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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海斌讀《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劄記之三︱李慈銘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作者:澎湃新聞

複旦大學曆史學系 戴海斌

周作人(1885-1967)生前檢讨個性,自認為“浙東人的氣質終于沒有脫去”,而頗重視地域民性默化潛移之用,“我們一族住在紹興隻有十四世……這四百年間越中風土的影響大約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東性,這就是世人所通稱的‘師爺氣’。……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态度,并不限于職業,卻彌漫于鄉間,仿佛成為一種潮流,清朝的章實齋、李越缦即是這派的代表,他們都有一種喜罵人的脾氣”(《雨天的書》自序二)。此處舉作“浙東性”代表的章、李二位未必認可自己為“法家”,不過一則“眼高一世,目無餘子”,一則“性狷介,又口多雌黃”,他們持論苛刻、慣于罵人的習氣,确也合乎“滿口柴胡,殊少敦厚溫和之氣”。

戴海斌讀《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劄記之三︱李慈銘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周作人(1885-1967)

李慈銘(1830-1894)與章學誠都是紹興會稽人,同府同縣,他很早讀過鄉先生著作的抄本,卻無多少佩服。同治十三年(1874),譚獻(1832-1901)主持浙江書局,補刻印行《章氏遺書》,也贈予李氏一部。《越缦堂日記》中有關的“實齋識有餘而學不足”譏議,多為人知(詳拙文《讀〈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劄記之二|章學誠何以“弘識孤懷救末流之弊”?》),同一日記尚有另一評論:

大抵浙儒之學,江以東識力高而好自用,往往别立門庭,其失也妄。江以西塗轍正而喜因人,往往掇拾細瑣,其失也陋。(并參《越缦堂讀書記》“實齋雜著”條)

章學誠于乾嘉樸學大盛之日,未甘比附風會,發明“浙東學術”一說,為其特識。李慈銘此處總結“浙儒之學”取徑,歸章氏入“浙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正将前者譏評他人“村陋無聞,傲狠自是”(《文史通義》内篇三,《朱陸》)這八個字擲了回去,旨在批駁其人之“妄”。雖然同一地所産之人,他顯然并不以鄉前輩為然,也不欲以地域自限。後來錢锺書為《複堂日記》作序,比論李慈銘和譚獻評骘實齋的相異之處,不僅直言李氏“矜心好诋,妄人俗學,橫被先賢”,也注意到“李承浙西鄉先生之緒,嬗崇鄭許”,“以章氏鄉後生,而好言證史之學,鄙夷實齋,謂同宋明腐儒師心自用”。此處“先賢”,指同出“浙東”的章學誠,“浙西鄉先生”,即譚獻。

戴海斌讀《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劄記之三︱李慈銘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李慈銘《越缦堂日記》

張舜徽多次讀過《越缦堂日記》。二十歲左右,全書五十一冊(起鹹豐癸亥[1846],訖光緒戊子[1888])便已“粗涉一過”;1944年3月26日-4月1日,居甯鄉陶家灣北平民國學院,閱畢《補編》十三冊(起鹹豐四年甲寅[1854],訖同治二年癸亥[1863]);1947年1月3-6日重讀之,“因感于近人推崇李氏無所不至,恐未足以副其實,故思于此五十一冊之書再尋溫之”。他說“李氏幼習詩詞,性喜譏彈,觀日記中評骘人物,語多輕率”(《張舜徽壯議軒日記》,440頁)。李慈銘诋章學誠“讀書鹵莽”,張舜徽曲為辯護,而謂“不悟學誠精處,全在識解夐絕時流”,那麼,對于同出浙産的“荀學齋主人”作何觀感呢?

