他說:“藝術是一種描述,我們隻應當想到描述”,“藝術就是真實本身”。也就是說,不拘你寫什麼,隻要寫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便達到了藝術的目的,不必讓藝術去承擔不屬于它的重負。他認為藝術家的思想應當像大海一般寬廣,像大海一般清純,而不應趨奉時尚。福樓拜顯然和當時資産階級的“進步”思潮格格不入,是以他認為一些作家迎合公衆口味的做法是“取悅功利主義”的市儈行為,而且對雨果在他的大型戲劇裡“談人類、談進步、談思想的發展曆程和其他一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廢話”大不以為然。由此可見,福樓拜有關藝術的客觀性、真實性和淡化主題的主張,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和政治拉開距離,以保持藝術上的人格獨立。

福樓拜的最大建樹,就是創造了所謂客觀性藝術

福樓拜承認自己壓倒一切的愛好是“對形式的愛好”。當然,這并不意味他認為形式可以脫離内容:“沒有美的形式就沒有美的思想,反之亦然。……觀念僅僅依賴形式而存在,正如一種形式不可能不表達某種觀念。”可是他對形式的關注的确壓倒了一切。福樓拜是法國著名的文體家,他的文筆清新優美、簡潔質樸而又鮮明生動,被公認為法語的典範。“離開文體無作品”,這句話充分展現了他對語言藝術的高度重視。他曾這樣教育弟子莫泊桑:“某一現象,隻能用一種方式來表達,隻能用一個名詞來概括,隻能用一個形容詞表明其特性,隻能用一個動詞使它生動起來,作家的責任就是以超人的努力尋求這唯一的名詞、形容詞和動詞。”他不僅要求文章結構嚴密,用詞準确,還要求散文能朗朗上口,和詩一樣铿锵有緻,具有節奏和韻律的美:“如果文句讀起來能适合呼吸的要求,才能說文句是活的;如果文句可以高聲朗誦,這文句才是好的。”福樓拜厭惡誇張和堆砌,尤其不能容忍裝腔作勢、矯揉造作。他所追求的美以準确、簡練、樸實無華為最大特色。他的作品表面看去簡單、平實,細細領會方知韻味無窮。莫泊桑把他的藝術評為“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可說評得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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