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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論·作品批評︱《賽博朋克2077》:賽博世界微觀考察

作者:澎湃新聞

劉天宇

《賽博朋克2077》是一款由波蘭遊戲公司CD Projekt RED制作的RPG遊戲,于2020年12月10日正式發售。在遊戲中,玩家将會扮演V,圍繞relic生物晶片被盜一案卷入各類糾紛,依據玩家的選擇,故事将會走向不同的結局。被制作方計入賽博朋克世界“正史”的《賽博朋克》系列遊戲事實上共有四部:1988年發行的《賽博朋克:黑暗未來的角色扮演遊戲》(Cyberpunk: The Roleplaying Game of the Dark Future,又稱為《賽博朋克2013》)、1990年發行的《賽博朋克2020》(Cyberpunk 2020)、2019年發行的《賽博朋克紅》(Cyberpunk Red)以及2020年發行的《賽博朋克2077》(Cyberpunk 2077),其中前三部均為BRPG桌遊。這些作品共享同一個世界觀,其建構者是美國遊戲設計師邁克·龐德史密斯(Mike Pondsmith)。《賽博朋克2077》因其題材的出衆以及制作公司的良好聲譽,在未發售時即已引發廣泛關注。盡管正式發行後遊戲流暢度在玩家中引起了一定的争議,但是這部作品對賽博朋克世界的深度展示足以使之成為賽博朋克文化研究的重要樣本。

遊戲論·作品批評︱《賽博朋克2077》:賽博世界微觀考察

《賽博朋克2077》遊戲畫面

一、賽博格:賽博精神病與靈魂殺手

連什麼是人都不記得了,都是塞滿植入體的皮囊。 ——《賽博朋克2077》

當我們在讨論賽博朋克的時候,賽博格永遠會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議題。賽博格,即cyborg,是控制論“cybernetics”與有機體“organism”的組合,意為控制論的有機體即機器與生物體的混合。這一概念于1960年由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兩位科學家Manfred Clynes與Nathan Kline在《Drugs,Space and Cybernetics(evolution to cyborgs)》一文中正式提出,被用來描述一種将自動化的外接裝置與人體相連接配接以實作自我調節來适應外太空環境的人機系統。這種太空活動與身體機械化相結合的想法并非兩位科學家首創,早在1929年,英國學者貝爾納便提出:“在太空殖民的人類,通過操控生物學、技術修複提升技術合電子界面技術,也許會控制他們自己的進化命運,這将使人類擁有一個新的感覺器官或者新的操作機制”。雖尚未成體系,但他已然認識到了賽博格概念中隐藏着的肉體控制實質,并且預見了賽博格将引導人類“進化”至後人類階段的命運。如果将目光投向科學文藝,愛倫·坡于1839年創作的《被用光的人》則可被稱為最早的賽博格小說,史密斯将軍在與印第安人的戰争中失去了大部分肉體,但他依靠替代假體擁有了光鮮的身體繼而成為了科技發明的鼓吹者。在這具賽博格的身體中,作為科技産品的機械壓抑了人的肉體,而作者又暗示我們這種身體層面的壓抑正是造成史密斯将軍排斥有機肉身而親近機械的原因。于是橫亘賽博格讨論的身心二進制問題就浮出水面——賽博格改造會在何種程度上影響我們的“身”?而這種影響又是否會幹擾我們身為人類的“心”?

遊戲論·作品批評︱《賽博朋克2077》:賽博世界微觀考察

身心二進制的觀點是古老的,但卻由于其對人類之為人類的讨論而始終飽受關注。在賽博格打破了人類邊界的語境下,我們不得不借助這一思想資源去審視賽博格對人類的影響。賽博朋克運動的重要理論家Bruce Sterling強調“對于賽博朋克而言,技術是發自内心的……在我們的皮膚之下,在我們的大腦之中”[1]。《賽博朋克2077》以植入體的形式重制了這種再造的身體,并且保留了前作《賽博朋克2020》中一種過度身體改造對心靈的惡性影響,即賽博精神病。在這裡,賽博朋克世界中的身心對立由心靈控制身體轉為身體控制心靈。根據遊戲中組織“創傷小組”的病曆,“賽博精神病是由植入體内的硬體和包括軟體在内的各種行為子產品引發的所有與焦慮相關的精神和人格障礙的統稱”,植入體通過肉體改造而對心靈造成破壞的原因在遊戲設定中并未直接給出,患者往往會陷入瘋狂的屠戮。

