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所有人都帶着目的。隻有她,始終純粹明淨。”
“如意!你家少爺掉水裡了!”
一聲吆喝,原本在樹下打着盹兒的小婢女猛然驚醒,旋後看得鏡花湖中撲騰的水花,她瞬間慌了神。
“少爺!少爺!你别慌!如意這就來救你!”
幾乎是想也沒想,她便一股腦兒鑽入水中,随着撲通一聲濺起的水花,她奮力朝湖中心遊去。
“看那傻妞,哈哈……劃水的樣子像不像一隻胖鴨子?”
“哈哈……”
岸邊時不時傳來嘲笑的聲音,但這與如意沒什麼關系。
在她的眼中,隻有一個人,也隻有那個人,才能讓她拼了性命也要守護。
“少爺,你别慌,如意來救你了……”遊至湖中心,那團撲騰的水花讓她沒辦法靠近,“少爺,你别慌,是如意呀,少爺……”
她努力想要去拉住那個人,可不論她怎樣喚他,對方都像徹底聽不到一般,隻顧着胡亂掙紮。
“少爺……”
如意很心急,眼見着自家少爺就在眼前,但她就是撈也撈不着。
她一邊要劃着水,一邊又要去拉人,還拉不着,隻能幹瞪眼着急,都快将她急哭了。
她如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家少爺瞪眼黑臉生悶氣。
說真的,她家少爺很兇的,她要是救少爺救晚了……嗷,她甚至可以想到,回寨子後被少爺罰跪罰飯,餓着肚子挨闆子的凄涼下場。
想想就很難受嗷。
這麼一想,她更要快點救出少爺了!
“少爺!”她嘴巴裡被那飛濺的水花嗆了好幾口水,聲音都快哽出了哭腔。
突然——
“如意!你個蠢貨,在做什麼?!”
就在她百般掙紮之時,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耳尖微動。
旋即,她雙眸一亮,欣喜轉頭,可以說是在一瞬間,就精準地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那楊柳堤岸上,玉面華冠的水藍色錦袍公子哥,此刻,正拿着折扇,拉着臉,眸光郁悶地看着她。
“少爺!”
她原本急得快瞪成金魚的眸子,瞬間就變得程亮程亮,就像狗找到了心愛的肉骨頭,螢火蟲尋到星星般的光。
她一提氣,下一瞬便見她自水中騰躍而起,足尖輕點,淩波而來,很是漂亮的輕功。
隻是不知道啥原因,這丫頭方才救人時竟忘了用,以至于弄得自己一身濕漉漉,梳好的發髻都散了。
此刻的她,披頭散發,活像個女水鬼。
帶這麼個蠢貨出門,君楓墨覺着,真的是太丢臉了!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跟在他身邊十幾年,竟半分沒有習得他優良的品質作風,反而整成這麼副傻瓜相!
這是變相告訴外人,他君楓墨有多麼蠢,才養出了這般驽鈍的婢子嗎?!
此刻,在這鏡花湖畔,周圍之人皆指指點點;再看那傻兮兮的向他用輕功飛奔過來的蠢貨……
君楓墨一扶額,下意識打開折扇擋住了臉。
他現在隻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不過出門吃個飯,他面子裡子都快丢光了!
“少爺,你沒掉水裡啊!”
終于,那蠢貨終是一蹦一跳地蹦跶到他面前,眼睛亮得就像他在後院養的那條蠢狗。
“掉水裡?”君楓墨冷笑,“你以為本少爺跟你一樣嗎?吃個飯上水裡吃?!”
君楓墨心裡那股子無名火,就是壓不下去!
如果可以,他真想拍死這蠢貨!
被君楓墨這麼一吼,如意像是終于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她慫了,乖了,不蹦跶不跳了。
她老巴老實站在一邊,小心翼翼撇了君楓墨一眼,然後挪了挪小碎步離遠了些,又撇了一眼。
昂!初步判定,她家少爺此刻的臉是九成黑,預計回去之後,會挨九日的餓,跪九日的祠堂,挨九十大闆子。
她甚至都腦補出了未來整整九日,少爺因為生氣,罰她不準吃飯、跪在祠堂挨闆子的悲慘畫面,她就覺得,她好可憐哦!