李慈銘本人撰有《國朝儒林經籍小志》一類有關清學成績的總結叙述,站在“漢學”立場,将乾隆朝開修四庫全書作為一個振興的轉折點,日記中極力表彰清儒,“諸君子抱殘守阙,龂龂缣素,不為利疚,不為勢绌,是真先聖之功臣,晚世之志士”(同治二年正月廿四日記)。張舜徽視此為“不情之言”,并且反唇相稽,直謂乾隆開四庫館,戴震以校書入翰林,史林榮之,乃群趨于貪繁務博,以輯佚考訂為事,所謂“漢學”實始于斯,此為“幹祿弋名”;乾嘉學術極盛時,隘陋自蔽,流毒至今,漢宋門戶終不能除,古今文之争終不能息,此為“操戈樹幟”。

李慈銘承乾嘉漢學之餘緒,博治經、史。鹹豐十一年(1861)告友人書有曰:“近惟日治經史,遍考近儒撰述。蓋考證之學,國朝為最,國朝尤以乾嘉之間為最盛。能讀其書者,庶于經史無誤文别字,缪辭枝說。士生其後,可謂千載一時之幸。”(見鹹豐十一年六月十九日記,其“遍考近儒撰述”,或與次年着手撰寫、至同治三、四年間成書的《國朝儒林經籍小志》有關。)張舜徽讀書至此,有感于乾嘉風氣束縛士林,近世流變,每下愈況,忿然而言:

夫為學奉乾嘉大儒為師法,可也,謹守其書不敢踰尺寸,不可也。使徒奉新疏數部,覽不及數卷,辄欲談經說字,有如無源之水,得盛雨為潢潦,其不可恃甚明。吾平生所識學人不為少,每察其架上圖書,無不庋置清人經疏劄記,号稱博雅。嘗謂清儒之病在于佞漢,近人之病又在于佞清。今觀莼客所記,則知士林斯病自道鹹以來然矣。百年痼疾,其誰起之!

此段議論可與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論時代思潮”一節參觀,雖然兩人對于“漢學”的評價并非一緻,但思潮流轉例分數期,不外生、住、異、滅,學風變遷,多循斯軌。張舜徽論清儒學術,“别為三期”,1942年10月5日記:

自開國迄于乾隆之初,大儒四起,同以緻用為歸,氣象博大,此一期也。自四庫館開,學者競以考訂校雠為事,學尚專精,門庭漸褊,此又一期。自道光迄于末造,塗規分離,互相倚摭,破碎已甚,效用益微,此晚期也。

以其眼光衡之,官修《四庫全書》實為清代學術一大轉捩點。此前諸儒治學“氣象博大”,亦未标榜“漢學”之名,與後來專門名家者異趣。他引章學誠《丙辰劄記》,指出自四庫館開,學問之途一變,“乃出一種貪多務博而胸無倫次者,于一切撰述,不求宗旨,而務為無理之繁富”,“明知其載非倫類,辄以有益後人考訂為辭,真孽海也”。漢學流弊所至,固非始事者能及料,然而李慈銘以近代之人“确守乾嘉諸老家法” (《清儒學案》卷一八五《越缦學案》),罹“佞清”之病而不知,實在大不合時宜。

戴海斌讀《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劄記之三︱李慈銘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徐世昌主纂《清儒學案》

李慈銘論國朝“說經之學”,以“桐城姚郎中鼐”“著書滿家而無當古義”,“大興翁學士方綱”“雖名古學,出入無主”,皆在“所屏”之列(《國朝儒林經籍小志序》)。《越缦堂日記》除攻擊章學誠而外,詞連姚鼐、翁方綱,诋為“愚而無用”“往往謬妄”(見《越缦堂讀書記》“惜抱軒文集”“惜抱軒尺牍”“複初齋文集”諸條)。張舜徽盛推姚、翁二氏并章學誠為“乾嘉三通儒”,前說正中其大忌。1944年3月30日記:

(李慈銘)日記中诋斥姚姬傳、翁覃溪過甚,至目為不學妄人,而不知兩家救弊之言深切明要,在乾隆學術極盛時實足為中流之砥柱,不随風氣轉移,且能持正論以轉移風氣,非豪傑之士不逮此。惜莼客未能窺兩家深處,又進而鄙夷之,宜其學不能大也。

《清人筆記條辨》“越缦堂日記”條亦謂“李氏于乾嘉諸儒,诋斥翁覃溪、姚姬傳、章實齋為最厲”,“此皆評貶太過,不足以服三家也”,進而辯護:“乾嘉士子自髫齡迄于皓首,大率竭精力、困智慮,疲老于補苴襞績之役,其積痼可知矣。此三家之言,實消積之良藥。其補偏救弊之盛心,何可沒也?”

