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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 | 孤獨是我的唯一目的,是對我的極大誘惑

作者:inman丁

很多年以後,我終于略微了解卡夫卡之後,突然察覺到我的世界失去了純粹性,與此同時,我對自由意志的渴望幾乎達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除非他們覺醒,否則永遠不會反抗;但除非他們反抗,否則不會覺醒。”

《一九八四》這句自相沖突的話,非常适于形容我所處的狀态。

如果你一直處于某種簡單、愚昧的幸福中,陡然被驚醒了,轉身一瞧,所有的東西都照舊,可卻失去了某種色彩,某種你無法描述的色彩,像一層面紗籠罩住原本幸福的生活,一切都摸得着看不見,卻又感覺非常遙遠。

從那一刻開始,你陷入自我沖突,你想遠離,又心懷不舍。

一方面,你預感到虛妄、恐懼、荒謬、陰暗的未來正向你襲來,不消多久,就會将你面前這脆弱的幸福擊碎,甚至,這種幸福也是虛妄的一種假象,盡管它讓人由衷地快樂安甯。

另一方面,你的懦弱、敏感、恐懼阻止你逃離這無謂的愚蠢的幸福,它開始讓你懷疑自己的快樂是被蒙蔽的,毫無意義的,周而複始的。

當你終于意識到“反抗”、“覺醒”時,你才意識到自己處于一個多麼龐大的機構面前——一個令人困惑的社會,一個充滿陰郁的世界,一個存在光明、真理、自由,卻無法讓你進入的殿堂。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處于這種沖突中,我無法對外訴說,他們會說你無病呻吟,他們會說你空想主義,他們會說,當你面臨真正的痛苦,你就知道現在所處的狀态多麼美好。

可是,他們所不知的是,我正是看到這種未來的痛苦,才陷入巨大的沖突中。

我後來讀到《地下室筆記》,讀到《荒原狼》,讀到那段“世上有某一類特定的人:他覺得他自己——不管有無道理——是大自然的一個特别危險、特别不可靠而又受了危害的嫩芽,他始終覺得自己受到危害,毫無保護,似乎站在窄而又窄的崖尖上,隻要外力輕輕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會掉下萬丈深淵。這類人有一個特征,即對他們來說,命中注定自殺是他們最為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想象的。”

我意識到這一類群體,從古至今都存在,他們“往往是因發展個性而深感内疚的人,自生自滅是他們回歸虛無的宿命。”

可是“在這一類人中,有些人意志力非常堅韌,非常勇敢,生活的欲望非常強烈。”

原因在于,他們一生都處于與生命鬥争的狀态,即便處于絕望、痛苦、恐懼中,他們依舊桀骜不屈。

可是,盡管我了解他們,并察覺到自己身上存在與之相似的特質,但我并不完全贊同他們的思想,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無法完全舍棄幸福的假象,就像一個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依舊大口呼吸、極力掙紮、拼盡所有力氣思考所有事情一樣。

歸根結底,我是《罪與罰》所述殘存于“一俄尺見方之地”的人,我陷入自我鄙夷和苟且偷生中,羨慕着極緻的浪漫主義者,祈求他們的解救。

直到我開始了解卡夫卡。

有人說,卡夫卡幾乎用一個精神病患者的眼睛去看世界,在觀察自我,在懷疑自身的價值,是以他的現實觀和藝術觀顯得更加複雜,更加深邃,甚至神秘莫測。

對我而言,這種被誤解為“精神病患者”的錯覺,正是源于那種不可詳述的沖突感。

正因為文字難以述清内心的感受,卡夫卡的文字才充滿各種隐晦的象征、閃爍的對白、陰郁的情景、神秘的氛圍,荒誕的劇情、多變的人物。

種種複雜的因素結合在一起,令人難以明白卡夫卡着重想表達的東西:宗教、哲學、情感、政治、生死、人性、意義...