但沒辦法,誰讓這是少爺呢?
少爺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
都說打是親罵是愛,她經常挨少爺打挨少爺罵,寨裡的小婢子都羨慕她,能得少爺這般重視呢!
畢竟少爺平日裡都不會搭理她們那些人,是以,少爺最喜歡她啦!
她也最喜歡少爺啦!
“你真是傻啊如意!别人随便謅句謊話你都信,平日裡本少爺好說歹說那麼多,叫你學機靈點,你怎麼就半點聽不見呢?你也不拿腦子去想想,本少爺武藝高強,怎麼可能那麼狼狽掉水裡還要死不上去?!”
君楓墨也是被這丫頭氣糊塗了。
平日裡他身為東嶺山寨之主,那也是溫文爾雅,一表人才,也隻有被這丫頭氣上頭的時候,他才會那麼多廢話。
平日裡他的話都很少的。
真的!
君楓墨閉着眼,不想去看那蠢貨又呆又蠢的眼神,揉了揉眉心,“我真是快被你氣傻了……”
“可是少爺,”如意歪了歪腦袋,試圖狡辯,“不管是不是真的,萬一真的是少爺掉水裡了,如意不救,少爺就沒命啦!少爺是很厲害,可是少爺你忘了嗎?你不會遊水呀!少爺忘記了,但如意可記得清清楚楚呢……”
“少爺的事情都是最重要的,如意一點都不會忘!”
君楓墨一噎,開口剛想反駁,但又反駁不出。
因為無可辯駁,這丫的說的就是事實……
他堂堂東嶺山寨的寨主武藝高強是不錯,但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學了十幾年,愣是沒學會泅水。
“哈哈!……君楓墨,你這小婢子真不錯,要是哪天不想要了,送我罷!”
說話間,湖中走出一個人。便見此人一身黑衣,額間一朵紅蓮印記,眸光陰鸷,雖是故作爽朗地笑着,看起來有幾分邪門。
如意盯着他看了看,老半天,又瞪大了眼睛:“呀!你才是剛剛水裡的人!”
那人笑了笑,眸光落在如意身上,不置可否。
君楓墨卻猛然将如意拉至身前,原本溫和的桃花眸微眯,帶着幾分凜冽:“想都别想!姜尚白,這丫頭,我就是埋地下都不可能給你!”
姜尚白冷哼一聲,陰鸷的眸光在兩人身上打了個轉兒,笑了笑。額間的紅蓮,流轉詭異的光。
如意被罰了。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兒。
畢竟讓君楓墨堂堂一寨之主,在諸多武林同盟的面前丢了面子。
丢命事小,面子事大。
她已經罰了九日的飯,跪了九日的祠堂,并即将挨九十大闆子。
“嗷!少爺,如意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如意抽搭了兩下,硬擠出兩點眼淚。
君楓墨黑着臉,一手握着闆子,一手撐着下巴,拿闆子的手有一搭沒一搭敲着桌面。
聽着那砰砰砰的聲音,如意也覺着心裡砰砰砰的響。
“……少爺,能不打麼?”
她抽搭兩下,擡起可憐的眸光,看着那個在燭火的照映下黑得快成碳的臉。
如意估摸着,這事兒,大抵不能善了。
但再怎麼着,也得掙紮下,不是嗎?
她家少爺就是看着兇了點而已,其實人最好了,最善良了,最心軟了!
隻要她一哭,掉兩滴眼淚,他就舍不得打她啦!
她抱着頭跪在地上,眼睛卻叽溜地轉,視線落在君楓墨臉上,看似慫得一批的臉上卻閃過幾分靈光。
她往前蹭了兩步,又蹭了兩步,蹭到君楓墨腳邊,小手拽住他的衣擺,仰着頭,眨巴着眼睛他。
君楓墨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地,“死丫頭,又犯什麼傻?”
