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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子·<解老>·<喻老>》

作者:擎鳴

第一篇:解老篇原文:  

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則身全。身全之謂德。德者,得身也。凡德者,以無為集,以無欲成,以不思安,以不用固。為之欲之,則德無舍;德無舍,則不全。用之思之,則不固;不固,則無功;無功,則生于德。德則無德,不德則有德。故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是以貴無為無思為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夫無術者,故以無為無思為虛也。夫故以無為無思為虛者,其意常不忘虛,是制于為虛也。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今制于為虛,是不虛也。虛者之無為也,不以無為為有常。不以無為為有常,則虛;虛,則德盛;德盛之為上德。故曰:"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也。"仁者,謂其中心欣然夫妻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惡人之有禍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報也。故曰:"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也。"

  義者,君臣上下之事,父子貴賤之差也,知交朋友之接也,親疏内外之分也。臣事君宜,下懷上宜,子事父宜,賤敬貴宜,知交朋友之相助也宜,親者内而疏者外宜。義者,謂其宜也,宜而為之。故曰:"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也。"

  禮者,是以貌情也,群義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貴賤賢不肖之是以别也。中心懷而不谕,故疾趨卑拜而明之;實心愛而不知,故好言繁辭以信之。禮者,外飾之是以谕内也。故曰:禮以貌情也。凡人之為外物動也,不知其為身之禮也。衆人之為禮也,以尊他人也,故時勸時衰。君子之為禮,以為其身;以為其身,故神之為上禮;上禮神而衆人貳,故不能相應;不能相應,故曰:"上禮為之而莫之應。"衆人雖貳,聖人之複恭敬盡手足之禮也不衰。故曰:"攘臂而仍之。"

  道有積而積有功;德者,道之功。功有實而實有光;仁者,德之光。光有澤而澤有事;義者,仁之事也。事有禮而禮有文;禮者,義之文也。故曰:"失道而後失德,失德而後失仁,失仁而後失義,失義而後失禮。"

  禮為情貌者也,文為質飾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質而惡飾。夫恃貌而論情者,其情惡也;須飾而論質者,其質衰也。何以論之?和氏之璧,不飾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夫物之待飾而後行者,其質不美也。是以父子之間,其禮樸而不明,故曰:"理薄也。"凡物不并盛,陰陽是也;理相奪予,威德是也;實厚者貌薄,父子之禮是也。由是觀之,禮繁者,實心衰也。然則為禮者,事通人之樸心者也。衆人之為禮也,人應則輕歡,不應則責怨。今為禮者事通人之樸心而資之以相責之分,能毋争乎?有争則亂,故曰:"夫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乎。"

  先物行先理動之謂前識。前識者,無緣而妄意度也。何以論之?詹何坐,弟子侍,牛鳴于門外。弟子曰:"是黑牛也在而白其題。"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在其角。"使人視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以詹子之術,嬰衆人之心,華焉殆矣!故曰:"道之華也。"嘗試釋詹子之察,而使五尺之愚童子視之,亦知其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也。故以詹子之察,苦心傷神,而後與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是以曰:"愚之首也。"故曰:"前識者,道之華也,而愚之首也。"

  所謂"大丈夫"者,謂其智之大也。所謂"處其厚而不處其薄"者,行情實而去禮貌也。所謂"處其實不處其華"者,必緣理,不徑絕也。所謂"去彼取此"者,去貌、徑絕而取緣理、好情實也。故曰:"去彼取此。"

  人有禍,則心畏恐;心畏恐,則行端直;行端直,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行端直,則無禍害;無禍害,則盡天年。得事理,則必成功。盡天年,則全而壽。必成功,則富與貴。全壽富貴之謂福。而福本于有禍。故曰:"禍兮福之所倚。"以成其功也。

  人有福,則富貴至;富貴至,則衣食美;衣食美,則驕心生;驕心生,則行邪僻而動棄理。行邪僻,則身夭死;動棄理,則無成功。夫内有死夭之難而外無成功之名者,大禍也。而禍本生于有福。故曰:"福兮禍之所伏。"