無論從哪個方向下手解讀,都會産生一種無法盡數的感覺,就像一條充滿岔口的道路,哪裡都沒有終點,但往哪走都能形成一條大道。在卡夫卡之前,我對文學的了解是對愛與哲學的闡述,絕大多數的文學表達的也是這兩類主題(如果宗教也是哲學的一個分支),但在卡夫卡身上,這種慣性解讀遇到了瓶頸,使得我對他的了解走上歧路。

直到一個假期,我連續三天捧着一本《城堡》,不停地思考琢磨,突然腦海出現一個念頭:卡夫卡所表達的或許隻有意識,沒有主題。

如果沒有主題,那也就沒有愛、哲學等等複雜的象征,隻是純理性的意識,在充滿主題元素的現實世界裡遊蕩,他所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都是理性意識與肉體主觀體驗的差異,這種差異帶來的困惑、厭倦、絕望、孤獨都是意識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的沖突。

那個瞬間,我醍醐灌頂般了解了卡夫卡,帶着這種意識,卡夫卡的所有内容都有迹可循,沒有主題,沒有着力點,隻是一個純粹的靈魂在光怪陸離的世界中遊曆,一切都如此荒誕離奇,一切都不可了解,當這個意識主題試圖融入世界體驗他人的情感時,遭受到的盡是挫敗,以至于他困惑:這個世界的本質是什麼?人性的本質是什麼?秩序的意義何在?

了解卡夫卡這種脫主題式的疑問之後,我的興奮溢滿胸腔,及至手舞足蹈,所有的疑問都不需要答案了,我不必再苦苦思索,不必為之感到憂慮,不必為之憤怒,真正吸引我的,隻剩下孤獨飄浮、幽靈般的意識體。

可是,我依舊感到憤怒、絕望、悲哀,我的腦海裡開始不間斷地出現一座破敗城堡,一個雪地裡徒步的身影,一個被所有人排斥的幽魂,一個腐朽可笑的法庭,一隻被開膛破肚的巨大甲蟲,一座巨大的法之門,一個瘦骨嶙峋的饑餓藝術家。

如果說卡夫卡的長篇《城堡》、《審判》,中篇《變形記》、《在流放地》等,給我布下一層夢魇般的迷霧,讓我遊離其中,意識飄忽,靈魂自由快樂,讓我徹底逃離現實的話。他的短篇則予我巨大的共鳴,幾乎每一篇,都是一個自由靈魂的呼喊,都是撼人心靈的控訴,這種控訴下是無比深刻的悲哀,這種悲哀寄托在文字裡,脫離所有現實,穿越百年的時間長河,直擊靈魂。

卡夫卡的文字之是以有如此魔力,在于他着意描寫的不是令人心醉神迷的情景,而是平淡無奇的現象:在他的筆下,神秘怪誕的世界更多是精心觀察體驗來的生活細節的組合;那樸實無華、深層隐喻的表現所産生的震撼作用則來自那近乎無詩意的、然而卻扣人心弦的冷靜。

他的寫作題材,就如他的人生經曆一般,沒有驚心動魄的英雄事迹,沒有驚世駭俗的藝術家行為,既非春風得意,亦非窮困潦倒;既非一帆風順,亦非颠沛流離。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務員,讀書、就業、戀愛、離婚、生病、寫作、死亡,像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任何一個不屈的靈魂處于這種枯燥絕望的現實裡,都不免遭受巨大的痛苦。

就如卡夫卡對他的朋友雅魯赫說過:“那平淡無奇的東西本身是不可思議的。我不過是把它寫下來而已。”卡夫卡所言的“不可思議”,在于他對這一切的困惑,他對現實的憎惡又無奈,他對情感的渴望與恐懼,他向往真理又渴望孤獨,這種種沖突沖突,進一步加強他對社會的不解。種種困惑之下,他無比向往孤獨,在他給友人勃洛德的信中,寫道:“…實際上,孤獨是我的唯一目的,是對我的極大誘惑。”

對卡夫卡而言,恐懼無處不在,生活和精神上都是如此,并且已成為他潛意識中的一種追求了。這樣,他就視恐懼必然有它的合理性,在一封緻女友密倫娜的信中,他寫道:“…不必去談論我以後會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在遠離你的地方我隻能這麼生活:完全承認恐懼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懼本身所需要的承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這麼做不是由于任何壓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全部身心向它傾注。”

誰能想象到這些話對我産生多麼深刻的觸動:我從未想象過,人可以将恐懼、孤獨、絕望作為生存必須的條件,但卡夫卡讓我看到另一種可能,即,人不再尋求逃離痛苦,而是了解并接受所有陰暗的東西,與之共存,甚至融于其中。