如意卻是眨巴兩下眼睛,眸光晶亮亮的,臉上笑嘻嘻的,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少爺最好看啦!”
突然受到誇獎,并且誇到了君楓墨的心坎上,他有些受用的眯了眯眼:“那是,也不看看你家少爺是誰!”
君楓墨有兩件讓他引以為傲的事情,一是他高超的武藝,二便是他帥絕人寰的相貌。
雖然都是他一廂情願,但架不住人自戀。
看見自家少爺臉色好看了兩分,如意心裡樂開了花兒,打算乘勝追擊,趁火打劫。
“少爺武藝最高強啦!”她彎着眉眼,露出可愛的小虎牙,充滿崇拜地誇獎道。
“嗯,你個蠢貨,雖然腦子蠢了點,但眼睛還是沒問題的!”君楓墨摸着下巴,很是滿意地說道。
如意的眸光賊兮兮的,“既然如此,那最好看最厲害的少爺能不能别打如……”
“就算如此,這一頓打還是少不了!你這死丫頭,不打不長記性!”
君楓墨半眯着桃花眸,嘴角挂着陰恻恻的笑,手中的闆子驟然揚起。
如意吓得閉緊了雙眼,慫着脖子,瑟縮地抱着腦袋。
但等啊等,那闆子終是沒落下來。
“寨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意的情況,她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再者你心裡也舍不得打她,此番又是何苦吓唬她?”
一女子緩步而來,一襲如雪白衣,眉眼中含着溫婉的笑意,妝容卻有幾分明豔。
但這種溫和與豔麗彙集在她身上,非但沒讓人覺着沖突,反而有種别樣的美感。
她溫婉的眸光落在君楓墨身上,眼中氤氲着柔情。
餘月的出現讓君楓墨的臉色好轉了幾分,但落在如意的身上依舊是冰冷的,“月兒,你也不必事事護着她,這丫頭,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月姐姐!”如意卻是雙眸一亮,欣喜地看着餘月。
如果給她一條尾巴,君楓墨覺着,這丫頭定是能要得跟後院看門的阿黃那般傻氣。他扶額,沒眼看。
這丫頭,真是個傻的。
餘月緩步而來,含笑傾身,溫柔地将如意扶了起來,用帕子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灰:“你呀,也該聽話些,不能總給寨主添亂,知道嗎?”
“昂!如意知道!”說着,她便撲入餘月的懷裡,說是撲,不如說是躲。
因為她知道,月姐姐來了,今兒少爺就打她不成了!
少爺最聽月姐姐的話了!
每回少爺生氣,隻要月姐姐一開口,少爺就不會打她了!
餘月含着笑,揉了揉懷中人的腦袋,旋即擡起美眸,看向君楓墨,“寨主,看在月兒的面子上,别罰如意了。”
君楓墨的臉色終于是緩了下來,眸光轉向餘月,半晌,歎了口氣:“罷了,今日本少爺也累了。”
東嶺山寨是個山環水繞,景色如畫的好地方。如意在很小的時候,就進了東嶺山寨。又因着對君楓墨有救命之恩,自小跟在君楓墨身邊伺候着。
說起這救命之恩,用如意的話來說,她是給自己撿回來個少爺。
君楓墨記得,許多年前,天寒地凍,他被仇家追殺,不得已跳入冰湖。冰湖的水很冷,刀光劍影卻逼得很緊,天上沒有星子,暗無天日,讓人看不到希望。
他本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有人拉住了他,一直拉着他,帶他蹚過冰冷的湖水,躲過追殺,行至岸上。
那個時候,他死死的抓着那隻手,就像握着唯一的希望。
那隻手不大,甚至比他的手還要小。卻很暖,且有力量。
“你還好嗎?不要怕啦!他們都被我甩掉啦!放心吧,那些人都好笨的,絕對找不到我們,我老有經驗啦!”