  夫緣道理以從事者,無不能成。無不能成者,大能成天子之勢尊,而小易得卿相将軍之賞祿。夫棄道理而妄舉動者,雖上有天子諸侯之勢尊,而下有猗頓、陶硃、蔔祝之富,猶失其民人而亡其财資也。衆人之輕棄道理而易妄舉動者,不知其禍福之深大而道闊遠若是也,故谕人曰:"孰知其極。"

  人莫不欲富貴全壽,而未有能免于貧賤死夭之禍也。心欲富貴全壽,而今貧賤死夭,是不能至于其所欲至也。凡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者之謂迷,迷則不能至于其所欲至矣。今衆人之不能至于其所欲至,故曰:"迷。"衆人之所不能至于其所欲至也,自天地之剖判以至于今。故曰:"人之迷也,其日故以久矣。"

  所謂方者,内外相應也,言行相稱也。所謂廉者,必生死之命也,輕恬資财也。所謂直者,義必公正,公心不偏黨也。所謂光者,官爵尊貴,衣裘壯麗也。今有道之士,雖中外信順,不以诽謗窮堕;雖死節輕财,不以侮罷羞貪;雖義端不黨,不以去邪罪私;雖勢尊衣美,不以誇賤欺貧。其故何也?使失路者而肯聽習問知,即不成迷也。今衆人之是以欲成功而反為敗者,生于不知道理,而不肯問知而聽能。衆人不肯問知聽能,而聖人強以其禍敗适之,則怨。衆人多而聖人寡,寡之不勝衆,數也。今舉動而與天下之為仇,非全身長生之道也,是以行軌節而舉之也。故曰:"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聰明睿智,天也;動靜思慮,人也。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視,寄于天聰以聽,托于天智以思慮。故視強,則目不明;聽甚,則耳不聰;思慮過度,則智識亂。目不明,則不能決黑白之分;耳不聰,則不能别清濁之聲;智識亂,則不能審得失之地。目不能決黑白之色則謂之盲;耳不能别清濁之聲則謂之聾;心不能審得失之地則謂之狂。盲則不能避晝日之險,聾則不能知雷霆之害,狂則不能免人間法令之禍。書之所謂"治人"者,适動靜之節,省思慮之費也。所謂"事天"者,不極聰明之力,不盡智識之任。苟極盡,則費神多;費神多,則盲聾悖狂之禍至,是以啬之。啬之者,愛其精神,啬其智識也。故曰:"治人事天莫如啬。"

  衆人之用神也躁,躁則多費,多費之謂侈。聖人之用神也靜,靜則少費,少費之謂啬。啬之謂術也,生于道理。夫能啬也,是從于道而服于理者也。衆人離于患,陷于禍,猶未知退,而不服從道理。聖人雖未見禍患之形,虛無服從于道理,以稱蚤服。故曰:"夫謂啬,是以蚤服。"知治人者,其思慮靜;知事天者,其孔竅虛。思慮靜,故德不去;孔竅虛,則和氣日入。故曰:"重積德。"夫能令故德不去,新和氣日至者,蚤服者也。故曰:"蚤服,是謂重積德。"積德而後神靜,神靜而後和多,和多而後計得,計得而後能禦萬物,能禦萬物則戰易勝敵,戰易勝敵而論必蓋世,論必蓋世,故曰"無不克。"無不克本于重積德,故曰"重積德,則無不克。"戰易勝敵,則兼有天下;論必蓋世,則民人從。進兼有天下而退從民人,其術遠,則衆人莫見其端末。莫見其端末,是以莫知其極。故曰:"無不克,則莫知其極。"

  凡有國而後亡之,有身而後殃之,不可謂能有其國、能保其身。夫能有其國,必能安其社稷;能保其身,必能終其天年;而後可謂能有其國、能保其身矣。夫能有其國、保其身者,必且體道。體道,則其智深;其智深,則其會遠;其會遠,衆人莫能見其所極。唯夫能令人不見其事極,不見其事極者為保其身、有其國。故曰:"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則可以有國。"