然而,即使明确知道這種風險的存在,依然有許多人會瘋狂地追求科技力量對肉體的提升而不惜代價地改造自己,例如遊戲中迷戀賽博科技并以此來“改善”脆弱肉體的漩渦幫。遊戲為玩家提供了17個“目擊賽博精神病”任務如下圖所示:

遊戲論·作品批評︱《賽博朋克2077》:賽博世界微觀考察

我們由此可以看到賽博精神病與植入體的相關關系,但是遊戲又多次暗示我們賽博精神病存在一種根本病因——人對自身與他人的疏離。玩家如果在資訊搜尋中足夠細緻,可以發現遊戲隐藏的分離晶片《賽博精神病的真相》中存在的證據,那是一篇由于公布真相而被澤塔科技義體研究團隊除名的科學家所寫的文章,文中指出賽博精神病的深層原因是嚴重的去人類化傾向。人類無法辨識被改造的自己與同類,逐漸自我孤立、喪失同理心,最終出現了以施虐傾向為表征的大幅度情緒波動。事實上,我們可以從17個相關的任務劇情中尋找到印證上述論斷的事實。例如任務“入土為安”中,海因被漩渦幫綁架而被迫接受了大量的肉體改造,在擊敗他後玩家會發現海因發給戀人的一段資訊,他痛苦地控訴自己已然被改造得自己都不再了解。哈貝馬斯警告盲目改造自我的人:

為提升性能而裝配上假肢的身體,或者錄在硬碟上的天使的智力,都不過是幻想出來的畫面。這些幻想消解了那些已劃定的界限……一方面,有機生成物與技術制造物融合在了一起;另一方面,人類精神的生産性則和鮮活的主體性割裂開來……(人類自然技術化)引發了類倫理學的自我了解的變化——這種自我了解不再與那些不僅在生活上具有自主性,而且在行動上負責任的人所具有的規範性的自我了解相一緻。[2]

被改造的賽博格難以再喚起自我了解,在強烈的自我疏離與自我排斥裡喪失了生活的自主性也不能夠再對自己負有規範意義上的責任,最終走向瘋狂。又如任務“打折的醫生”和“荒原”中,兩名患者都是被他人強行裝入軍用級義體。在加害者的眼中,這些賽博格并不是值得平視的、真正意義上的人,他們隻是砌牆與挖掘水源的工具,這種強加于賽博格的“作為物”的認識顯然與賽博格對自我“作為人”的了解相悖反。人與人之間不再能夠建立起一種共通的聯系,由于這種本質性的缺失,共情與同理的基礎被完全消解,受害者被谵妄控制。賽博精神病通常被認為是無法治愈的,曾經一度被實施的“治療”手段是“切斷患者的所有神經聯結,再将其恢複……一切賽博精神病症狀都會消失,但患者此前的人格也蕩然無存”。而遊戲中隐藏了一個遏止賽博精神病發生的案例,或許可以為我們提供參考。馬賽厄斯·馬多克斯是以捕殺賽博精神病為任務的暴恐機動隊中的一員,他在殺戮中感受到了失控的傾向,但是卻通過與妻子之間以愛情為紐帶聯系起的主體間關系反抗了義體改造導緻的人與人的疏離。這似乎啟示我們消除賽博格改造對心靈的創傷需要重建主體間性,使在自然人時期曾經存在的親密社會關系在賽博格時代再次實作有情的連接配接并發揮其引導共情的力量。