李慈銘的人物月旦評,“論涉并世儒林,輕蔑湘賢至力”,“目王湘绮(闿運)為江湖唇吻之士,又謂何子貞(紹基)久享時名,實無真詣,較王子壽為劣,及讀郭筠仙(嵩焘)《禮記質疑》,則總論之曰:“蓋湖南人總不知學問也。”此句重話,最觸到湘人痛處。為回護鄉曲,張舜徽不吝直斥“此等輕妄之言,适足見其矜倨自高之氣”,複加曲釋:“蓋李氏一生好輕诋人,吹毛所瘢,睥睨當世,加以年逾五十,而猶困于場屋(李氏于光緒六年始成進士,時年已五十二)。以憤懑發為言談,無往而非譏斥矣。”(《清人筆記條辨》,342頁)此說迹近人身攻擊,殊無學理可言,未免已有“誅心”之嫌。最後,仍須說明湖南人“真學問”究竟何在——

考其平生持論,大抵依附乾嘉諸儒,不敢越尺寸,而不知湖湘先正之學,本與江浙異趣,大率以義理植其體,以經濟明其用,使以李氏廁諸其間,隻合為吟詩品古伎倆耳。孰輕孰重,不待智者而自知。乃自困于尋行數墨之役,而不見天地之大,遂謂湖南人不知學問,其偏狹亦已甚矣。

此處發明“湖湘先正之學”,确見其大,不過,品衡李慈銘的學問僅有“吟詩品古伎倆”,未必合乎事實,更有意思的是,張舜徽端視李氏為乾嘉漢學餘緒,似完全忽視了(或也可說接納了)其人尚有表彰“宋儒”、推崇“義理”的另一面。這就仿佛李慈銘責難章學誠,全在“考證粗疏”“讀書鹵莽”處着眼,而對後者《易教》《經解》《原道》《原學》諸篇以及“官師治教合一”之說,乃至批判汪中、袁枚的那一些“衛道”觀點,不置一詞。

我們很容易想到魯迅對《越缦堂日記》的批評,其第一條便是“鈔上谕”,這是“提防有一天要蒙禦覽”,“覺得從中看不見李慈銘的心,卻時時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騙” (《三閑集·怎麼寫(夜記之一)》,1927年)。确實,讀李慈銘的東西,不免嗅到一股“道學”氣味。民初學人為作“學案”,已指出“博極群書,勤于考訂,兼尊宋學,謂可以治心” (《清儒學案》卷一八五《越缦學案》)。他的平常言論多肯定宋儒衛道治心的“發明義理之功”,屢謂“漢儒守經之功大,宋儒守道之功大”,“欲學漢儒之治經,當先學宋儒之治心,一生不敢菲薄宋儒,良以此也”(參看盧敦基:《漢學,宋學,抑或漢宋兼采?——試論李慈銘所屬的學術營壘》)惟就“學術”一層而言,謂“兼遵宋學”則可,謂“漢宋兼采”稍過,李慈銘于兩者去取之間終有分際,他說“晚世說經,總以有家法者為貴……後世有述者,或漢或宋,皆所不祧,而與其為宋,不若為漢”(《越缦堂讀書記》“易守”條)。

張舜徽看待李慈銘,一面窄化其學問範圍,鉚定在“漢學”門牆内,一面拷問其學問程度,疑其“佞清”近似葉公好龍,無疑有如釜底抽薪。日記一則曰:

莼客持論雖張漢學,亦但追慕時尚,而非真有得于己。究其受病之由,乃以渠所緻力者,終身寄在乾嘉諸儒籬下讨生活,而不能岸然自拔耳。

再則曰:

