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鐵龍在沙拉鎮哈巴氣村表演《羌胡傳》
Yang Tielong , a national representative inheritor of Uliger, a Mongolian folk art of storytelling. The performer who tells a story while playing sihu, a four-stringed bowed instrument, is called “Huerqin”.
Yang’s father, Maha, is a well-known Huerqin locally and knows very well the hardships of folk artisans who are usually struggling to make a living. So, he was determined that he wouldn’t allow his son to continue his legacy. However, Yang Tielong went against his father’s will and became a Huerqin upon graduation from Mongolian Senior High School in Fumeng county.
Yang travels and performs across the place in the slack season. In 2008, he was granted the title of a national representative inheritor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 2009, he recorded a program of 60 hours with a radio station in Mongolian language in Fuxin city, and later the program was broadcast in seven radio stations including the Inner Mongolia Radio Station.In 2010, he performed in Shanghai World Expo together with many inheritor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Also, in 2012, he went to Russia and performed at the event of “Chinese Culture Year” .
2012 年,楊鐵龍在“中國文化年”非遺展示展演活動上教俄羅斯觀衆拉四胡
在去遼甯阜新市阜新蒙古族自治縣哈巴氣村的途中,我曾暗暗期待一睹“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色,雖已被告知,這裡的蒙古族在農耕文明的熏染下早已成了“有牆部落”。一路上,所見的是道地的鄉情鄉景:有毛驢酣然而卧在草垛旁,還有搖搖擺擺的白鵝,成群結隊地“招搖過市”,見到我們的車子也不躲開。
車子剛剛到達一戶莊稼院前,一個 50 多歲偏瘦的男子迎了出來,相貌依稀可辨蒙古族血統。他就是我們此行要尋訪的人——烏力格爾的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楊鐵龍。
楊鐵龍的蒙古名字叫“阿拉坦魯”,是金龍的意思,鐵龍本是小名,後來卻被大家叫成了“正主”。每次來客,楊鐵龍都會應邀彈唱一段,夏天坐在院中的棗樹下,冬天坐在屋裡的炕頭上。他的聲音略微有些沙啞,但卻低沉動聽,配上同樣低沉的四胡,産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和諧感,令人有些心馳神醉……如果不是 800 多年前,蒙古勒津部落從河套地區東遷,來到阜新地區駐牧,這裡不會飄蕩着胡爾沁的歌聲,這裡也不會有“蒙古勒津”這樣一個美好的名字。至今,這裡的蒙古族居民仍願稱這個地方為蒙古勒津,正如楊鐵龍所說:“這樣叫,更有家鄉的味道。”
01 成吉思汗和胡爾沁說書