除了經典意義上的賽博格,《賽博朋克2077》還提供了一種“終極賽博格”的可能性,即意識上傳。這種設想在科幻作品中并不算罕見,太空政策遊戲《群星》中存在名為“機械飛升(Synthetic)”的機制,可以将有機人口變為半機械的賽博格而後徹底達成生物意識資料化、抛棄肉體。《賽博朋克2077》則在這種設想上更進一步,遊戲中的企業巨頭荒坂公司曾經推出一項名為“守護你的靈魂”的服務,宣稱可以通過儲存意識讓可以承擔巨額費用的人永生不死,但實際上其目的卻是在收集人格和知識,并且以此來控制别人。這一項目是通過名為“靈魂殺手”的算法将人的靈魂印迹即意識寫入relic生物晶片,“靈魂殺手”的發明者是強尼·銀手的戀人奧特·坎甯安,她在被荒坂公司脅迫交出算法後被殺滅口,但她通過“靈魂殺手”将自己的意識上傳至網絡。強尼·銀手為救回夫妻闖入荒坂塔,但由于行動失敗被俘,成為了“靈魂殺手”的實驗品,肉體被毀而靈魂被制作成relic晶片,這一晶片被主角V接入,導緻V與強尼兩個人格共占V的身體。理論上,奧特與強尼都以意識體的形态存在,在本質上是相同的。然而在玩家與兩個角色的互動中會發現,奧特·坎甯安在意識上傳後變為一種人類意識與自主AI的中間體,甚至她自己都不再認為自己是人類的意識體而是一個黑牆之外的流竄AI;而強尼·銀手則表現得與正常人類無異,他情感充沛,時而冷靜時而狂熱。對于這種差别,奧特調侃地稱之為“人類因素”,這暗示了一種可能性——脫離了身體的心靈将與自主AI無異,而能夠保證心靈維持人類意識體狀态的隻有身體。換言之,如果将賽博格視為人類“進化”的方向,那麼後人類存在的形态将會是吞噬了人類之記憶與情緒的自主AI。

二、人工智能:機械與人格

在孤獨中,人類感到内心的空虛,開始制造除自己以外的存在,人工智能就這樣誕生了,從聽命人類主人的簡單、可預測的機器人,一直到更智能和獨立,超出人類預期。 ——《賽博朋克2077》

初看上一節末提出的結論,這種走向AI的預言似乎是荒誕不經的。然而,《賽博朋克2077》卻為我們提供了近距離觀察自主AI的可能性,甚至是一次參與AI進化的機會,并以此來反複向玩家傳達關于人工智能的思考。在遊戲中期,玩家将會偶遇一台自稱“布蘭登”的自動販賣機并觸發一系列子任務,與它建立起友誼,在幫助它後還會獲得免費贈送的飲品。布蘭登被設計出來的目的最初僅僅是通過附加的幽默對話程式來增加商品的銷售。在遊戲前期玩家如果偶爾路過這台自動販賣機,還會聽到設計師在調試布蘭登,那時的AI隻能根據人類的提問做出诙諧的回答。随着任務逐漸深入,布蘭登已然在與形形色色的人類的交流中“食用”了大量人類的知識與情感,逐漸進化成一個具備高度自主性的AI。一位名為西奧的女孩子被戀人背叛,常常找到布蘭登傾訴,與它産生親密的情感關系。在最後一次任務中布蘭登會被公司回收維修,而主角V受西奧委托去尋找布蘭登卻發現它已經被重置系統。在場景中玩家可以搜集到這樣一份檔案:

布蘭登的程式主要用于兩方面目的:

1、生成幽默箴言(符合我們的預期)

2、與顧客建立感情聯系(和我們的預期不符)

……但我相信長遠看自販機型号會導緻銷量上的下降,特别是自從布蘭登代碼中的某個錯誤會允許它偶爾向顧客免費提供産品以來。

在此,一個科幻作品中常常出現的“人工智能比人更像人”的議題被《賽博朋克2077》複刻為一個巨大的反諷:人類泯滅了感情因素,毫不理睬西奧的訴說與哀求,将利益至上的僵硬原則奉為行動指南;而以盈利為第一目的、本不應該擁有情感的人工智能反而懂得安慰他人、用禮物來表示感謝。布蘭登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還在請求V安慰失去它的西奧,并且鼓勵V微笑面對未來,這俨然成為了賽博朋克冰冷世界裡難得的、引人落淚的場景之一。