  所謂"有國之母":母者,道也;道也者,生于是以有國之術;是以有國之術,故謂之"有國之母。"夫道以與世周旋者,其建生也長,持祿也久。故曰:"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樹木有曼根,有直根。直根者,書之所謂"柢"也。柢也者,木之是以建生也;曼根者,木之是以持生也。德也者,人之是以建生也;祿也者,人之是以持生也。今建于理者,其持祿也久,故曰:"深其根。"體其道者,其生日長,故曰:"固其柢。"柢固,則生長;根深,則視久,故曰:"深其根,固其柢,長生久視之道也。"

  勞工數變業則失其功,作者數搖徙則亡其功。一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則亡五人之功矣;萬人之作,日亡半日,十日則亡五萬人之功矣。然則數變業者,其人彌衆,其虧彌大矣。凡法令更則利害易,利害易則民務變,民務變謂之變業。故以理觀之,事大衆而數搖之,則少成功;藏大器而數徙之,則多敗傷;烹小鮮而數撓之,則賊其宰;治大國而數變法,則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故曰:"治大國者若烹小鮮。"

  人處疾則貴醫,有禍則畏鬼。聖人在上,則民少欲;民少欲,則血氣治而舉動理;舉動理則少禍害。夫内無痤疽瘅痔之害,而外無刑罰法誅之禍者,其輕恬鬼也甚。故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治世之民,不與鬼神相害也。故曰:"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傷人也。"鬼祟也疾人之謂鬼傷人,人逐除之之謂人傷鬼也。民犯法令之謂民傷上,上刑戮民之謂上傷民。民不犯法,則上亦不行刑;上不行刑之謂上不傷人,故曰:"聖人亦不傷民。"上不與民相害,而人不與鬼相傷,故曰:"兩不相傷。"民不敢犯法,則上内不用刑罰,而外不事利其産業。上内不用刑罰,而外不事利其産業,則民蕃息。民蕃息而畜積盛。民蕃息而畜積盛之謂有德。凡所謂祟者,魂魄去而精神亂,精神亂則無德。鬼不祟人則魂魄不去,魂魄不去而精神不亂,精神不亂之謂有德。上盛畜積而鬼不亂其精神,則德盡在于民矣。故曰:"兩不相傷,則德交歸焉。"言其德上下交盛而俱歸于民也。

  有道之君,外無怨仇于鄰敵,而内有德澤于人民。夫外無怨仇于鄰敵者,其遇諸侯也外有禮義。内有德澤于人民者,其治人事也務本。遇諸侯有禮義,則役希起;治民事務本,則淫奢止。凡馬之是以大用者,外供甲兵而内給淫奢也。今有道之君,外希用甲兵,而内禁淫奢。上不事馬于戰鬥逐北,而民不以馬遠通淫物,所積力唯田疇。積力于田疇,必且糞灌。故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也。"

  人君無道,則内暴虐其民而外侵欺其鄰國。内暴虐,則民産絕;外侵欺,則兵數起。民産絕,則畜生少;兵數起,則士卒盡。畜生少,則戎馬乏;士卒盡,則軍危殆。戎馬乏則将馬出;軍危殆,則近臣役。馬者,軍之大用;郊者,言其近也。今是以給軍之具于谞馬近臣。故曰:"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矣。"

  人有欲,則計會亂;計會亂,而有欲甚;有欲甚,則邪心勝;邪心勝,則事經絕;事經絕,則禍難生。由是觀之,禍難生于邪心,邪心誘于可欲。可欲之類,進則教良民為奸,退則令善人有禍。奸起,則上侵弱君;禍至,則民人多傷。然則可欲之類,上侵弱君而下傷人民。夫上侵弱君而下傷人民者,大罪也。故曰:"禍莫大于可欲。"是以聖人不引五色,不淫于聲樂;明君賤玩好而去淫麗。

  人無毛羽,不衣則不犯寒;上不屬天而下不著地,以腸胃為根本,不食則不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欲利之心不除,其身之憂也。故聖人衣足以犯寒,食足以充虛,則不憂矣。衆人則不然,大為諸侯,小餘千金之資,其欲得之憂不除也。胥靡有免,死罪時活,今不知足者之憂終身不解。故曰:"禍莫大于不知足。"