李莼客于經學、國小所造甚淺,而極力表揚漢學。

按李慈銘早年鄉居,“喜為歌詩、骈文”,三十五歲時自撰卧室春聯:“餘事隻修文苑傳,閑身且置戶曹郎。”鹹豐九年(1859),入都門後,“反而為考訂章句之學”,及至晚年,經史研究漸有規模,世人亦以考據家目之,光緒十五年(1889)作《六十一歲小像自贊》,有曰:“是儒林邪?文苑邪?聽後世之我同。獨行邪?隐佚邪?止足邪?是三者吾能信之于我躬。”文中“儒林邪?文苑邪?”之反問,實則自問自答,因為他自負“所學于史為稍通,所得意莫如詩”(《白華绛跗閣詩初集自序》,《越缦堂文集》卷二),足以儒林、文苑兩兼。

對于上述認知,作為後世讀者的張舜徽并不謂然。1944年3月29日記:“李莼客自道所學,謂生平所不忍自棄者有二:一則幼喜觀史,一則性不喜說部。(鹹豐六年四月十五日記)烏呼!此自文之辭也。”李欲兼長并美,張則抑此揚彼:

餘觀其平日涉覽,全在宋元明人說部書,經史俱非所長,于經學尤荒蕪。至于究心乙部,亦特常窺錢(大昕)、王(鳴盛)、趙(翼)三家劄記,以資口給,而未見有讀史日程也。彼雖自雲欲取說部以考訂正史,撰為《史剩》,又嘗欲續邵南江(晉涵)之志,從事南宋九朝以成一書,皆徒托空言,非彼所能任也。

其實,李慈銘本人也承認,早年問學,耽于辭章,尚未得窺經史堂奧。同治二年(1863)緻友人書有雲:

弟之于學,少無所師。阙帻早孤,又生稍晚,吳越間經師已皆奄化,時時擁比設帳者,蓋多不讀注疏,梼昧之質,遂無自啟。十五六後,喜為歌詩、骈文,晝夜殚精,以為至業。既漸漸得名,益複愛好,迨得讀《學海堂經解》,始知經義中有宏深美奧、探索不窮如此者,遂稍稍讀甲部書。自漢及明,粗得厓略,而年亦既二十四五矣。(《複桂浩亭書》,《越缦堂文集》卷四)

張舜徽指出“此雖追述年少讀書時事,然其一生趨向,不能越斯範圍也。故自少至老,仍是文苑中人”(《張舜徽壯議軒日記》,739頁)。汪辟疆(1887-1967)也認為其學問所長在彼而不在此,“越缦喜談經學,實非所長,一生學術,乃在乙部,披閱諸史,丹黃滿帙,其博聞強記為時流所歎服,詩文尤負重名”(《近代詩人小傳稿·李慈銘》)。當代學者頗重視李氏之“詩學”,複加以系統整理,而認定:“李越缦一生學術荟萃于《日記》,其學貫通四部,大抵以能守傳統學術之正宗為其根本性質。四部之中,略以史部為較長,而其心得之有系統者,則斷然當在集部之學。”(《越缦堂日記說詩全編·前言》)

戴海斌讀《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劄記之三︱李慈銘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汪辟疆說近代詩》

當然,以現代學術眼光,衡量清人治學次第,難免帶有當下學科或專業本位的“濾鏡”。欲知其人,常可觀其所讀之書。《越缦堂日記補編》十三冊收錄了李慈銘早年日記,張舜徽讀畢後,印象是“鹹同間李氏年猶少,學猶淺,故此十三冊中所記,率詩詞及時政,偶涉學問,可采者極少”(楊樹達1937年1月26日記:“閱李愛伯《越缦堂日記補》訖。越缦于宋人說部浏覽殆遍,可謂勤矣。然考訂亦頗有差失。”見《積微翁回憶錄》)。又舉出若幹執行個體,鹹豐十年(1860),三十二歲,始在京城買得段玉裁(1735-1815)《說文解字注》;同治元年(1862),始聽說桂文燦(1823-1884)進呈《孝經集證》《群經補證》諸書,“辄謂閱其書名,已為神往,不謂斯世尚有此人”;同治二年(1863),自述“昕夕置案之書”數十種,皆清儒诂經說字之作。據此,張氏認為李慈銘接觸經學很晚,平日所涉又“皆非學者根原之地”,“徒記醜而博,何能窺尋學問深處?”