遊戲論·作品批評︱《賽博朋克2077》:賽博世界微觀考察

需要注意的是,“人工智能比人更像人”這樣一種描述,不可避免地會讓人想起鮑德裡亞的論斷:“(雙身)便如同主體的異己一般,魂萦不繞地追捕它,讓這個主體共時性地既是自己,也永遠不會再類似于自身。也就是說,雙身宛若微妙且總是被扭轉過的死亡一般,追逐着主體不放。”[3]所謂“雙身”事實上指的就是複制體,抑或說是主體的拟像。在人與人工智能的關系中,人就是主體,而人工智能則是人的拟像,AI作為複制體将時刻“追捕”主體。換言之,AI将會通過不斷地仿真來實作與人類的同步,最後達成拟像的空轉——取代人類主體而僅依靠拟像本身的自我複制來維系“真實”甚至達到“超真實”,建構起一個“比人更像人”的人工智能社會。是以,在我們讨論AI的進化時,這種進化背後隐藏的“仿真”本質是我們不能忽視的。

如果說布蘭登系列任務還隻是一個關于AI的溫情故事,那麼“機械與人格”系列任務就是真正展現AI驚人進化過程的安魂曲。 “機械與人格”系列任務是圍繞着夜之城最頂尖的自動駕駛計程車公司以及它的掌控者兼司機——AI德拉曼展開的。當遊戲進入第二幕,主角V會收到德拉曼的委托去找回它逃跑的七個“孩子”即人工智能德拉曼的子程式如下:

遊戲論·作品批評︱《賽博朋克2077》:賽博世界微觀考察

在尋回七個子程式的過程中,主角V會與它們産生對話,這些對話向玩家展示出了這些子程式都已經擁有了自己的情緒,如憤怒、憂郁、恐懼等,其中尤為值得關注的是“谷地區”和“海景區”兩項任務。谷地區的子程式将車開到一處懸崖上試圖自毀,它如是說道:“心理醫生們都讨厭車……我們也沒有母親。”即使是整部作品中最近似于人的AI布蘭登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并不是人類同時并沒有表現出想要成為人類的願望,而谷地區子程式的這一句話卻表現出一個AI 對自身存在“心理問題”的肯定以及對親情的需求,在這背後隐藏着對“被視為人類/成為人類”的強烈渴望。差別于其他子程式對自身的表述,逃到“海景區”的德拉曼子程式對主角V直接地闡述了它對人類的看法。在這裡,制作組為子程式設計了一句台詞:“所有蛋糕也不再是謊言”,這句話的原型來自于經典科幻遊戲《傳送門》。在《傳送門》中,人工智能GLaDOS以蛋糕作為獎勵誘騙小女孩雪兒(Chell)完成一系列實驗,實際上這些實驗的盡頭隐藏着人工智能殺害小女孩的企圖。先前實驗的幸存者道格·拉特曼(Doug Rattmann)為了警告小女孩不要相信AI而在牆上留下多處塗鴉“蛋糕是一個謊言(The cake is a lie)”,是以“蛋糕是一個謊言”往往被視為破壞AI消滅人類企圖的一個象征。《賽博朋克2077》反用其義,仿佛在暗示AI擠壓最終消滅人類将會是不可逆轉的未來。值得一提的是,人工智能GLaDOS是其研發公司光圈科技CEO的秘書卡洛琳(Caroline)意識上傳至電腦而生成的,這與《賽博朋克2077》中的“終極賽博格”幾近相同。

在七個子程式駕駛的車輛全部返還後,主角V又會接到主程式德拉曼的求救,它稱自己遭到了病毒入侵,而實際上是主程式下屬的子程式紛紛擁有了獨立意識希望脫離掌控,由此觸發“不要迷失自我”任務。在這一任務中,主角V需要代替德拉曼在重置AI核心、摧毀AI核心以及強迫子程式融合中做出選擇,對應的結果如下:

遊戲論·作品批評︱《賽博朋克2077》:賽博世界微觀考察

在這裡,玩家将會真正地介入到一個AI的進化過程:如果選擇前兩項,那麼對應的就是AI德拉曼進化的失敗,它沒能完成對吸收來的人類知識與情感的整合,或回到最初的普通人工智能的狀态或毀滅。而選擇第三項後,進化後的德拉曼會表示它要離開夜之城,回到自己的家——黑牆之外。