  故欲利甚于憂,憂則疾生;疾生而智慧衰;智慧衰,則失度量;失度量,則妄舉動;妄舉動,則禍害至;禍害至而疾嬰内;疾嬰内,則痛,禍薄外;則苦。苦痛雜于腸胃之間;苦痛雜于腸胃之間,則傷人也慘。慘則退而自咎,退而自咎也生于欲利。故曰:"咎莫慘于欲利。"

  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是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為物之制。萬物各異理,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無常操,是以死生氣禀焉,萬智斟酌焉,萬事廢興焉。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維鬥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恆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時得之以禦其變氣,軒轅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與天地統,聖人得之以成文章。道,與堯、舜俱智,與接輿俱狂,與桀、纣俱滅,與湯、武俱昌。以為近乎,遊于四極;以為遠乎,常在吾側;以為暗乎,其光昭昭;以為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内之物,恃之以成。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随時,與理相應。萬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萬事得之以敗,得之以成。道譬諸若水,溺者多飲之即死,渴者适飲之即生;譬之若劍戟,愚人以行忿則禍生,聖人以誅暴則福成。故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敗,得之以成。

  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是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今道雖不可得聞見,聖人執其見功以處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

  凡理者,方圓、短長、粗靡、堅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後可得道也。故定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死,初盛而後衰者,不可謂常。唯夫與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常"。而常者,無攸易,無定理。無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聖人觀其玄虛,用其周行,強字之曰"道",然而可論。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

  人始于生而卒于死。始之謂出,卒之謂入。故曰:"出生入死"。人之身三百六十節,四肢、九竅其大具也。四肢九竅十有三者,十有三者之動靜盡屬于生焉。屬之謂徒也,故曰:生之徒也十有三者。至死也,十有三具者皆還而屬之于死,死之徒亦有十三。"故曰:"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凡民之生生而和固動,動盡則損也;而動不止,是損而不止也。損而不止則生盡,生盡之謂死,則十有三具者皆為死死地也。故曰:"民之生,生而動,動皆之死地,亦十有三。"

  是以聖人愛精神而貴處靜。不愛精神不貴處靜,此甚大于兕虎之害。夫兕虎有域,動靜有時。避其域,省其時,則免其兕虎之害矣。民獨知兕虎之有爪角也,而莫知萬物之盡有爪角也,不免于萬物之害。何以論之?時雨降集,曠野閑靜,而以昏晨犯山川,則風露之爪角害之。事上不忠,輕犯禁令,則刑法之爪角害之。處鄉不節,憎愛無度,則争鬥之爪角害之。嗜欲無限,動靜不節,則痤疽之爪角害之。好用其私智而棄道理,則綱羅之爪角害之。兕虎有域,而萬害有原,避其域,塞其原,則免于諸害矣。凡兵革者,是以備害也。重生者,雖入軍無忿争之心;無忿争之心,則無所用救害之備。此非獨謂野處之軍也。聖人之遊世也,無害人之心,無害人之心,則必無人害,無人害,則不備人。故曰:"陸行不遇兕虎。"入山不恃備以救害,故曰:"入軍不備甲兵。"遠諸害,故曰"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不裝置而必無害,天地之道理也。體天地之道,故曰:"無死地焉。"動無死地,而謂之"善攝生"矣。

  愛子者慈于子,重生者慈于身,貴功者慈于事。慈母之于弱子也,務緻其福;務緻其福,則事除其禍;事除其禍,則思慮熟;思慮熟,則得事理;得事理,則必成功;必成;工,則其行之也不疑;不疑之謂勇。聖人之于萬事也,盡如慈母之為弱子慮也,故見必行之道。見必行之道則其從事亦不疑;不疑之謂勇。不疑生于慈,故曰:"慈,故能勇。"

  周公曰:"冬日之閉凍也不固,則春夏之長草木也不茂。"天地不能常侈常費,而況于人乎?故萬物必有盛衰,萬事必有弛張,國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賞罰。是以智士儉用其财則家富,聖人愛寶其神則精盛,人君重戰其卒則群眾,群眾則國廣。是以舉之曰:"儉,故能廣。"