至于李慈銘最為自負的史學,張舜徽也同樣看低,認為實多藉力于錢大昕、王鳴盛、趙翼三大家之史考著述,所撰劄記駁雜不純,缺少發明,所欲寫就的著作,徒托空言,多未成書。同一觀察,也移用于與李慈銘同時代的浙籍學人譚獻,在張舜徽看來,文人治學,浮光掠影,“雖有涉獵之功,而無專精之業,故于經史大書,無能為役”,終究沒有足夠分量的著作,亦無從證明具有“專為表微之學”的能力:

乾嘉諸儒,專心力以治經訓國小,鮮能究心乙部。故其時通讀全史者,殆無幾人。以錢氏之為《廿二史考異》,王氏之為《十七史商榷》,趙氏之為《廿二史劄記》,貫通諸史,博考詳稽,已如祥麟威鳳,不可數睹。然揚搉言之,有史學,有史考。若此二家所從事者,乃史考耳。而亦各有偏重:錢氏重在校勘文字,王氏重在稽核典制,趙氏重在綜比史實。用力不同,俱歸有用。故後之治史者,俱奉為枕中之秘,而不複措意于根原之地。但守此三數種書資口給,炫博雅而已。

對于李慈銘和譚獻,張舜徽特别強調其“文士”性質,沒有耐心和毅力,“故于樸學家艱苦寂寞之功,無能為役”。巧合的是,兩君“同産越中”,豈地氣邪?關于兩種志業之别,他又說了一段很有名的話:

蓋著述之業,談何容易?必須刊落聲華,專一神智,先之以十年廿載伏案之功,再益以旁推廣攬披檢之學,反諸己而有得,然後敢著紙筆,艱難寂寞,非文士所能堪。莼客少時偃蹇鄉裡,徒聘詞華,及至京師,益徇聲色(日記中所載狎遊事甚多),以羸弱之軀,逐歌舞之地,親迩書卷,為日無多,況彼為學未窮根株,而可輕言述造乎?(《張舜徽壯議軒日記》,441-442頁;相似表述複見于《清人筆記條辨》,338頁;《清人文集别錄》,50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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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獻(1832-1901)

李慈銘窮經研史,治學駁雜。當代學者發現《國朝儒林經籍小志》稿本,收近二百年間經學名儒百六十餘人,注重“經籍目錄”,意在以書存人,故可視為一部清代經學經典著作目錄,也反映李氏基于“漢學”立場對于清代前中期學術史的總結和思考(參看張桂麗《李慈銘的清學史觀——以〈國朝儒林經籍小志〉為中心》)。目前存世的李慈銘讀書劄記,總括論之:以部類言,以史部為主,以内容言,則以名物考訂為主,史部中又以正史為大宗(參看盧敦基:《彷徨歧路——晚清名士李慈銘》,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103-112頁)。除日記中所錄外,多批注于史籍之眉端,内容多為校勘與注史(包括補充與駁正舊注)。數十年間“丹黃手校,必嚴必精”(《城西老屋賦》),固不乏“伏案之功”,對于“漢學”利弊,也未必全無心得,以為“漢學固不能無蔽也,而其為之甚難,其蔽亦非力學不能緻也,特未深思而辨之耳。予亦非能為漢學者也,惟深知其難,而又喜其密實可貴耳”(同治二年正月二十一日記)。