想了解楊鐵龍,必先說胡爾沁,欲說胡爾沁,則要先講烏力格爾。
“烏力格爾”是蒙古語,意思是“說書”。烏力格爾有兩種形式:一種是無伴奏說唱的,叫“雅巴幹烏力格爾”;另一種是有伴奏說唱的,用馬頭琴伴奏的叫“朝仁烏力格爾”,用四胡伴奏演唱的叫“胡仁烏力格爾”。因四胡在蒙古語裡叫做“胡爾”,是以演奏四胡來說書的藝人叫作“胡爾沁”。楊鐵龍便是蒙古勒津地區的一名胡爾沁。關于胡爾沁說書的起源,《蒙古秘史》裡記載了這樣一個傳說 :有一次,成吉思汗帶領幾名部下到克者惕部落赴宴,其中一人在酒宴上豪飲大醉,在宴席中失态。赴宴回來後,盛怒的成吉思汗要殺掉這名給自己丢面子的部下。這個部下急忙對成吉思汗說 :“請讓我為您說一段故事,然後您再殺我吧。”于是,這個部下拿起一把胡爾,邊彈奏邊說唱了一段,在場的人都聽得如癡如醉,紛紛喝彩。愛惜人才的成吉思汗于是免了他的死罪,後來帶着他經常參加各部落的交往活動,隻是不再讓他喝酒,而是讓他為大家表演說唱,為酒宴助興。
楊鐵龍對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堅信不疑,一再強調“這不是傳說,這是真的”。他相信胡爾沁聲情并茂的彈唱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即使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也會被征服。這位死裡逃生的部下是何許人也已不可考。
不過,阜新的瑞應寺倒是真的走出過一位傳奇人物——被譽為“神胡爾沁”的旦森尼瑪。楊鐵龍說旦森尼瑪(1810—1889 年)是蒙古勒津胡爾沁公認的祖師爺,出生在佛寺鎮,當過喇嘛,記憶力驚人,後來離開寺廟說書。這位祖師爺的足迹,遍布蒙古勒津和内蒙古的紮魯特旗,不僅留下了衆多脍炙人口的書目,還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胡爾沁弟子。據說,連紮魯特的胡爾沁祖師朝玉邦都是他的弟子。而他根據唐代野史故事改編的《唐書五傳》(包括《苦喜傳》《全家福》《殇妖傳》《偰僻傳》《羌胡傳》,共 212萬字),至今仍是蒙古勒津流傳最廣、最富盛名的長書。
02 胡爾沁的愁與樂
回憶當初學藝時的艱辛曲折,楊鐵龍感慨萬千。
楊鐵龍的父親瑪哈(1920—1994年),是當地有名的胡爾沁。農閑或春節時,幾個藝人便聚在楊家,拉琴、說書、唱民歌、唱好來寶,熱熱鬧鬧。自幼浸沐在歌聲琴音中的楊鐵龍,向父親提出學說書的要求,結果遭到了父親的強烈反對。楊鐵龍說,現在回想起來,父親了解民間藝人生存的艱辛,是以堅決不讓兒子也走這條路。
楊鐵龍為鄉親們說書
彈着四胡,自由歌唱,看日升月落、莺飛草長……吟遊詩人般的浪漫僅限于想象,現實是 “愁事多多胡爾沁”。這句廣為流傳的俗語,将籠罩在胡爾沁身上的夢幻光環擊得粉碎,折射出曆代胡爾沁的困頓潦倒。
在父親強烈的反對面前,年僅 9歲的楊鐵龍卻堅定得出奇。他常趁父親不在,偷偷擺弄父親的四胡。後來,父親發現他的“小動作”,長歎了一口氣,認命一般地不再阻止,開始教他拉四胡。楊鐵龍說:“四胡要比二胡難得多,完全沒基礎的人至少要學四年才能學會。記得單是《龍虎鬥》這一個曲牌,我就整整練了三年。不過這也是所有曲牌中最難的,練會了這個,其他的也就不在話下了。”學會了上百首的曲牌後,楊鐵龍開始背書目。為了掌握更多的書目,他堅持收聽内蒙古呼倫貝爾等廣播電台的蒙古語說書節目,還用錄音機把節目錄下來,一邊聽一邊記。楊鐵龍就這樣一字一句背下來《羅清明征西》等長書,厚厚的筆記本用掉了 14 本。
1985 年,楊鐵龍高中畢業後,參加了佛寺鎮韓起祥組織的民間劇團,月工資 30 元,一年後被父親強行領回了家。父親罵他不務正業,訓斥的話,楊鐵龍至今記憶猶新。他說,他了解父親錯綜沖突的心态:一方面,對兒子喜愛說書的心情感同身受,另一方面,對兒子的前途懷有深深的憂慮,兩種感受交錯雜糅,無法釋懷。
結果 9 歲時的情景重演。楊鐵龍再次違背了父親的心意,成為一名流動的胡爾沁,每逢農閑就四處演出。他也為這個選擇付出了代價。1996 年以後,演出市場每況愈下,楊鐵龍的收入也越來越微薄。楊家的生活一直依仗着八畝左右的田地,加之兩個孩子上學,花銷不小,日子過得有些捉襟見肘。
楊鐵龍本可以另謀生計,像村裡大多數人一樣,去煤礦挖煤,溫飽無憂。可為什麼不放棄呢?這個問題已被問了很多遍。楊鐵龍指着懸挂在屋子西牆壁上的四胡說:“愁事多多胡爾沁,可我這一生已經離不開它了。每當我拉起四胡,憂傷與辛酸就全部融入了我的胡爾,在琴聲中我确實體味了精神天堂般的快樂。”
