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927年夏天，施蟄存與戴望舒一起去開明書店送譯稿，他們找到上海寶山路寶山裡一幢半西式的屋子，見到門口挂着一塊小招牌：“開明書店”。開明書店出版物包括茅盾《子夜》，巴金《家》《春》《秋》，林語堂《開明英文讀本》等。它是20世紀上半葉中國的著名出版機構。
文/何振華
畫/吳林田
舊夢有多舊
開明書店
開業迄今廿三年的上海書城閉店重裝，同讀者道一句“再見”，說是“隻為未來更好的相見”。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開明書店，它要在的話，今年九十五歲了。
“晨起食蒸糕，亦久已未嘗。九時，與墨（胡墨林）及小墨（葉至善）、三官（葉至誠）乘電車至外灘，事事重溫，皆覺新鮮。而墨下車後，步行于車輛馳驟之中，趨避頗感生疎。餘因省覺，以後決不能令其獨自外出。自外灘經白渡橋，入虹口區。達三角小菜場附近，沿路出售日人舊貨之地攤栉比，較之漢口，尤為大觀。選購磁器漆器若幹件，以供家用，皆較江西磁可愛，而價特廉。又購小皮箱一隻，日人和服二件，可改作被面。墨以行步疲乏，忽滑跌一交，幸未受傷。餘益覺不能獨出之念為有理，以後須随時留意。
遂以人力車至北四川路虬江路口，自永豐坊入祥經裡。我店于裡中租定房屋六幢，曾出巨大頂費，即分租與同人。冼公（範冼人）先遷入，彬然（傅彬然）、錫光（唐錫光）、紹虞（郭紹虞）、歐陽小姐（歐陽文彬）等亦已認定地位，從事布置。彬然等所居一幢為日本式，門窗櫥障具精巧有緻。派定餘家所居者尚有人居住，一星期後遷出，因未往觀。在冼公處坐定，未幾，調孚（徐調孚）、達君（朱達君）、伯祥（王伯祥）相繼至。遂共飲。店中之事，緩日再談。
飯罷，墨先歸霞飛坊。餘與伯祥、調孚、小墨、三官循虬江路西行，日本舊貨攤滿地皆是，販賣者選購者紛紛，路為之塞。越吳淞鐵路，折至寶山路南行，經河南路，至福州路店中。一路似無甚可觀，熱鬧情況且勝于八年之前。我店店面移在原店面之東，僅有一間，殊不壯觀。辦事部分則原店址之後進，舊為棧房及宿舍者。調孚導觀二層樓及三層樓，訓示某座系某人之席，人多屋窄，頗見擁擠。行路已多，頗感力乏，遂坐定休息。
五時歸，我妹仍為餘具酒。九時就睡。”
這是葉聖陶一九四六年二月十日星期日的一段完整的日記，照抄于茲，括弧中的全名系筆者案。葉聖陶受夏丏尊之邀入開明書店。淞滬會戰時，開明書店在梧州路的總店毀于戰火。葉聖陶也舉家西遷，輾轉川鄂桂等地。抗戰勝利後，開明書店搬回了上海，葉聖陶接手編務。這段日記即其重返滬上某日生活工作場景的實錄，言簡意赅，隽永蘊藉，而今讀來尤教人尋味不已。
一個并不算很大的出版商，不光自己能于寸土寸金之地覓得容身處而謀定經營，也能最大程度地為同人、員工提供好的安栖之所。有一趟，與施蟄存先生聊他的小說就聊到了開明書店，先生對我說，當年他同戴望舒兩個人帶着《黛絲》的譯稿，直接到開明書店敲門，認識了編輯趙景深。譯稿出版了，結下的友情也是一輩子。
開明國語課本由葉聖陶編，豐子恺繪
葉聖陶原在商務印書館，“八·一三”戰事爆發，商務印書館的編譯所也毀于炮火，葉聖陶與周予同、徐調孚、王伯祥等人都脫離商務加入開明。現代書局距離開明書店不遠，先生說，那個時候他們過從甚密。開明書店出過先生的散文《燈下集》，創立開業十周年時出的一本《十年》紀念集，收了先生的小說《嫡裔》。先生說徐調孚在商務協助過沈雁冰、鄭振铎編輯《小說月報》，包括進開明編《中學生》，他是個隻曉得埋頭做事而從不露才揚己的人，他負責組稿、編輯、審稿、發排直至校對、看清樣，大量的工作都有他份，但每一本書刊上都沒見印上他的名字。如果不是他的組稿督促，《嫡裔》這篇小說根本也不可能存在。
開明書店出版的《郁達夫選集》
一提起開明書店，總會想到林語堂的《開明英文讀本》，想到茅盾的《子夜》，想到巴老的《家》《春》《秋》，更不會忘記那本影響力巨大的學生刊物《中學生》。而我總會想到施蟄存先生說的話，先生說他最是羨慕開明書店那一大間的編輯部，每位編輯都有一張靠窗的寫字台；葉聖陶與夫人胡墨林坐在那裡剪貼《十三經索引》稿本的情景，一直就在他眼前。
我抄錄的是葉聖陶那段一九四六年二月十日的日記，其後的二月二十日，一個星期三，葉聖陶這樣記錄：
“晨以七時離家。意謂欲乘電車而得坐，必須從早。出裡門登車，果得坐。經外灘，望黃浦江晨景。至南京路下車，吃五芳齋之肉面。經望平街，報販麕集，佇候發報。凡此皆舊夢也，一一溫之。”
前兩天，我特意去上海書城與熟人小叙後，沿福州路向西至西藏路，原有的幾爿書店已不見了，天蟾舞台旁邊弄堂口的那個出了名的雜志攤，也無迹可循。七十五年之前葉聖陶所謂“舊夢”，如今在我，亦是“舊夢”了。
開明書店同仁合影
開明書店大事記:
1926年8月1日，章錫琛與兄弟章錫珊在胡愈之、夏丏尊、豐子恺、鄭振铎、周建人等朋友的幫助下，在寶山路寶山裡60号正式成立開明書店。
1927年9月，開明書店發行所遷至望平街165号。
1929年改組為股份有限公司；書店擴大後，發行所遷至中區福州路，淞滬會戰中，梧州路總店毀于戰火；1941年在廣西桂林設立總辦事處，後遷重慶。
1946年遷回上海。
1950年，開明書店實行公私合營。
1953年與青年出版社合并改組為中國青年出版社。
春山讀書圖（國畫）吳林田
編者按：
本欄目來源于1994年2月8日創刊的《靜安報》副刊《百樂門》。在微信平台，“百樂門”将以全新形式向讀者展示。每周定期推送，換個角度閱讀靜安。投稿可發至 [email protected]
來源：上海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