在李慈銘身後,弟子樊增祥(1846-1931)評價乃師:“伏念莼翁之在今日,論其所學,可雲卓絕。然猶杜門窮經,不廢鉛椠,可謂能自豎立者矣。”(《藝風堂友朋書劄》上冊,132頁)後人讀其書,也不能不承認李氏于學“用力勤至”。1919年,蔡元培(1868-1940)在杭州整理李慈銘日記,作《讀〈越缦堂日記〉感賦》,有句雲“卌年心力此中殚,等子稱來字字安。史評經證翻新意,國故鄉聞荟大觀”。1922年,胡适讀《越缦堂日記》,覺得“很有趣味”,“這部書也是使我重提起做日記的重要原因”,他作《病中讀〈越缦堂日記〉戲題》,以六言詩為之寫照:“甯可少睡幾覺,不可一日無書。能讀能校能注,先生不是蠹魚。”(見《胡适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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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缦堂讀史劄記全編》

1930年代初,王重民(1903-1975)撮錄諸史批校,兼采日記中之少部,彙輯《越缦堂讀史劄記》三十卷,又論其學,“宗許鄭之家法,有徐庚之藻翰,文苑儒林兼而有之,在清代學者中,可稱後勁”(《李越缦先生著述考》)。楊樹達為《越缦堂讀史劄記》作序,将古代治史分為四派四枝,并論越缦史學之定位:

往者我國學者之治史籍也,有二派焉:其一曰批評,其二曰考證。而二派中又各有二枝:批評之第一枝曰批評史籍,如劉子玄(知幾)、鄭漁仲(樵)、章實齋(學誠)之流是也;第二枝曰批評史實,如胡緻堂(寅)、張天如(溥)、王船山(夫之)之流是也。考證之第一枝曰考證史實,如錢竹汀(大昕)、洪筠軒(頤煊)之所為是也;其第二枝曰鈎稽史實,如趙瓯北(翼)、王西莊(鳴盛)之所為是也。批評史籍,其途差狹,自劉(知幾)、鄭(樵)、章(學誠)外,殆不數見,自宋至清初,則批評史實最盛之時期也。清儒治學,惡蹈空,喜征實,彼懲于批評史實之虛而無當也,故變其道而趨于考證。于是,考證派之兩枝,于乾嘉之際同時并起,而繼其後者第一枝為盛。越缦先生者,乃承錢、洪之流而為有清一代之後殿者也。(《〈越缦堂讀史劄記〉序》)

李慈銘平生精力所萃,尤在治史,然其讀史雜鈔、劄記,多為片言短章,研究成果零散,亦未有理論總結,此乾嘉漢學家之遺風。楊樹達總結說:“考證史實,為事較難而所得反小;鈎稽史實,為之者較易而收獲反豐。要之,非心思缜密、用力勤至者不能為,二者固無異也。”按上述派分,越缦史學主要承繼錢大昕(1728-1804)、洪頤煊(1765-1833)一流,屬“考證史實”一派。考證文字集腋成裘,蔚然可觀,多文為富,結果“所得反小”,此種吊詭,頗合張舜徽所謂“博雜之辨”——

蓋多之中又有博與雜之辨。學貴博,不貴雜。博者以一為主,凡與此相關聯者,皆遍習之也。雜者中無所主,濫觀廣取而無歸宿也。學不博則陋。然博之中必有别擇去取,故博觀貴能約取焉。至于雜之為害,人盡知之,固治學之士,所當痛絕也。

錢穆評論晚清學人陳澧(1810-1882)、朱一新(1846-1894),連及與後者同一鄉貫的李慈銘、譚獻,宣示“蘭甫治學,仍循乾嘉以來經學塗轍,而稍變其體,前有所承,易于為力;鼎甫欲移治經為治史,蹊徑别辟,事待創探,難于為功”,故《無邪堂答問》一書“博而無統,雜而寡要”,“舊轍已迷,新轸尚遠,終于為一過渡之學者,同時兩浙學人如李慈銘炁伯、譚獻複堂之流,皆不免也”(《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陳蘭甫》)。