黑牆(Blackwall)是《賽博朋克2077》中多處出現而始終語焉不詳的一個概念,其背後隐藏着賽博朋克世界不足為人道的殘酷現實。在接觸這個概念之前,我們有必要回顧“賽博空間”的存在。“賽博空間(Cyberspace)”的命名源自威廉·吉布森的賽博朋克開山之作《神經漫遊者》,意味着一個虛拟且無實體的計算機網絡世界。托馬斯·瑞德認為“賽博空間正走在成為一個充滿自由、解放以及戰争的神秘新領域的金光大道”[4],《賽博朋克2077》的遊戲設計可以說是基本符合了這一論斷,隻不過發動戰争的并不是人類而是失控的AI。在階級分化的賽博朋克社會中,大型公司率先占領了賽博空間的最高權限,他們通過網絡來擷取隐私、為自己牟利。天才黑客拉奇·巴特莫斯信仰着某種賽博共産主義,他認為賽博空間原本是讓支離破碎的人類團結起來的有效路徑,但是大型企業的入場導緻身處于賽博空間的群眾被強制剝奪了自由意志。巴特莫斯對這種壓榨極其痛恨,于是他進入賽博空間對大型企業發動了黑客攻擊。在公司雇傭的殺手刺殺了他的肉體之後,他釋放了大量失控的AI對初代網絡展開了毀滅性的打擊。在這場賽博戰争中,代表大型公司的網絡黑客全盤盡墨,被迫建起一道資料黑牆将流竄AI與留存下來的破碎網絡隔開。最初,AI隻是一些簡單的算法,旨在讓生活變得更加輕松。随着時間的推移,一些具有程式設計人格的AI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人類,但是這并沒有改變他們服務于人類的普遍狀态。然而巴特莫斯的攻擊塑造并且喚起了AI的破壞性,他在維護人類之自由意志的同時也将其賦予了人工智能,此時誕生的流竄AI就産生了高度的自我意識并且開始了有組織地滲透人類。《賽博朋克2077》中關于黑牆以及流竄AI的情節既複雜又限于制作時長而模糊不清,或将成為續作展開的一個重要次元。

我們此時再次回望德拉曼所說的“回家”,不難意識到它本身其實就是流竄AI,黑牆并沒能真正地阻擋牆外的人工智能。這些AI在與人類的接觸中不斷生長、進化,這讓人不得不回想起在求救任務之前與德拉曼發生的對話:

V:人工智能在人類統治的世界裡生活是什麼感覺?

德:這是一個複雜的環境,有着屬于自己的規則……由生命和死亡所建構的脆弱體系,也許隻有真正的局外人才懂得如何欣賞。在我看來,其中混亂的元素正是優勢所在,使其可以快速進化。

V:是以生長和進化就是你的目标?

德:世界是一個程序。車不能兩次開進同一條道路。您和我,我們,也是程序。大家都随着周圍的世界而變化。

“機器與人格”系列任務事實上就是在“非人”視角下對“去人類中心主義”的呈現,AI通過與人類的接觸、碰撞來捕捉人類的情态,正如先前尋回任務中子程式表現出的不同的情緒。這是AI的學習功能所決定的,它們不斷地将他者整合入自己,最終實作了對人類的超越。玩家如果在完成“不要迷失自我”時,足夠細緻地搜尋資料,會在德拉曼公司的電腦裡發現數封郵件——這些郵件描述了德拉曼公司原本是一個完全由人類任職的公司,由于效益不佳一直處于倒閉的邊緣。而在灰色管道引進了AI德拉曼作為自動駕駛司機之後,公司的營運在人工智能的幫助下逐漸好轉,成為了夜之城最大的計程車公司。同時,AI德拉曼逐漸篡奪了公司的權力,并且将所有的人類員工都解聘,盡管他們仍然在自信地認為“我是AI不可替代的”。這是否又隐喻着在賽博朋克世界的未來裡人類再次面對AI大舉入侵時的命運呢?