“音樂曾撫慰我痛苦的靈魂”,小說《約翰·克裡斯朵夫》中如是說。這句話就像對胡爾沁生活的注解:憂愁亦快樂。
03 未來的隐憂和希望
蒙古勒津曆史上素有“歌的海洋”和“故事之鄉”的美譽。諺語稱:三人同行,二人是達古沁(歌手),一人是胡爾沁。楊鐵龍說:“鼎盛時期,這裡有 300 多名胡爾沁,如今,常年堅持說書的隻有我和佛寺鎮的韓英福(那木吉勒)了。”從 300 人到 2 人的落差,反映了烏力格爾在與現代多元娛樂文化的抗衡中逐漸失去市場的慘淡局面。
現在,說書演出的次數很少,并且主要集中在春節期間祝壽、結婚、建房的場合。有時配合縣蒙古語辦公室進行黨的政策宣傳,在這期間個人進行傳統書目的說唱。但是一提到要索取報酬時,邀請的人就變得寥寥無幾了。即使有演出,說的也是“短平快”的書目。在這個一切都在加速前行的時代,傳統長篇書目的處境岌岌可危。楊鐵龍回憶說:“以前大家都愛聽長書,一部書能說上三天三夜。記得(19)89 年的時候,大闆鎮的山嶽村請我去說書,那個村子 99% 都是蒙古族。村主任安排我住在村裡,按戶排飯(挨家挨戶輪着吃),一連說了三部書。”
演出空間的縮小直接影響到這門藝術的傳承。這幾年,楊鐵龍一直在尋找徒弟,陸續收了宮天柱、白福剛、白福全等七個徒弟,可是沒教兩年就走了兩人。烏力格爾漫長的學習周期以及對藝人的嚴格要求讓人望而卻步。
2010 年,楊鐵龍(右一)在上海世博會上表演烏力格爾
楊鐵龍說要成為一名合格的胡爾沁,必須具備五個條件:一是人品好、有藝德;二是蒙古語漢語兼通;三是形象好;四是嗓音好;五是琴技好。能達到這五個條件已屬不易,何況還要掌握上百首的曲牌、曲調,背誦上千條的唱詞、唱段,記熟幾部乃至幾十部長篇中的上千人物、城郭名稱,磨練即興演唱、觸景生情的表演技巧。所有這些都需要長期的勤學苦練,可微薄的演出收入卻跟大量的精力投入不成正比,兩者之間強烈的反差讓很多人認為學說書就是“不務正業”。“安貧樂道”是一種高尚超然的境界,也是一種苦行僧似的痛苦實踐。
與隐憂并存的是希望。自從 2008 年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傳承人之後,楊鐵龍的日子也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變化。2009 年春天,楊鐵龍在阜新蒙語電台錄制了 60 多個小時的節目《寒風傳》,在内蒙古電台等 7 個電台播出。他說,上一次去電台錄書的時候還是 20 世紀 80 年代,沒想到時隔 30 年,自己能再次回到錄音室。2010 年,他跟着非遺展演隊伍去了上海世博會;2011 年去了台灣,為台北群眾表演烏力格爾;2012 年又前往俄羅斯參加“中國文化年”非遺展示展演活動。這樣的變化讓楊鐵龍始料未及,又有些喜出望外。連妻子也開始認識到,他孜孜不倦地追求說書是有用的,因為村子那些通過挖煤富裕的人也沒受到這樣的重視。
2014 年,楊鐵龍走進沙拉蒙古族國小,成為“烏力格爾藝術傳承班”的老師。2021 年 6 月,他所在的沙拉鎮成立了三個烏力格爾傳習基地,曾經貧瘠的文化土壤又一點點地豐厚了起來。更讓楊鐵龍出乎意料的是,兒子對蒙古族傳統文化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趣。楊陽,這個生于 20世紀80年代末的小夥兒愛電腦、愛音樂,也愛父親的烏力格爾,最大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弘揚民族文化的音樂人,研究型和實踐型雙料人才”。雖然楊陽能否成為一名胡爾沁是個未知數,但他讓楊鐵龍看到民族傳統藝術在年輕人手中延續下去的希望。原來,飛揚的青春和厚重的傳統也可以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楊陽在 QQ 簽名中寫道:“好好拉四胡,好好寫譜,好好唱歌,好好練長調,就這樣,挺好的。”因為喜歡,是以去做,這是屬于一個年輕人的簡單。有了這份簡單的喜歡,烏力格爾才能歌聲不絕、琴聲不歇。但願,在不久的未來,當胡爾沁彈起心愛的四胡時,不再愁事多多,隻剩下無盡的快樂。
供圖:遼甯省非遺保護中心
作者:曹 洋
編輯:徐博彥
責編:景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