戴海斌讀《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劄記之三︱李慈銘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李慈銘一生治學,出入經史,徘徊漢宋,不越乾嘉諸儒藩籬,亦步亦趨,其文“故實紛羅,文辭耀豔”(錢锺書《複堂日記序》),其學也難逃“博而無統、雜而寡要”之譏。其生前對沈曾植說:“處今世而治經,但當守孟子‘博學詳說’四字,不必要求新異也。”(光緒十七年十月二十九日記)而移治經為治史,仍舊墨守成規。已受民國學風熏染的楊樹達,論其理想中的“史學”,“必先取吾最豐富之史料之正史,審别之,鈎稽之;又取前哲之所辛勤積貯如考證派之所為者,利用之,整比之;又益以金石考古之所得及外史之所具,然後,精密正确之史漸可冀也”。作為“考證史實”一派之“後殿者”的李慈銘,于此已然無能為力了。光緒二十年(1894),甲午戰敗後數月,他于北京棄世。以後見之明,随後的中國即将開啟一個偉大而動蕩的“轉型時代”(按張灏的解說,所謂“轉型時代”,是指1895-1920年初,前後大約二十五年的時間,這是中國思想文化由傳統過渡到現代、承先啟後的關鍵時代,參其《轉型時代在中國近代思想史與文化史上的重要性》)。近世以降,西學東漸,李慈銘因循守舊,無所改作,終為清學之收尾者亦宜矣。

《越缦堂日記》而外,張舜徽通覽《文集》十二卷,最終給出定評:

此雖名目繁多,大半皆平日讀書雜鈔筆記之屬,本不足以言著述也。要其一生所學,悉荟萃于《越缦堂日記》中。餘嘗反複究覽,知慈銘于經史國小,皆無專長。一生又好雌黃,不輕許可,終不免文士陋習。《清史稿》列之《文苑傳》末,實為平允。(《清人文集别錄》,506頁)

民初開清史館,纂修《清史稿》之際,總纂缪荃孫(1844-1919)拟有《儒學傳目》,李慈銘初在列,同僚吳士鑒(1868-1934)對其入“儒林傳”提出異議:

越缦于經、國小未有著述,似難列于儒林。曾憶癸巳秋闱,此老監試,侄與閑談,叩以生平著作,自言于經、國小毫無心得,即有一二說經之文,亦蹈襲前人,不足自立。故葵園(王先謙)刻《續經解》時來征所著,婉言謝之。此老自言如是,可見得失甘苦,非親曆者不知之。今陶仲彜(在銘)欲争入儒林,直是不知越缦也。若列入文苑,尚可為同光後勁;廁之儒林,黯然無色矣。(《藝風堂友朋書劄》上冊,452頁)

照此,則李慈銘生前對經學、國小造詣,尚有自知之明。在傳統士人心目中,“儒林傳”遠重于“文苑傳”。按清代國史修傳标準,《儒林傳》“須著作有關于經學,或述程朱奧義,或闡鄭孔傳箋者,方行采錄”,至《文苑傳》,則“博洽多聞,淹通史學者為上,而工詩古文詞者次之”(譚宗浚《拟續修儒林文苑傳條例》)。基于此類“史例”,主持纂修《清史稿·列傳》的缪荃孫相應定有“《儒林》稍嚴,《文苑》宜寬收”的擇人口徑,故而李慈銘之子李承侯及其同鄉陶在銘為之“力争儒林”。

按缪荃孫與李慈銘有私誼,李生前為校《雲自在龛叢書》(薛英《李慈銘校缪荃孫所刻書》),李去世後,缪也曾為《越缦堂日記》出版奔走出力。1915年,缪氏函複吳士鑒,表示“李越缦列之《文苑》,而陶仲彜力争《儒林》,不知兩傳有何軒轾?越缦經學過于湘绮(王闿運),而隻有《經說》數篇,殊不相合。從前談過,條理通貫,别無專書,放下再說”。(陳東輝《缪荃孫緻吳士鑒信劄考釋》)或在私情與公心間難以抉擇,他一度打算将此事“放下再說”。數月後,始定議:“李莼客列一傳于‘文苑’,以陶子缜(方琦)附之,似乎公允。”今《清史稿·列傳》中,李慈銘終置于《文苑》,而王闿運列入《儒林》。

戴海斌讀《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劄記之三︱李慈銘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清史稿》

戴海斌讀《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劄記之三︱李慈銘究竟“儒林邪,文苑邪?”

