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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西川:像杜甫那樣去處理時代

詩人西川近年來對中國傳統文化興趣滿滿。繼 2018 年出版《唐詩的讀法》之後,近日他又出現在央視紀錄片《跟着唐詩去旅行》裡,他的宋畫研究專著《北宋:山水畫烏托邦》也于近期面世。

作為少數真正被國際詩壇矚目的中國詩人,西川的詩歌和随筆被收入多種重要的國際選本并被廣泛譯介,發表于三十多個國家的報紙雜志,其中包括頂級文學雜志,如美國《巴黎評論》、英國《泰晤士封包學副刊》、德國《寫作國際》。一個早已完成了 " 自我現代化 " 的人,為何将目光轉向中國傳統文化?

" 我不是‘浪子回頭’,我跟那些僅僅是努力要回到傳統文化的人有本質的不同。" 西川接受現代快報采訪說," 我無限地熱愛中國古代文化、中國古代文學。但我所有思考的核心并不是古代文化,而是當代,我特别強調做一個當代人。"

詩人西川:像杜甫那樣去處理時代

△詩人、學者、翻譯家西川 受訪者供圖

四川

詩人、散文和随筆作家、翻譯家、文化學者,1985 年畢業于北京大學英文系。系美國艾奧瓦大學國際寫作項目榮譽作家(2002)。曾任紐約大學東亞系通路教授(2007)、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寫作系奧賴恩通路藝術家(2009),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校圖書館館長,現為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出版詩文集、專論、譯著等約三十部著作。曾獲魯迅文學獎(2001)、中國書業年度評選 · 年度作者獎(2018)、德國魏瑪全球論文競賽十佳(1999)、瑞典玄蟬詩歌獎(2018)、日本東京詩歌獎(2018)等。2019 年德國柏林詩歌節宣傳冊稱贊西川為 " 當代詩歌的重鎮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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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年少時是李白的粉絲,年長之後,卻越來越崇拜杜甫,他羨慕杜甫無與倫比的用詩歌書寫現實的能力。

央視紀錄頻道的《跟着唐詩去旅行》,首集講的就是杜甫,西川踏上杜甫晚年尋找安身之所的旅程。安史之亂,唐朝極盛而衰,杜甫經曆國破家亡的人生。在晚年,他漂泊數千裡,從甘肅南部,到達四川盆地,又沿着長江飄零,最終在湘江上走完了一生。颠沛流離,詩人還不忘寫詩,像記日記一樣,用詩歌記錄自己的行止見聞。

在隴南,西川想象着杜甫拖家帶口的翻山越嶺之苦。他說,以前讀杜甫的詩,知道杜甫在逃亡,但沒怎麼想過他不是一個人在逃。當他看到古棧道的寬度,他立刻想到杜甫當時不是一個人走,是一大家子人走,難度比一個人走大得多。于是他明白,杜甫為何在詩裡用了一個詞 " 厭山 " ——山太多,拖家帶口,太麻煩了。這與李白的 " 五嶽尋仙不辭遠 " 完全不是一個心态。

" 如果你不來隴南,不親眼看看這些山,你就不會明白杜甫這一路經曆了什麼,這是入蜀最難走的一段路。" 西川說。

隴南有一個地方叫青泥嶺,李白《蜀道難》詩中 " 青泥何盤盤 ",指的就是這裡。西川原以為 " 青泥 " 是說 " 道路泥濘 "。這一走,糾正了他原來錯誤的認識。

在杜甫寫過的木皮嶺,當地村支書能脫口而出杜甫的詩句,這讓西川意識到,普通中國人對于本地發生的事情,無論多麼久遠,都是一代一代傳下來。

讓他尤為佩服的,是那些對當地山川風貌、人物掌故極為熟悉的 " 本地秀才 "。完成徽縣的拍攝後,向導小夥王義帶着西川去附近的成縣看漢代摩崖石刻《西狹頌》。沿途山壁上有不同朝代的石刻,并沒有被特别标明,但王義對它們如數家珍。