“我叫如意!你叫什麼呢?呀!你身上好燙啊!你還在發抖,是因為冷嗎?真奇怪,明明這麼燙,居然還會覺得冷……”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呐!……”
你才是個奇怪的人。迷迷糊糊間,君楓墨如是想道。
因為聲音的主人太吵了,讓他沒有辦法靜下心來調整内息。但他記住了一個詞,“如意”。
這個人說,她叫如意。
後來他才知道,救他的人是個腦子不正常的傻丫頭,還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
出于憐憫,他将她帶到了東嶺山寨,好吃好喝養着她,讓她成了他身邊的貼身小丫鬟。
盡管對方是個傻子,但這麼多年,君楓墨都是看在救命之恩的情份上,最大限度地去容忍她。
不論她犯了什麼錯,他口中說着要重重處罰,卻總是雷聲大雨點小,被她給糊弄過去。
倒不是他真的好糊弄,而是他願意讓着她罷了……
若說東嶺山寨誰人最清閑,那便要屬如意了。
别看她人傻乎乎的,卻是寨主的貼身婢女,寨中人就是再不靠譜,也不敢打她的主意。衆所周知,如意好欺負,但君楓墨卻不是個好惹的。
但凡事總有那麼個例外,莫兮就是那個總喜歡欺負如意的人。
“傻妞,你知道這棵樹為什麼長成歪脖子嗎?”
莫兮叼着狗尾草,靠在樹幹上,看着躺在樹上睡大覺的如意,拿狗尾草戳了戳她,痞笑着說道。
如意迷迷糊糊,“莫兮,你幹嘛吵我睡覺!”
莫兮卻是笑嘻嘻道,“傻妞,你太肥了,樹都被你壓成歪脖子了!”
“你胡說什麼!”如意眼睛一瞪,瞅着莫兮欠扁的模樣,整個人差點炸毛!
要知道,她家少爺愛面子,她也愛啊!雖然吧,她傻是傻了點,就連少爺也說她傻,是以這些人都罵她傻妞,她都認了。
但是,絕對不能說她胖啊!
因為少爺都說了,她除了這張臉和一副好身材,全身上下就再也沒有任何可取之處了。
少爺說她好,那她就是好!旁人說她啥都行,就不能說她又醜又胖!
如意從樹上翻身而下,雙手叉腰,“我明明就不胖的,莫兮,明明就是你胖!最近我還瘦了,少爺罰了我好幾天的飯,我快餓死了……咦?”
說着,她鼻翼嗅了嗅,旋即湊近莫兮,“莫兮,你藏了什麼好吃的?快給我拿出來看看!唔!好香!是烤鵝的味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胖死你得了!”莫兮翻了個白眼,從袋裡掏出個油紙包,拿在如意眼前晃了晃,“好香呐!傻妞,想吃嗎?”
“想!”如意雙眸一亮,随即伸出手去,“莫兮!我要吃!”
“诶!等等,”莫兮卻是摁住她的腦袋,一個漂亮旋身,“答應我一個條件,這隻烤鵝就是你的了!”
如意眨了眨眼,“什麼條件?”
莫兮卻是高深莫測一笑,“噓——閉上眼睛!”
“嗯?嗷!莫兮!你幹嘛?!”如意一驚,卻被莫兮遮住了雙眸,下一瞬,她便覺着腳底一空,整個人騰空而起。
莫兮吊兒郎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走咯,拐個傻妞兒下山咯!”
“莫兮!!!”
朝天城是清河郡最繁華的城池。
如意很小的時候來過一次,這個她還是記得的。但至于為什麼要來,她也記不清楚了。
但她記得那座城門,還有城門上的雕刻的大獅子頭。現在想想,還覺得有些可怕。
如意終于被莫兮放了下來,腳踩地面的刹那,她還有幾分心有餘悸:“莫兮,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要是少爺知道了,會扒了我的皮的!”
莫兮卻叼着狗尾草,笑得吊兒郎當:“喲!你如意還有怕的事兒啊?我還以為你個傻妞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天塌下來都要往前撞不回頭的!”
