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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母親從農村“移植”到城市,人到晚年的她,生活如此這般

文:古岸雲沙

圖:來自網絡

十年前,我們将母親從農村“移植”到城市,如今,人到晚年的她,生活如此這般。我們以為她來到城市,擺脫了以往的體力勞動,她就幸福了,其實不然。我們上班的日子,各自忙碌,沒有人洞察到母親的真實的内心世界,陪伴她的,是一台電視機。

母親說,她在老家可以串門,可以和鄉鄰們拉呱,但在城市,她隻能一個人窩在家裡,循環地看着電視連續劇。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她一個人在老家,我們也是不放心的。

幾年前,每天無所事事的母親,記憶力急速減退,情緒容易失控,極易煩躁。我和弟弟帶母親去就醫,專家說,母親的小腦嚴重萎縮,患的是阿爾茨海默病,俗稱的“老年癡呆症”,這種毛病,也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

将母親從農村“移植”到城市,人到晚年的她,生活如此這般

有時,一些親朋好友過來看她,她的目光飄忽遊離,猶如靈魂被掏空的感覺,讓人感到一絲絲恐懼。有時,她會遺忘了一切,我們對她的關懷,子女對她的孝敬,鄰舍對她的熱情,也因着她的遺忘,全然被封埋在她的記憶的海底了,任誰也都無法打撈。

那天一早母親打來電話:我是你姐姐。我問她:我是誰?她說:不知道。接着又說:我是你姐姐。我告訴她:我是你閨女。她說:噢。你怎麼不來了?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我想你了!

我說:中午過去和她一起吃飯,她說好。電話挂掉,又想笑,又心酸。這一大早,感情又糊塗了。這兩天下大雨,走親戚,串門兒,一刻也沒閑着,也不過兩天沒見。

近來母親的性情有些大變。前兩天幫她洗澡,她說洗得不幹淨,為此與我大吵了兩個小時,由我的沒良心,吵到我們倆多年的積怨,再到我弟弟的現狀,各種家庭問題,甚至連我父親的早逝都被讓她怨恨不已。

發洩了足足兩個小時,直至我告訴她:奶奶早已去世十多年,大娘也已去世五年,她才幡然頓悟般地醒過來:原來她們都死了呀,怎麼沒人告訴我呢,那俺爹俺娘也死了?我想俺爹娘了。然後嘴一撇,就要哭。

我說都不在了,不要哭了,年紀大了,怎麼可能一直活着呢。她說:都不在了,我還活着啥意思,還不如死了呢……這樣的話題,幾乎天天重複一遍。因為她永遠不記得還有誰活在這個世上,她所熟悉的人差不多都走了。

以前她是我們家出名的好脾氣,也幾乎從來不生氣,當然對我除外,曾經很多年來,我總是安慰自己:出于愛,她隻是想讓我更加符合她的要求。

而實際上,她對我幾乎沒有什麼要求,我隻是不讨她的歡心罷了。對我很多的不滿,她都憋在心裡,一直沒有說出口過,現在剛好開了閥,讓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說出來,而不再顧忌任何人的感受與看法。

她嫌奶奶不曾疼愛我們,她嫌我對大娘太好了,卻從來沒有說過她一句好。她養大了我,她從來沒有打過我,可是她卻忘記了她曾經給過我的那些語言暴力,曾經怎樣地傷害過我的内心,讓我一輩子都走在自我療愈的路上,直至今天都無法釋懷。她對我也是有極大的怨怼的。她恨父親的早逝,讓她承受了太多生活的苦。

記憶不好,不影響她的邏輯思維。她隻是肯忘事,卻沒有完全地喪失智力。吵了兩個小時,把她哄好用了兩個小時。這真的是一場心靈的大清洗,讓我們更清晰地看到我們之間的問題。她糊塗着,我卻是清醒的。

這一輩子,大約從我生下來,我們就處于戰鬥之中,格格不入,又無可奈何,沒法改變。吵過之後,她特别地清醒,一個人出門,居然找到了家。用用腦子,還是有好處的。

女兒昨日去上學,先生一早回廠,家裡隻剩下我自己,洗洗衣服,去弟弟家吃飯,她看到我特别地高興,就好像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争吵一樣,而實際上,是她忘記了。

她說已經好久沒有見我,要我陪着她住幾天。弟弟給她一些零錢,她天天沒事就數錢,一開始還記得是多少,現在是不大認識了,數來數去,也不知道多少,心裡隻剩下一件事:回老家上墳。有點上腦。

她的大部分記憶都回到了年輕時候,她所熟悉的那些老人,每天都要無數遍地問:都死了嗎?以前她幾乎不提我父親的去世,近來提起,總是怨恨多多。這個話題,幾乎是我們不能面對的,現在也疲沓了。因為總是要面對的。父親已經去世多年,他留給我們的空白是歲月無法填滿的。

母親的生活圈子實在是太小了。她的世界就隻有這麼大。

吃完中飯,又鬧着要去看大娘,我告訴她大娘不在,她仍然要去。她和大娘的感情建立在多年一起種地,一起持家的過程中,雖然對我與大娘的親近有點小嫉妒,但在内心裡,對大娘的思念一直都在,每次問到大娘在不在,她都要愣怔半天,一再求證:真的不在了嗎?