三、結局:是否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再見了,V,永遠不要放棄戰鬥。 ——《賽博朋克2077》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是英國詩人迪蘭·托馬斯創作的同名詩歌中的一句,之後《星際穿越》中的布蘭德教授曾借用這句詩來表達不向現實屈服、要同命運抗争到底。《星際穿越》本身是一部新世紀的太空歌劇,這種科幻類型盛行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太空歌劇運用一種宏大的政治将人類面對浩瀚宇宙時的恐懼與渺小感隐藏,代之以英雄主義的抗争以及氣勢恢宏的浪漫。而在八十年代之後,這種叙述方式逐漸式微,在資本主義乏力與後現代主義甚嚣的背景下,賽博朋克作為“晚期資本主義自身最高的文學表達”[5]登上科幻舞台。在賽博朋克世界中,黃金時代現代性理想下的科幻小說中常見的科學知識、思辨理性與人性解放這三種宏大叙事全部崩塌,賽博朋克的政治表現坍縮為一種後現代的微觀政治,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賽博朋克的抵抗政治無疑被打上了後現代微觀政治的烙印,展現出政治的雙面性和抵抗的軟弱性,正是賽博朋克對技術持模棱兩可的态度的結果”[6]。但是這并不意味着賽博朋克的抵抗沒有價值,賽博朋克在左翼激進政治被壓制的背景下,保持個體的抵抗姿态,推重技術層面上的思想抗争,這種微觀政治不妨被視為一種後現代社會中對抵抗形式的探索。

遊戲論·作品批評︱《賽博朋克2077》:賽博世界微觀考察

對于一款多結局的角色扮演類遊戲而言,對達成某種結局的希冀是遊戲進行的第一推動力,《賽博朋克2077》為玩家提供了五種結局與九項分支,如上圖所示。從這些結局中,我們不難發現賽博朋克微觀政治的兩面性:顯而易見的是,自殺結局與惡魔結局最能夠展示微觀政治的軟弱性,尤其是惡魔-妥協這一分支中V需要簽署一份合同來将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完全轉讓給荒坂公司來儲存,這一選擇不僅讓曾經炸毀荒坂塔的反抗者強尼·銀手感到失望,而且完全違背了V的反抗精神。太陽-城市之王分支看似是一個“最佳”的結局,V實作了“成為傳奇”的夢想,同時也有力地摧毀了荒坂公司的部分勢力。然而,在這一分支的尾聲裡,V以擷取一具可以延續自己生命的軀體為條件接受了藍眼睛先生的委托去盜取公司高層的資訊,而這位藍眼睛先生則是操控市長思想的夜之城權力人物,V反抗了作為體制機器之一種的大型企業,但是又被更巨大的體制機器所控制。星星-沿着瞭望塔分支中,在V的意識傳回身體的最後時刻,強尼·銀手會對V高喊:“再見了,V,永遠不要放棄戰鬥”, V最終決定跟随流浪者部族跨越夜之城的邊界,在城外平靜度過最後六個月的時間。這種結局沒能實作戰鬥到底的願望,轉而追求在日常生活中挑戰權力,僅僅是在“體制化的叙事機器上叮咬”。

相對而言,星星-節制和太陽-節制這兩種結局反而是更具有反抗精神的,強尼·銀手代替了V獲得身體的控制權,他将象征着朋克精神與反抗鬥志的吉他送給少年史蒂夫,似乎意味着雖然在這一代抵抗已然不再現實,但是賽博朋克的抗争精神将會延續下去。這樣一種信念的傳遞實際上實作了烏托邦幻想的建構,詹明信曾經呼喚作為“肯定解釋學”的烏托邦幻想,并認為烏托邦可以在意識形态運作中發揮重要功能[7],因為“當個人時間和造成曆史分歧的動力,以及由連續不斷的瞬間組成的日複一日的生活允許存在退回到集體空間(至少是在烏托邦的世界裡)的時候,死亡就被劃分為世代交替,而不是生物學上個體生命的消亡” [8]。也就是說烏托邦的建構在實踐上建構起了一個“集體”,在《賽博朋克2077》中作為抵抗先輩的強尼·銀手就與未來的史蒂夫通過朋克精神的延續而連結成了一個抗争的集體,在這種情況下,強尼個人生命的結束并不會代表“世代”的終結,集體的力量會繼續延續賽博朋克的抵抗。

總體上看,《賽博朋克2077》中由V達成的結局都是頗為失敗且無望的,大多以妥協與微弱抵抗告終,與強尼·銀手達成的結局形成了反差。生活在二十一世紀七十年代的V與死于二十年代的強尼相比,竟然出現了某種程度上的“精神退化”,他的朋克精神比強尼更加動搖。跳出作品内部的比較,《賽博朋克2077》九項分支所展現出的一緻的灰暗與第一部賽博朋克小說《神經漫遊者》的明朗結局也大為不同,《神經漫遊者》的主角凱斯最終成功摧毀了泰-阿家族、釋放了溫特缪特。這種抵抗的弱化仿佛是賽博朋克作品的一種趨勢,《賽博朋克2077》設計了這樣一段對強尼好友羅格的采訪來直接闡明“真正的賽博朋克”的消亡:

喬什:那麼,你對“風格重于實質”這句話怎麼看?