如意撇了撇嘴,“我怕呀,我怕少爺生氣,就不要如意啦……”
她說着,整個人都有些洩氣。
因為她發現,她真的好沒用哦,不能幫少爺的忙,還經常惹少爺生氣……
莫兮卻是看着她的模樣,心口沒由來一揪。他捧着她的臉,狠狠揉搓。
“嗷!笨蛋莫兮,你做什麼啊!”如意揮了揮小拳頭,“再欺負我,打你哦!”
莫兮卻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腦袋,“傻丫頭。”
他擡手,将一支玉簪别入她的發間,“你這傻妞,腦袋都用來長頭發了,腦子卻半點沒長。”
如意一摸發間,卻摸下一隻簪子,“呀!是上次的那支蝴蝶簪子!”
“嗯,”莫兮不知從哪兒叼了根狗尾草,整個人痞裡痞氣,“上回出門的時候你不是眼睛黏上面不肯走嗎?”
“對哦!上次如意可喜歡了!不過……”如意歪了歪腦袋,“莫兮,上次我是跟少爺出來的,也沒看見你呀?你是藏哪兒去了?”
“咳咳!”莫兮一噎,劇烈咳嗽幾聲,差點沒将嘴巴裡的狗尾草給吐出來,“你個傻妞,送你就送你了,哪那麼多問題!”
“哦……”如意摸着簪子,突然道,“咦?這裡有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如意歪了歪腦袋,滿眼懵懂,“這是什麼意思啊?”
莫兮卻是腳一拐,差點沒摔地上。
“我去!看不出來啊,傻妞,你啥時候習的字?我不記得我,額……我不記得寨主教你習過字啊?”
如意笑得一臉純真,“少爺當然沒有教如意,是月姐姐教如意的!”
莫兮扶了扶額,“這個餘月……”
如意一臉迷惑,“怎麼了?”
“沒。”莫兮悶哼。
“那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莫兮喉結動了動,叼着狗尾草,屈指敲了敲她的腦門:“這意思就是,傻妞,别傻了,寨主根本就不喜歡你!”
“我根本就不喜歡你。”
君楓墨怔愣地看着懷中酣睡的人,伸手戳了戳她嬰兒肥的臉頰,心裡泛起未名的苦澀。
這丫頭,被他帶出來玩,沒一會兒就困了!
也不知道之前是誰說寨裡不好玩,要下山玩來着。
整就一頭懶豬!
君楓墨憤憤地戳了戳她的臉,如意卻隻是嘟囔了兩聲,又繼續睡。
“睡不死你!”君楓墨低罵道。
這天正好是上元節。
漫飛燈如晝,湖面飄着花燈。方才兩人放下去的花燈已經飄去了很遠,看不到了。
湖上吹來的清風,帶着幾分微涼。
他緊了緊外套,将懷裡的人兒裹得更緊。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像是在呢喃,“姜如意,你聽好,我根本就不喜歡你,你明白嗎?”
他報複性地捏了捏她的臉,随後緩緩帶上“莫兮”的面皮。
他是莫兮,莫兮也是他。
君楓墨不能喜歡姜如意。
但是莫兮可以。
“我最喜歡少爺啦……”睡夢中的少女睡得憨甜,含着笑嘟囔道。
這一代武林盟主年事已高,新任武林盟主選拔大會即将展開。
天下之人,追名逐利,武林亦不例外。
然君楓墨并不想争,卻不得不争。因為君家,與武林盟主霍承恩,有着血海深仇。
或許武林中人都不知道,他君楓墨,是上一代武林盟主之子。
當年君家被血洗,他在父親和兄長的掩護下逃了出來,走投無路,方才到了東嶺山寨,被老寨主收養。他跟随老寨主修習武藝,老寨主去世後又将東嶺山寨交給了他。
他要争武林,卻并不想争這權勢,也不想争這名利。他隻是不想讓霍承恩那老匹夫好過。
武林盟人來人往,皆是前往報名之人。
一抹黑影走了過來,冷笑着看着他,“你要去争那名利?沒想到,哼!風流天下的君少爺也免不了俗氣!”