卡夫卡的小說以其新穎别緻,他所叙述的故事既無貫穿始終的發展主線,也無個性沖突的發展和升華,傳統的時空概念解體,描寫景物、安排故事的束縛被打破。

強烈的社會情緒、深深的内心體驗和複雜的變态心理蘊含于沖突層面的表現中:一方面是自然主義地描寫人間煙火、七情六欲、人情世态,清楚、真切、明晰;另一方面是所描寫的事件與過程不協調,整體卻往往讓人無所适從,甚至讓人覺得荒誕不經,這就是典型的卡夫卡。

這種脫離現實,開創意識流現實主義的寫法,賦予卡夫卡小說某種幻象的能力。

我天生擅于構造幻象,真實的、虛幻的,每個特殊的場景,每個特别的人,在我腦海中都會産生某種獨特的幻象,這些幻象可能是躺在清澈的湖底下看着月亮,可能是一片火紅的夕陽下面朝大海,可能是漫天風沙的沙漠裡齲齲獨行。

我覺得卡夫卡将這種幻象天賦發揮到了極緻,因而能以文字的形式表現出這些虛拟的幻象,甚至令人錯亂了幻象與現實。

我常常在鬧市中覺得自己置身于一片城堡的雪地外,坐在工位時覺得自己置身于低矮昏暗的法庭中,走在夜路裡仿佛幻化成一隻躺在床上仰望天花闆的醜陋甲蟲。

每一次幻象出現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活得像隻甲蟲,醜陋不堪,可卡夫卡的經曆又在同一時間向我的内心注入力量,令我更加熱愛他。

《城堡》予我的慰藉,是接受自己不被外界了解,在長期以來的疏離感中,我曾經向往陰森破敗的廢棄大樓、向往風沙磨砺的廢墟、向往空無一人的戈壁、向往回歸孤寂的一切。

很久以後,這種疏離陌生感成為的内心世界的主宰,我不再是以煩惱,而是沉迷這個狹窄又廣闊的世界裡,拒絕别人進入,我搖擺于現實和自我虛幻世界中,每對現實多一分厭惡,就對私有世界多一分迷戀;現實愈令我憤怒,虛妄天地就愈令我安甯。

在兩個世界的錯綜交融之間,我的虛妄天地不斷擴大,更加令我沉迷。

我意識到,像《城堡》的K一樣,我是遊離現實之外的幽靈,不被了解,也不渴求被了解,雖然格格不入,但我依舊試圖融入這個環境。

現實沒有改變我,它令我不解,卻不令我痛苦,在這個現實裡,我隻是飄忽其外的意識體,一個外鄉人。

孤獨是幽靈的常态,盡管我偶爾也會渴求被了解,但就像《饑餓藝術家》裡所言,藝術家臨死之前,渴望别人了解他的饑餓藝術,又拒絕他的藝術被人了解,這種孤獨的自我沖突,原因在于:現實沒有适合我的食物,我甯願挨餓,甚至為了饑餓而死。

《審判》予我的慰藉,是容忍外界的醜陋,抑制内心的憤怒。

在剖析自我時,我意識到我的身體和思想中,存在某種難以抑制的憤怒,這種憤怒是天性對醜陋的憎惡,面對所有虛僞、假象、不公時,這種憤怒往往令我失去理智,産生某種毀滅的欲望。

在卡夫卡身上,我沒有看到這種不可抑制的理智,而是看到更極端的敏感,他把這種具象的怒火轉化為強烈的内心控訴,我不能确定這種做法是否正确,可是在我身上,我真切地看過一個場景:打手在法庭的脅迫下對保安施刑。

那時,我深刻地感受到,我的敵人,并非我能面對的存在,而是無法面對的更高權力、機構、制度、法則,即便我擊敗了一級,依舊有數之不盡的層層機關等着我。

事實證明,即便我像拉斯科爾尼科夫一般,滿腔怒火地拿斧頭砸人,也無法擊潰這醜陋的現實。

一開始,這個覺悟令我絕望、憤怒,慢慢地,我體會到《審判》自我求死的浪漫——自我毀滅可能是最有力的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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