" 我就問他,為什麼不寫一本書?王義說:不寫,知道就很滿足了。然後他帶着我去這兒,去那兒。" 西川說,中國各地都有這樣的 " 本地秀才 ",他們是非常厲害的人,讀很多書,卻不張揚,也沒什麼野心,安分守己,但對問題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讓西川印象最深的地方還有奉節。西川登上了巫山最高峰,那是 " 巫山雲雨 " 的發生地。當他站在山頂往下看的時候,腦子裡立刻蹦出兩句古體詩:" 江入夔門山鬼看,雲迷巫嶺宋玉哀 " ——西川說,那一刻,不光想到了李白、杜甫,也想到了屈原、宋玉,整部文學史都翻騰起來了。

這一趟,西川寫了好幾首古體詩,感覺自己離杜甫更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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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說杜甫是 " 現實主義者 ",西川覺得,這個标簽遠遠不足以用來讨論杜甫。

他喜歡杜甫,不完全是因為 " 詩史 "" 詩聖 " 的稱謂,還因為他本人也是詩人,他對杜甫的寫法感興趣,杜甫能夠把他那個時代的生活直接寫進詩裡。

西川說,古往今來,一般人都會認為當下沒有詩意。" 忽然哪天化工廠爆炸,石油洩漏,地下水污染,股市崩盤,你寫詩試試,你寫不了,因為你那來自他人的文學語言,處理不了這類事,因為你在語言上不事發明。"

面對安史之亂,杜甫把它直接寫到詩裡,他是 " 吃生肉的人 "。在這一點上,西川視杜甫為榜樣," 我的寫作材料也是生的。很多人的詩歌材料是熟的,就是别人寫過多少遍他還在寫。"

在西川看來,安史之亂塑造的唯一一位大詩人是杜甫。在杜甫面前,王維所代表的前安史之亂的長安詩歌趣味,就廢棄了。杜甫發展出一種王維身上沒有的東西:當代性。杜甫的詩歌很多在處理當下,他創造性地以詩歌書寫介入了 " 唐宋之變 "。而李白在安史之亂後還在抒情,"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 —— " 一個人自大到國難當頭依然這麼自大,将文學自大轉化成了政治自大,這也算是奇觀了 "。

今天我們說杜甫偉大,杜甫憂國憂民,走進詩人的生活現場,西川能夠看到杜甫身上凡人的一面。" 比如杜甫一天到晚哭窮,但是在他最艱難的時候,也就是在奉節的時候,還用着三個仆人,其中一個是少數民族,他在詩中寫過。"

西川提醒說,杜甫是艱難,但他的那種艱難跟今人對 " 艱難 " 的了解不完全一樣。他是唐朝的讀書人,且來自大家族,盡管沒登過進士第,但他也是統治階層的一員,"《江南逢李龜年》裡說,‘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尋常見’,那就說明他自己也經常去。現在哪個詩人是一天到晚出入王爺府的?"

" 我們以為杜甫是弱勢群體中的一員,但他不是。杜甫盡管官做得小,但是他那些朋友一個個多高大上!他跟高适借錢理直氣壯:‘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你什麼時候來幫我啊。現在我們不好意思這樣說出口,但當時他們朋友之間可以這麼幹。" 西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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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唐詩去旅行》播出之後,好多人跟西川說,要讓家裡的小孩看,更好地 " 了解唐詩 "。

" 唐詩到今天當然是可以給小孩看的,但唐詩在當年寫出來可不是為了給小孩看。" 西川說,如果隻是從兒童教育的角度去讀唐詩,我們根本就不能了解中國古代文化。

" 從今天的角度來講,為了某一種教育、某一種審美、某一種修養來讀古詩,和真正要進入到士子行列,寫詩,向上爬,這兩種狀态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也就是說詩歌,它在古代的功能和在今天的功能,是不一樣的。"

在唐朝,詩歌寫作是跟整個政治、教育、官員選拔制度捆綁在一起的。與進士科考試配合,有個 " 行卷制度 ",考試之前,你得拜訪公卿碩儒和掌握考試大權的人,遞上你的詩賦,以期他們能對你有個好印象,在考試中拿到好名次。

" 唐代的科舉考試,每年錄取的隻有十幾二十個人,頂多三十來個,比今天的國考難多了。所有我們在今天讀到的唐代詩人,都是人尖中的人尖。我們不能用大衆文化時代的眼光來看唐朝文化。"

西川覺得,我們一方面對傳統文化熱情贊頌,另一方面卻又充滿了誤解。我們所說的古人的狀态,其實隻是古代生活裡極少數人的狀态。我們常挂在嘴邊的那些古人,不是像我們今天這樣過日子。

" 比如白居易,都說他的詩‘老妪能懂’,但洛陽履道坊的白居易故居遺址占地有 17 畝。這得多大的一個園子!你現在就住在單元樓裡,你就覺得你能靠近白居易了?"