君楓墨皺了皺眉,看着來人,方才發現對方是紅蓮教大弟子姜尚白。
紅蓮教亦正亦邪,與武林正派有所不同,但也并非完全的邪教。是以,其在武林中處于一個很尴尬的地位。
但隻要紅蓮教不惹事,武林盟也不會出手打壓。
畢竟紅蓮教善蠱,若是真與之鬥起來,武林盟也不好受。
君楓墨看着來人,忽略掉對方嘲諷的語氣,輕聲笑了笑,“是啊,我等皆是俗人,自然不能像姜大公子這般自在潇灑。”
姜尚白冷哼一聲,“君少爺怎麼樣,我自然是懶得管!隻是君少爺家的那個小丫頭,我很是喜歡。東嶺山寨若是要插手武林盟之事,隻怕是再無安甯之日。”
頓了頓,姜尚白又接着道,“那丫頭不适合武林中的彎彎繞繞,紅蓮教更适合她!”
君楓墨心尖一顫,指關節下意識彎曲,雙手成拳,随後又緩緩松開。
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我會脫離東嶺山寨,獨自參與武林盟之事,自然不會牽連于她。”
“你……!”姜尚白眸光一冷,額間紅蓮妖冶詭異,最終冷哼一聲,“那便希望你說到做到!”
君楓墨笑着颔首,“自然。”
東嶺山寨的事交給了餘月。她是他親手培養出的繼承人,事情交給她,他很放心。
“寨主,您真的要去嗎?”臨走前,餘月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
君楓墨點了點頭,“從今往後,東嶺山寨諸事宜便交給你了,我不再是寨主。隻有一點……”
他說着,頓了頓,看向那個躲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傻丫頭。
他不由失笑,招了招手,“傻丫頭,過來!”
“少爺!”如意如同翩飛的蝶,飛撲入君楓墨懷中,習慣性用臉蹭了蹭。
君楓墨揉了揉她的腦袋,垂眸看着她,眸光有些晦暗,“隻一點,你要好生待她。”
餘月擡眸看向君楓墨,随後微微點頭,柔聲道,“寨主與如意感情真好,倒是讓月兒好生妒忌。”
·
安排好一切的君楓墨,了無牽挂。
他孤身前往武林盟,去赴一場沒有歸途的前路。
武林盟主的選拔,是一輪一輪,挑戰式的選拔賽。
他從底層,一步一步往上打。因為隻有打到了最後,他才能遇見霍承恩那個老匹夫。
他才有機會……殺了他!為君家滿門報仇!
他一路殺入決賽。
決賽場上很是熱鬧。各路英雄好漢行走其間,而身為武林盟主的霍成恩,總算露臉了。
君楓墨眸光暗沉,最後壓下了心底的憤恨。他要冷靜,隻有一擊必殺,他才有機會!
經過漫長的等待,終于到他上場。
按照他的計劃,他應該是先與人打鬥,然後逐漸靠近霍成恩,最後出其不意,将其斬于劍下!
一切都如他所料地進行。
然當長劍抵在霍承恩面前時,霍承恩卻很淡然,仿佛意料之中。
他看着君楓墨滿臉痛恨的模樣,笑了笑,“你是他的孩子,你跟他,長得很像。”
但這時的君楓墨,是易過容的,對于霍成恩的一眼認出,他心下也是有些微訝。
但他明白,此刻的他已是箭在弦上,回不了頭了。他滿臉冰冷,道,“你既知道,便該明白,今日,你跑不了!”
“哈哈……”霍承恩卻不慌不忙,反而笑出了聲,“君家小子,你和你那天真的父親一模一樣!”
這時候他才發現,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周圍的場地已經清空,他已經被霍家的人包圍。
可歎他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竟不曾覺察到。
“君家小子,好生學着罷!”随着霍成恩的話音落,漫天利箭朝他飛來。
君楓墨一個懸身,躲開了霍承恩朝他砍過來的利刃。
卻聽得霍承恩的笑聲,“你是很不錯,但可惜,你太年少了!這武林深淺,非是你這般黃毛小兒能夠看得明白的!若是再過個幾十年,我或許會懼你三分,但現在……你還不足為懼!”