缪荃孫(1844-1919)

張舜徽說,“餘觀越缦一生,仍是文苑中人物,于問學則無與也”(《張舜徽壯議軒日記》,739頁),言似稍過,若與李慈銘的同鄉後輩蔡元培所奉贈的“舊文學的殿軍”一語并看,則不得不承認雖不中亦不遠矣。即便如此,他對《清史稿》之“儒林”“文苑”二傳仍有不滿,多予指摘,則其心目中理想的清學史當别有所屬——

即以《文苑傳》叙李慈銘行事而論,已多揄揚逾實,謂其弟子著錄數百人,同邑陶方琦為最,此不知何所據而雲然。今乃附方琦于李傳之末,豈非大冤。以餘觀之,陶氏宜别立傳于《儒林傳》,方為得體。但觀斯例,可知其叙次人物而失倫序者,正複不少。以湘士論,列王闿運、王先謙于《儒林》,乃獨遺皮錫瑞。皮氏經學湛深,著述弘富,論其精詣,實在二王之上。清世《儒林》,又烏可阙其傳耶?

在批評《清史稿》後,張舜徽接着說:“餘往者校錄清人文集,效劉向《别錄》、王儉《七志》之力,于書名下各系一傳,撰成《清人文集别錄》六百篇,有清一代儒林、文苑之選,悉在其中。迨刊布行世,顧颉剛、謝國桢先生見而好之。恒舉以語人曰:‘此真清史儒林、文苑傳也。’斯雖推美之辭,而其效用固有可以相代者矣。”(《愛晚廬随筆·清史稿儒林文苑傳》)對于所謂“真清史儒林、文苑傳”,頗有當仁不讓的意态。

行文至此,還應稍加補說。張舜徽批評李慈銘,非全無理性的一概罵倒,或出于派性故作誅心之論,他所最不滿者,隻在于越缦放大了乾嘉漢學家“襞績補苴”的一面。他也承認李慈銘“顧以好讀乾嘉諸儒書,故不緻誤入歧趣,往往考論古今,篇言居要”,譬如“論鄭(玄)學”“論宋學”“論乾嘉諸儒品節”,“斯皆平實通達,足以關俗士之口”。鹹豐二、三年間,李慈銘因讀阮元(1764-1849)所編《學海堂經解》,“始知經義中有宏深美奧”,十一年(1861)二月日記為世人訾議阮氏“攘他人之作以為己有”一說辯誣,張舜徽贊賞“此段記載,于阮文達一生學行關系太大,得莼客辨白之,足以解世俗之惑”(《張舜徽壯議軒日記》,450-451頁)。同治十一年(1872),李慈銘緻書潘祖蔭(1830-1890),極論道鹹以下京師金石學風之弊:“金石固不可不講,而近之後生,往往全不讀書。……文理不通,字型不正,而遊揚聲氣,幹谒公卿,瞽行妄言,習為狂傲,是風氣之大害,所當防其流弊者也。”(《桃花聖解庵日記》戊集)張舜徽亦許“斯言亦至明快”,“切中道鹹以下學者舍本逐末之病,不失為箴肓起廢之言”。又,觀李慈銘六十歲以後日記,“再讀翁(方綱)氏《複初齋文集》,始深歎其序跋議論,盡有佳者(《荀學齋日記》癸集下)”,欣賞服善之勇,“知其晚年學進氣平,持論乃迥異于昔矣”(《清人筆記條辨》,第341-342頁)。

(附識:本篇承複旦大學曆史系王思雨同學校閱一過,并提示意見,志此申謝。)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