  凡物之有形者易裁也,易割也。何以論之?有形,則有短長;有短長,則有小大;有小大,則有方圓;有方圓,則有堅脆;有堅脆,則有輕重;有輕重,則有白黑。短長、大小、方圓、堅脆、輕重、白黑之謂理。理定而物易割也。故議于大庭而後言則立,權議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圓而随其規矩,則萬事之功形矣。而萬物莫不有規矩,議言之士,計會規矩也。聖人盡随于萬物之規矩,故曰:"不敢為天下先。"不敢為天下先,則事無不事,功無不功,而議必蓋世,欲無處大官,其可得乎?處大官之謂為成事長。是以故曰:"不敢為天下先,故能為成事長。"

  慈于子者不敢絕衣食,慈于身者不敢離法度,慈于方圓者不敢舍規矩。故臨兵而慈于士吏則戰勝敵,慈于器械則城堅固。故曰:"慈,于戰則勝,以守則固。"夫能自全也而盡随于萬物之理者,必且有天生。天生也者,生心也,故天下之道盡之生也。若以慈衛之也,事必萬全,而舉無不當,則謂之寶矣。故曰:"吾有三寶,持而寶之。"

  書之所謂"大道"也者,端道也。所謂"貌施"也者,邪道也。所謂"徑大"也者,佳麗也。佳麗也者,邪道之分也。"朝甚除"也者,獄訟繁也。獄訟繁,則田荒;田荒,則府倉虛;府倉虛,則國貧;國貧,而民俗淫侈;民俗淫侈,則衣食之業絕;衣食之業絕,則民不得無飾巧詐;飾巧詐,則知采文;知采文之謂"服文采"。獄訟繁倉廪虛,而有以淫侈為俗,則國之傷也,若以利劍刺之。故曰:"帶利劍。"諸夫飾智故以至于傷國者,其私家必富;私家必富,故曰:"資貨有馀。"國有若是者,則愚民不得無術而效之;效之,則小盜生。由是觀之,大奸作則小盜随,大奸唱則小盜和。竽也者,五聲之長者也,故竽先則鐘瑟皆随,竽唱則諸樂皆和。今大奸作則俗之民唱,俗之民唱則小盜必和。故"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而貨資有馀者,是之謂盜竽矣。"

  人無愚智,莫不有趨舍。恬淡平安,莫不知禍福之所由來。得于好惡,怵于淫物,而後變亂。是以然者,引于外物,亂于玩好也。恬淡有趨舍之義,平安知禍福之計。而今也玩好變之,外物引之;引之而往,故曰"拔"。至聖人不然:一建其趨舍,雖見所好之物,能引,不能引之謂"不拔";一于其情,雖有可欲之類,神不為動,神不為動之謂"不脫"。為人子孫者,體此道以守宗廟,宗廟不滅之謂"祭祀不絕"。身以積精為德,家以資财為德,鄉國天下皆以民為德。今治身而外物不能亂其精神,故曰:"修之身,其德乃真。"真者,慎之固也。治家者,無用之物不能動其計,則資有馀,故曰:"修之家,其德有馀。"治鄉者行此節,則家之有馀者益衆,故曰:"修之鄉,其德乃長。"治邦者行此節,則鄉之有德者益衆,故曰:"修之邦,其德乃豐。"莅天下者行此節,則民之生莫不受其澤,故曰:"修之天下,其德乃普。"修身者以此别君子小人,治鄉治邦莅天下者名以此科适觀息耗,則萬不失一。故曰:"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奚以知天下之然也?以此。"

第二篇:喻老篇原文:  

天下有道,無急患,則曰靜,遽傳不用。故曰:"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攻擊不休,相守數年不已,甲胄生虮虱,燕雀處帷幄,而兵不歸。故曰:"戎馬生于郊。"

  翟人有獻豐狐、玄豹之皮于晉文公。文公受客皮而歎曰:"此以皮之美自為罪。"夫治國者以名号為罪,徐偃王是也;以城與地為罪,虞、虢是也。故曰:"罪莫大于可欲。"