君楓墨提劍想追上去,卻被霍承恩逃了!
“老匹夫!”君楓墨低罵。然此刻也沒有更多的時間給他思考。
漫天箭雨飛來,他提着劍左閃右躲,應接不暇。
箭翎在他身上劃下傷口。箭上有毒,更令他雪上加霜,行動困難。
但他并未驚慌。
此番,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的。
他君楓墨既然來了,就沒想過活着回去!他便是死,也要拉着霍成恩下地獄!
然而霍家的人将比武場圍得水洩不通,讓他一時間沒有辦法脫身。
“少爺!”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一愣。
随後,他朝着聲音的來源看去。
隻見嬌小的人兒揮舞着長鞭,奮力朝他奔來。他腦袋一懵!
如意?
如意怎會在此!?
這丫頭腦子雖然不好使,但從小就一身蠻力,在武學上更是天賦出衆,此刻一手長鞭,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少爺!如意來救你了!”傻丫頭朝着他飛撲而來,他來不及多想,隻能上前接住他。
“你個死丫頭!誰讓你來的?”他隻覺着滿腔怒火,但死丫頭來了,他突然不想死了!
如意看着他,傻傻地笑:“嘿嘿……少爺,如意來得及時吧?”
君楓墨一扶額,“少廢話!快跟本少爺走!”
這麼想着,他出劍速度硬生生加快,體内雖然中了毒,卻是被他強硬着壓下。
他在前開路,如意跟在後邊。
卻不曾想,就在他分神之時,一支利箭直飛而來,竟是直指他的心髒!
眼見避之不及,如意卻是飛撲而來,像往常一樣撲在他的身上。
他心底一慌,“如意!不……!”
“噗嗤!——”一聲悶響,竟是利刃破開血肉的聲響。
他隻覺得心底一痛。
“少爺……”如意對他笑了笑,臉色卻迅速蒼白。
他抱着懷中的人。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在他陷入萬劫不複境地之時,出現在他面前的,竟然又是這丫頭。
就像上一次,上上一次,很多很多次……
還有十幾年前,他從霍家的血洗中逃了出來,身後有追兵,他縱身跳入冰湖裡。
他身受重傷,連連奔波讓他精疲力竭。
他以為他要死了。
可有一雙溫暖的手拉住了他;
有一個聲音說:“你還好嗎?不要怕!他們都被我甩掉啦……”
“我叫如意!你呢?……”
“……”
他又不由想到了上元節那天,他以莫兮的身份帶着她下山。
小姑娘蹦蹦跳跳,傻乎乎的模樣。
他們一起放了河燈。
傻姑娘捧着燈,眸光璀璨,恍若天上星辰。
她笑着,眉眼彎彎,“莫兮,你知道嗎?如意最喜歡少爺啦!”
他可能是被她蠱惑了,下意識道,“嗯,那是,你不喜歡本少爺還能喜歡誰……”
随後他又意識到不對,便改口道,“我是說,寨主那般俊逸潇灑,你喜歡他很有眼光……”
傻丫頭歪了歪腦袋,古怪地看了他兩眼,随後又笑了,“那你說,少爺也最喜歡如意嗎?”
他頓了頓,随後敷衍道,“……萬事如意,誰不喜歡?”
他撐着下巴,揉了揉她的腦袋,覺着手感比後院的那條大黃狗還要好點,摸起來要順柔許多。
得了他的話,如意笑得很開心,就像偷了腥的懶貓兒,餍足地眯着眼,小虎牙明晃晃的可愛。
“如意就知道,少爺也最喜歡如意啦!”
她笑顔明媚的刹那,他差點沒繃住。
……
此刻,那個笑顔明媚的傻丫頭倒在他的懷裡,他一摸,滿身都是鮮血。
這是她的血啊!