将母親從農村“移植”到城市,人到晚年的她,生活如此這般

一天無次地聊到走了多年的親人,我們的心裡其實是非常不好受的。

一早我出去打球,先去喊醒母親:我出去打球,你不要亂跑,起床之後,在房間裡活動一下,如果想幹活,就掃一掃地。母親答應:好,我不亂跑。

打完球回家,房門半敞着,喊了兩聲,各個房間又找一遍,沒人。離家出走了!

先去樓下,遇到打掃樓道衛生的物業人員,說是看到她背着個包袱去東邊樓了,馬上去追,東邊樓門鎖着,沒卡也進不去,樓下尋了一圈,沒找見,打了電話給弟弟,弟弟說:先去物業監控室看一下。他馬上過來。

又跑去監控室,順便去賣早點的地方轉了一圈,沒看到。到監控室,監控室的從業人員正在接電話,我還沒開口,她就說,東北門有人打了電話,有個老太太丢了。馬上又一口氣跑去東北門。

有位老太太在樓角處喊我:這兒呢。母親正在樓角處,她跑去人家老太太的家裡,敲人家的門,把人家吓一跳,于是把她領至樓前,又去門衛處打了電話給監控室。

她用被單子包着個被子,抱着,看到我說:我想回家去套被子,在人家家住了一晚,一看沒人,抱了被子就出來了,找不到家了。這是又糊塗了。

大約是早上起床,一看家裡沒人,以為是别人家裡,于是抱了被子就出來了。前天去弟弟家接她的時候,她正在自己的房間裡鋪棉花準備套被子。

這段時間有點迷,一心想給弟弟家做被子,把弟弟家的枕頭拆掉兩個,又不知從哪裡弄了一些舊棉花,然後把家裡的被單子從各個櫃子裡搜羅出來,把棉花鋪在上面,準備做被子。

整個房間,被她整得像個垃圾場,到處都是衣服與棉花、被單子……告訴她不用做被子,她認定了家裡來客人,沒有被子。執念很深。她棉花鋪到一半,被我接來,于是認定了還差一半的棉花,說是要把自己抱的被子拆一半,縫上家裡的被子。

因為沒什麼事情可做,讓她覺得自己一無用處,活得了無生趣。是以總想找點事幹,每天都會不停地各種折騰,櫃子的衣服,全部都要拉出來擺活一通,凡是包裝着紙箱,也都要拆開看一眼,才能放心。

将母親從農村“移植”到城市,人到晚年的她,生活如此這般

家裡沒有可以藏東西的角落,因為無論你藏到哪裡,她都會翻出來,一輩子性情寡淡,沒什麼好奇心,沒想到生病之後,好奇心好象被催生一般,重新萌生出枝葉來,多爪魚一般,到處伸展。

昨天晚上睡到半夜,把女兒的禮物箱搬離了原來的地方,拆開了,看了看,可能覺得沒什麼可新奇的,又上床睡去了。

她每天不停地翻騰,我就要不停地收拾。

但是沒想到她會離家出走。因為之前,她一直是老老實實呆在家裡的。

等到弟弟、弟媳過來,她已經老老實實呆在家裡,還在迷糊中,一直認為被子是從别人家抱走的,因為人家家沒人,于是起了貪心,可真是财迷啊。我和弟弟輪番對她進行了教育,她保證得很好:以後再也不出門了。上一秒說過,下一秒可能就會忘記了。倒是我們知道,以後不能再掉以輕心了可是真的。

前一天帶她去中醫院,等着抓中藥的時候,帶她去吃水餃,芹菜肉餡的,她從進醫院門就開始問人家哪裡有賣豬肉的,買了豬肉,晚上要回家給她孫子包馄饨。把人家掃健康碼的小姑娘吓得目瞪口呆。

昨天我們坐在樓前小廣場上曬太陽的時候,她還說:如果識字的話,她看看書,看看報紙,可能就不會這麼傻了。又說是她自己不願意去上學的,怨不得别人。

其實有很多機會,她可以學習識字,隻是她自己的自我認知感太低,總認為自己學不會,學不好,而不願意去學,更不願意去表達自己,一輩子就那麼麻木地走過來了。她的病,與她的性格有很大的關系。

父親去世多年,她幾乎不怎麼與人交流,又加上她自己思慮過多,想不明白,又非想要弄明白,越是這樣,又偏偏更不明白。現在是真的糊塗了。

她最大的煩惱在于總認為自己沒有什麼用處, 她覺得自己不再被需要。因為什麼都幹不了,于是就更想找點事幹,于是各種折騰,各種擺活,說到底就是在尋找存在感。

将母親從農村“移植”到城市,人到晚年的她,生活如此這般

晚上一個人在家,聽《梨花又開》,聽得特别心酸。也特别地能夠了解到母親的心情。那些曾經的過往,奶奶的織布機,大娘的紡車,父親的自行車,外婆的唠叨聲……都在歌聲中紛至沓來。

忽然就想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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