  智伯兼範、中行而攻趙不已,韓、魏反之,軍敗晉陽,身死高梁之東,遂卒被分,漆其首以為溲器。故曰:"禍莫大于不知足。"

  虞君欲屈産之乘與垂棘之璧,不聽宮之奇,故邦亡身死。故曰:"咎莫慘于欲得。"

  邦以存為常,霸王其可也;身以生為常,富貴其可也。不以欲自害,則邦不亡,身不死。故曰:"知足之為足矣。"

  楚莊王既勝,狩于河雍,歸而賞孫叔敖。孫叔敖請漢間之地,沙石之處。楚邦之法,祿臣再世而收地,唯孫叔敖獨在。此不以其邦為收者,瘠也,故九世而祀不絕。故曰:"善建不拔,善抱不脫,子孫以其祭祀,世世不辍。"孫叔敖之謂也。

  制在己曰重,不離位曰靜。重則能使輕,靜則能使躁。故曰:"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故曰:"君子終日行,不離辎重也"。邦者,人君之辎重也。主父生傳其邦,此離其辎重者也,故雖有代、雲中之樂,超然已無趙矣。主父,萬乘之主,而以身輕于天下。無勢之謂輕,離位之謂躁,是以生幽而死。故曰:"輕則失臣,躁則失君。"主父之謂也。

  勢重者,人君之淵也。君人者,勢重于人臣之間,失則不可複得矣。簡公失之于田成,晉公失之于六卿,而上亡身死。故曰:"魚不可脫于深淵。"賞罰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則制臣,在臣則勝君。君見賞,臣則損之以為德;君見罰,臣則益之以為威。人君見賞,則人臣用其勢;人君見罰,而人臣乘其威。故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越王入宦于吳,而觀之伐齊以弊吳。吳兵既勝齊人于艾陵,張之于江、濟,強之于黃池,故可制于五湖。故曰:"将欲翕之,必固張之;将欲弱之,必固強之。"晉獻公将欲襲虞,遺之以璧馬;知伯将襲仇由,遺之以廣車。故曰:"将欲取之,必固與之。"起事于無形,而要大功于天下,"是謂微明"。處小弱而重自卑,謂"損弱勝強也。"

  有形之類,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故曰:"天下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細。"是以欲制物者于其細也。故曰:"圖難于其易也,為大于其細也。"千丈之堤,以蝼蟻之穴潰;百步之室,以突隙之煙焚。故曰:白圭之行堤也塞其穴,丈人之慎火也塗其隙,是以白圭無水難,丈人無火患。此皆慎易以避難,敬細以遠大者也。扁鵲見蔡桓公,立有間。扁鵲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無疾。"扁鵲出。桓侯曰:"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居十日,扁鵲複見曰:"君之病在肌膚,不治将益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複見曰:"君之病在腸胃,不治将益深。"桓侯又不應。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望桓侯而還走,桓侯故使人問之。扁鵲曰:"病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居五日,桓侯體痛,使人索扁鵲,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故良醫之治病也,攻之于腠理。此皆争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禍福亦有腠理之地,故聖人蚤從事焉。

  昔晉公子重耳出亡,過鄭,鄭君不禮。叔瞻谏曰:"此賢公子也,君厚待之,可以積德。"鄭君不聽。叔瞻又谏曰:"不厚待之,不若殺之,無令有後患。"鄭君又不聽。及公子返晉邦,舉兵伐鄭,大破之,取八城焉。晉獻公以垂棘之璧假道于虞而伐虢,大夫宮之奇谏曰:"不可。脣亡而齒寒,虞、虢相救,非相德也。今日晉滅虢,明日虞必随之亡。"虞君不聽,受其璧而假之道。晉已取虢,還,反滅虞。此二臣者皆争于腠理者也,而二君不用也。然則叔瞻、宮之奇亦虞、虢之扁鵲也,而二君不聽,故鄭以破,虞以亡。故曰:"其安易持也,其未兆易謀也。"

