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朱厚照是個文青(文藝青年)文青不是他的病,是他的命。他同時代的文壇同人,面對這個段位如此之高的文青,也隻好這麼想。
朱厚照娶了南京人夏氏做皇後。他到南京來走親家,名正言順,但這顯然不是他南遊的重點。他也尋訪過幾位舊家名臣,還專門從南京渡江到丹徒,看望已經退休在家的宰相楊清,“飲宴三日,賦詩酬和”。這楊一清不是等閑角色,想當年,正是他巧妙定計,幫助朱厚照誅除了劉瑾。君臣把酒言歡,也不是朱厚照南遊的重點。
他的重點是——“文青病”犯了。這種病,每逢暮春三月、江南草長之時,就有一次總爆發,而且随着那個季節的花粉到處飛揚,表現出超強的傳染性。

朱厚照畫像
江南不僅有莺飛草長,有雜花生樹,還有種種迷人的聲色。比如戲曲、伎樂,比如園林,比如書畫,樣樣都可以極視聽之娛。文青到此,沒有理由不流連忘返。生活在明代後期的南京本地人顧起元,寫過一本筆記《客座贅語》。他在書中引述一位長者的話說:“正、嘉以前,南都風尚最為醇厚。薦紳以文章政事、行誼氣節為常,求田問舍之事少,而營聲利、畜伎樂者,百不一二見之。”這話要反過來聽。他是說正德、嘉靖以後,世道就大不一樣了,“營聲利、畜伎樂”、追求聲色享受的人越來越多,總之,“腐”起來了。《明史·顧璘傳》說,“南都自洪、永初,風雅未暢”,“正德時稍稍振起”,并且點了幾個代表人物的大名,第一個就是徐霖。《明史》所謂“風雅”,其實包括了《客座贅語》的“聲利伎樂”。
一句話,明武宗時代的南京非常地文藝,相當地“小資”。久旱逢甘霖,朱厚照一到南京,徐霖就進入他的視野,信非偶然。
徐霖(1462—1538),字子仁,号九峰。他先世是蘇州人,後來移居金陵,就成了南京人。當時南京城的文青,無不奉他為偶像。
徐霖性格豪爽,還是個老帥哥。朱厚照見到他的時候,他已年過半百,不過依然風流倜傥,須髯飄飄,是以在江湖上有“髯仙”的美名。擱别人身上,那美須髯或許隻是裝文藝範、裝酷大叔用的道具,擱徐霖身上,就是百分百的自然酷。他才具多方,文聯底下随便哪個協會,他都有資格成為頂級會員,根本用不着裝。
他是書畫家。他善畫工書,篆書登神品,楷書、行書皆入精妙,碑版書師法顔、柳,題榜大書師法詹孟舉,都名揚海内外。他的大名,連遠道來的日本使臣都知道,想方設法非要求得其墨寶,帶回國去先顯擺一通,然後珍藏起來。
雨中獨酌詩,徐霖 書,上钤“快園叟”印章。
他是戲曲家。填詞作曲,在他手裡是小菜一碟。他填的曲既有才情,又格律精嚴,雅俗共賞。當時人尊稱他為南京“曲壇祭酒”,也就是首席戲曲家。據明代另一位南京本地文人周晖說,徐霖年輕的時候,常常出入夫子廟狹邪之地,他的曲子一出來,莺莺燕燕們争相傳唱,一時滿城風行,名氣更大了。遠在蘇州的吳中文士、書畫家文徵明,曾經題詩寄贈徐霖,稱贊他“樂府新傳桃葉渡,彩毫遍寫薛濤箋”。桃葉渡代指夫子廟北裡之區,薛濤代指那些莺莺、燕燕、盼盼、師師一流人物。
徐霖的戲曲作品相當多,周晖看到的就有七種:《繡襦》《三元》《梅花》《留鞋》《枕中》《種瓜》《兩團圓》,在當時都很流行。
明武宗剛到江南,伶人臧賢就向武宗推薦徐霖,說此人的新曲一時無兩。言下之意,不認識他,不聽他的曲子,都不好意思說你到過南京!武宗就把徐霖召來,命他填寫新曲。北宋詞人柳永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徐霖也可以聲稱“奉旨填曲徐九峰”,同是奉旨,他的級别明顯比柳永高好多。
徐霖奉旨填曲,每一曲出,都大得武宗喜歡。武宗曾經兩次幸臨徐霖家——曆史上著名的快園。快園位于南京老城南,在武定門之東、箍桶巷西側一帶。明武宗第一次駕幸快園時,并沒有事先通知。恰好松江南禅寺有一僧人來訪,徐霖請其住在快園中。不巧僧人得了瘧疾,一病不起。頭天夜裡,病僧忽然對徐霖說:“聖駕馬上要到快園來了,趕快把我的床移到僻靜之地避一避。”病僧一再強調他絕不是病中呓語,而是冥冥中有此預感。徐霖依僧人說的,把他的床移到了祠堂中。果然,天剛亮,宦官就簇擁着朱厚照來了。看這樣子,朱厚照與徐霖關系非同一般。
快園的“快”,想來當是快活的意思。快園中并不缺少尋歡作樂的項目,這裡不說戲曲聲色,隻說釣魚。周晖在《金陵瑣事》中記道,明武宗到快園魚池中釣魚。每釣上一條金魚,衆宦官争相出高價搶購,君臣笑樂,玩得很嗨,武宗一不小心,失足掉到了魚池之中,渾身衣服全都濕透了,爬起來仍然興高采烈。快園之中,本來就有多處名勝,包括晚靜閣、振衣台、麗藻堂,到處是當世名賢的題刻,自此之後,又多出“宸幸堂”和“浴龍池”兩個名勝,身價陡漲,今非昔比。這确實是古今少有的奇遇,連記叙此事的周晖也不禁眉飛色舞,大發感慨。
可惜,快園後來日漸頹敗,難見舊迹。三百年後,嘉慶二十四年(1819)秋天,杭州詩人陳文述因公在金陵羁留月馀作詩300馀篇,題詠曆代名勝,并略加注釋和考證,按年代編排。因金陵古稱秣陵,故名其集為《秣陵集》。明武宗釣魚處,也引起了詩人懷古的歎喟。“文革”前,黃裳先生還曾去尋訪舊迹。
看到徐霖的美須髯,朱厚照幹脆将其剪了下來,做成拂子,時一揮舞,常在掌握之中。為了讓徐霖日夜都能陪伴在身邊,武宗甚至召徐霖宿直禁中。據《金陵瑣事》說,徐霖“以布衣召對,朝夕應制,百韻立成,雖雅俗并陳,詞多谲谏,在帝左右,從容顧問,遊從竟日夕,可謂不世之奇遇”。
徐霖雖然滑稽自雄,卻也知道明哲保身。武宗屢次要授他官職,他都堅辭不受。
武宗多次在南京的行宮召見徐霖。這并不是我們想象的明故宮。1421年,明成祖遷都北京,到武宗南巡,差不多一百年。明故宮還維持着往日的規模,盡管風雨飄搖,但論其高大上,仍非民居所能比拟。不過,武宗南巡,并未入住明故宮。那是因為文武百官生怕他一旦入住,就此戀戀不舍,再也無意北歸。他們安排朱厚照住在太監王強家裡,不知道當時編了什麼理由,才說服了這位向來自作主張、說一不二的文青皇帝。
《山圍故國》 程章燦 著
南京大學出版社
校對 徐珩
來源:紫牛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