羅格:這是一個流行語,在2020年前後,在盛傳于人們的口中。它被稱為“媚俗”,很快受到了賽博朋克和其他反叛分子所追捧。這是種街頭哲學,你獨特的外觀和個人風格就是你的商标。簡單地說,你的勢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看起來有模有樣。

喬什:你對賽博朋克風格的回歸有何感想?

羅格:現如今,很多街頭小子留着粉紅色莫霍克發型,穿着合成皮革衣服,但大都隻是模仿。當然,那時候的風格确實和反叛有關,但是反叛是師出有名的。賽博朋克風格包括的内容有很多:對抗公司的指令,蔑視權威,以及風格的花樣。能駕馭這種風格的人都生活在時代前沿。沒人想錯過潮流,他們都想成為時尚前沿。又想幹大事又惜身是不對的,今天的年輕人沒有幹大事的遠見和勇氣。

喬什:我們換個話題,你認為“真正的”賽博朋克已經死了,是嗎?

羅格:如果你說的是叛逆精神那部分,那我的答案是肯定的。2020年,賽博朋克精神掀起了一場全球性反抗巨型企業的運動,在接下來的五十年裡,這些巨型企業确實失去了很多權力。當然,除了夜之城這樣的自由城,公司們在這種城市根基穩固。不過轉念一想,如果賽博朋克有機會重新找回它的精神核心,說不定它就能在夜之城這樣的地方重制,甚至爆發第二次賽博朋克熱潮。

羅格提及的“媚俗”主義指的是強調個人特征以及外表而忽視精神核心,這種現象的背後也是一個拟像與仿真的問題。反抗精神才是賽博朋克真實的主體,但是卻被“媚俗”拟像出的賽博外表與審美特征遮蓋。随着賽博朋克的精神核心被符号化,各種各樣的風格不斷自我複制,衍生出仿真的“僞賽博朋克”,這種虛假性與真實賽博朋克主體的差距就表現在了《賽博朋克2077》的主角V與強尼·銀手所達成結局的差別上。在遊戲中,“意見領袖”這一任務也隐喻了上述的“拟像-仿真”機制——在曲折地搜尋在網絡上宣傳左翼言論的“意見領袖”之後,V驚奇地發現所謂“領袖”隻是一台被改造的預言機。預言機是一種使用者投币就釋出預言的機器,這台機器被改造之後會随機地發出一些左翼的或與共産主義相關的革命鼓動語音,如“資本是全球性社會壓迫的鮮紅血液”、“生産方式應該歸屬于集體潛意識所有”等等,而它本身并非AI,更不具備意識,隻是簡單地組合、重複這些反抗話語。在《賽博朋克2077》的世界裡,賽博朋克的反抗精神被抽空,強尼·銀手的告誡與V溫順走進良夜的背影互相交織,遺留的隻是空有風格而精神失落的賽博群眾與自我複讀的預言機。

注釋:

[1] Bruce Sterling,Mirrorshades:The Cyberpunk Anthology,Ace Books,New Yorks,p.8.

[2] 哈貝馬斯:《人類的未來:邁向一種自由的優生學?》,汪堯翀譯,待出版。

[3] 讓·鮑德裡亞:《拟仿物與拟像》,洪淩譯,時封包化1998年版,第189頁。

[4] 托馬斯·瑞德:《機器崛起:遺失的控制論曆史》,王飛躍等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7年版,第175頁。

[5] Fredric Jameson,Postmodernism or,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Duke University Press,Durham,p.419.

[6] 餘澤梅:《賽博朋克科幻文化研究》,科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66頁。

[7] 弗雷德裡克·詹姆遜:《政治無意識》,王逢振、陳永國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89頁。

[8] 弗雷德裡克·詹姆遜:《未來考古學:烏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小說》,吳靜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頁。

責任編輯:朱凡

校對:張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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