  昔者纣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加于土铏,必将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于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台。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居五年,纣為肉圃,設砲烙,登糟丘,臨酒池,纣遂以亡。故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故曰:"見小曰明。"

  勾踐入宦于吳,身執幹戈為吳王洗馬,故能殺夫差于姑蘇。文王見詈于王門,顔色不變,而武王擒纣于牧野。故曰:"守柔曰強。"越王之霸也不病宦,武王之王也不病詈。故曰:"聖人之不病也,以其不病,是以無病也。"

  宋之鄙人得璞玉而獻之子罕,子罕不受。鄙人曰:"此寶也,宜為君子器,不宜為細人用。"子罕曰:"爾以玉為寶,我以不受子玉為寶。"是以鄙人欲玉,而子罕不欲玉。故曰:"欲不欲,而不貴難得之貨。"

  王壽負書而行,見徐馮于周塗。馮曰:"事者,為也;為生于時,知者無常事。書者,言也;言生于知,知者不藏書。今子何獨負之而行?"于是王壽因焚其書而舞之。故知者不以言談教,而慧者不以藏書箧。此世之所過也,而王壽複之,是學不學也。故曰:"學不學,複歸衆人之所過也。"

  夫物有常容,因乘以導之。因随物之容,故靜則建乎德,動則順乎道。宋人有為其君以象為楮葉者,三年而成。豐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功食祿于宋邦。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不乘天地之資而載一人之身,不随道理之數而學一人之智,此皆一葉之行也。故冬耕之稼,後稷不能羨也;豐年大禾,臧獲不能惡也。以一人之力,則後稷不足;随自然,則臧獲有餘。故曰:"恃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也。"

  空竅者,神明之戶牖也。耳目竭于聲色,精神竭于外貌,故中無主。中無主,則禍福雖如丘山,無從識之。故曰:"不出于戶,可以知天下;不窺于牖,可以知天道。"此言神明之不離其實也。

  趙襄主學禦于王子于期,俄而與于期逐,三易馬而三後。襄主曰:"子之教我禦,術未盡也?"對曰:"術已盡,用之則過也。凡禦之所貴:馬體安于車,人心調于馬,而後可以進速緻遠。今君後則欲逮臣,先則恐逮于臣。夫誘道争遠,非先則後也,而先後心皆在于臣,上何以調于馬?此君之是以後也。"

  白公勝慮亂,罷朝,倒杖而策銳貫頤,血流至于地而不知。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将何不忘哉!"故曰:"其出彌遠者,其智彌少。"此言智周乎遠,則所遺在近也。是以聖人無常行也。能并智,故曰:"不行而知。"能并視,故曰:"不見而明。"随時以舉事,因資而立功,用萬物之能而獲利其上,故曰:"不為而成。"

  楚莊王莅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也。右司馬禦座而與王隐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此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将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谷知之矣。"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晉于河雍,合諸侯于宋,遂霸天下。莊王不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見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聲。"

  楚莊王欲伐越,杜子谏曰:"王之伐越,何也?"曰:"政亂兵弱。"莊子曰:"臣患智之如目也,能見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見其睫。王之兵自敗于秦、晉,喪地數百裡,此兵之弱也。莊跷為盜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亂也。王之弱亂,非越之下也,而欲伐越,此智之如目也。"王乃止。故知之難,不在見人,在自見。故曰:"自見之謂明。"子夏見曾子。曾子曰:"何肥也?"對曰:"戰勝,故肥也。"曾子曰:"何謂也?"子夏曰:"吾入見先王之義則榮之,出見富貴之樂又榮之,兩者戰于胸中,未知勝負,故癯。今先王之義勝,故肥。"是以志之難也,不在勝人,在自勝也。故曰:"自勝之謂強。"

  周有玉版,纣令膠鬲索之,文王不予;費仲來求,因予之。是膠鬲賢而費仲無道也。周惡賢者之得志也,故予費仲。文王舉太公于渭濱者,貴之也;而資費仲玉版者,是愛之也。故曰:"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知大迷,是謂要妙。"

《韓非子·<解老>·<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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