那麼,古人真的高不可攀麼?今天應該怎麼讀唐詩呢?西川的途徑,首先是在姿态上,不把唐詩供起來讀,而是把自己當作他們的同代人,置身他們的時代背景,去參破他們創作的秘密。為此他專門寫過一本小書《唐詩的讀法》。

某種意義上,這本書是在給已被 " 封神 " 的唐詩祛魅:一則,今人對唐詩的看法是建立在《唐詩三百首》基礎上的,看到的隻是唐詩 " 沒有陰影的偉大 ",但若遍覽五萬首的《全唐詩》,會發現其中不乏平庸之作;二則,唐人寫詩也是有套路的,有類似于今天寫作參考書之類的 " 随身卷子 ",而一旦窺破唐人作詩的技術性秘密,我們就會對唐人作詩産生 " 不過如此 " 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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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叱咤風雲的 " 北大詩壇三劍客 " 西川、海子、駱一禾,如今隻剩西川還在孤軍奮戰。

說起那個詩歌的 " 黃金時代 ",西川表示,如果碰到老朋友,聊起當年的事,他會跟着聊,會聊得很興奮。但他有一個看法,沒完沒了懷念 80 年代的人,都是不再進步的人。"80 年代是好,但一個人應該讓自己的工作不斷地往前推進。"

作為一個與國際詩壇有着充分交流,随時了解國際詩歌創作進展," 精神不停長個兒 " 的詩人,西川直言當下大多數讀者跟不上他的寫作進展,批評家也跟不上他思維的進展。" 一般人認為我早期寫的詩是詩,我後來寫的詩不是。他們更容易接受我早期的更像詩的那種詩。"

生活中西川的主要角色是詩人,但寫詩占他的時間并不太多。作為詩人,同時也是學者,他的案頭工作分幾塊:寫詩、做翻譯(現在已基本停止)、做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已出版《唐詩的讀法》)、做中國古代繪畫研究(《北宋:山水畫烏托邦》面世)。他曾經長時間在中央美術學院教中國古典文學,是以關注古代文化對他來說,并非人老了 " 浪子回頭 ",而是一直都關注。

由于國際旅行經驗特别豐富,每一次出門在外的時候,西川總會想到拿中國文學跟世界文學、跟其他國家的文學作比較,這也加深了他要讨論中國文學、中國文化的願望。" 是以即使我今天關注中國古代文化,我思考的核心并不是古代文化,而是當代。我特别強調做一個當代人。當代人面對當下的問題,你要解決它,可能就不得不往回走,通過解放過去而解放未來。" 西川說。

西川在不少采訪中都提及,寫作《唐詩的讀法》的動因,是反感不斷有人拿唐詩和新詩做比,質疑當代詩人什麼時候能寫出《唐詩三百首》中的詩。在創作和思想上素來頗有自信的他,希望可對中國古代文化中一些長期困擾當代創作的問題,給出符合今天視野、智力水準和時代能量的解答。

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的境遇,西川也多有論述。他曾在文章中提到一個概念—— " 重口味的民族主義 ",指的是随着國内經濟發展,文化自信重返我們的生活現場,通過網絡和其他媒體傳播,形成的一種對中國傳統絕對化的推崇。

" 你一天到晚讀的都是海德格爾、拉康,而古人讀《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我們已經不在一個古文的上下文裡面,你怎麼評論古人?不是一個時代的文化,于是隻能唱贊歌,覺得古人哪兒都好。"

西川是如此熱愛中國古代文化,但是他也特别反感這種古人什麼都好的論調。" 回到古文化,其實是對當代不夠自信,覺得當下提供不了一個完滿的價值觀、世界觀,于是蜂擁到古人那去了。而古人那套東西解決不了當代問題。"

作為一個寫作者,像杜甫那樣去處理時代,對于西川始終是很大的誘惑。他剛寫完一首關于疫情的長詩,一開始直接将各種新聞寫進詩歌,然後慢慢收縮成自己的經驗,詩的感覺越來越濃厚。" 我的材料全是生的。處理這些生材料,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完蛋,有可能就有意外的效果。" 西川說。

現代快報 + 記者 陳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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