毒箭穿心而過,她卻依然笑着看向他。
“如意……如意!”他心痛不已,卻不知該要怎麼辦,隻能将她小心翼翼攬入懷裡。
如意靠在他胸口,出氣多進氣少,卻微微勾着嘴角,笑得明媚無暇。
她柔軟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臉,聲音帶着幾分抱怨,“少爺真是不小心,總是讓自己受傷,不過還好,如意來保護少爺啦!……”
“雖然少爺總是騙如意,但如意知道,少爺也最喜歡如意啦!……”
“少爺,你喜歡如意嗎?……”
他雙手顫抖,覆上她的臉頰,“我帶你走,我……如意!别睡,醒醒!如意……”
“少爺,别吵啦!如意好累的,如意就睡一小會兒,等到家了,少爺再叫醒如意……”
“不,如意,先别睡!你不是喜歡出去玩嗎?想要行俠仗義嗎?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們走!以後我陪着你,再也……再也不讓你一個人了……”
說到後面,他幾乎泣不成聲。
他竭力挽留。
可懷中的人兒漸卻冰冷,最後,她明媚的眸子也黯然無光。
他身上的氣息也逐漸頹靡。
耳畔傳來腳步聲,他擡頭,卻見餘月手中提着弓弩,緩步而來。
看到他,餘月的眼底還露出幾分驚訝:“咦?如意居然這麼快就死了?我還以為她很厲害,能夠保護好寨主呢!”
君楓墨滿臉陰沉,看了看她手中的弓弩,仿佛明白了什麼:“你敢殺她!?餘月,你都幹了些什麼!”
餘月愣了愣,笑,“沒什麼,月兒隻是告訴如意,寨主在武林盟遇險,她關心寨主,便急匆匆趕過來了。”
“然後嘛……她一個人傻愣愣闖進來時,我還很好心地給她開了條路!怎樣?我對你們好吧?畢竟這黃泉路不好走!寨主,我便送她來與你一起走,你覺着如何?”
君楓墨雙眸灰死,萬念俱灰。但他看向餘月的眸光有着濃烈的恨意。
“為什麼?”他一字一句問道。
這個自小與他一同長大的餘月,性子柔和溫婉的餘月……竟會他在背後捅刀?到底是因為什麼?
餘月側目,笑了笑,“對不起,寨主,我喜歡你,但你不喜歡我,是以,我隻能将你毀了。”
“我投靠了霍家,從今天開始,我便叫霍餘月。”
“你——!”君楓墨怒不可遏,當即提劍捅向餘月。
餘月也不躲,就這麼笑着看着他,任由對方将長劍刺入她腹部。
鮮血在地上開了花。
君楓墨卻抱着懷中冰冷的人,笑得瘋狂。
看着君楓墨瘋狂的模樣,餘月隻覺諷刺。
這些年,無論她怎樣對他好,他都看不見。其實她一直不明白,這個傻乎乎的姜如意,到底哪裡好?
她餘月到底,哪裡比不上她?不就是救過他,比她更早一步認識他罷了!
換成她,她也會救他,也會拼了命地救他的啊!
她餘月,自小在東嶺山寨長大,是老寨主的女兒。那天,爹爹帶回了一個少年郎,少年郎的身後跟着一個傻丫頭。
少年雖衣着落魄,可身上自有着淡然出塵的氣質。
她一開始并不喜歡他。但慢慢的,她卻不知不覺迷戀上這個俊逸潇灑、無拘無束的人。
她喜歡他笑時的模樣,喜歡他看向她時,眼底的柔光。
後來爹爹将他收為徒弟,總是贊歎他天賦好。
老父親也早看明白了女兒的心思,便打趣道:往後便将她嫁給他。
當時,她是羞澀的;當時,他笑着,也沒有拒絕。
呵……多麼諷刺。
她曾以為,他對她,或許也是有半分喜歡的,隻是後來她才發現,君楓墨這個人,對她、對爹爹,都隻是利用罷了……
既然如此,君楓墨,請原諒她的瘋狂。
因為她的愛,如此低微,他看不到。她現在,隻是想讓他看到,讓他徹底銘記。
末了末,她看向瘋癫的君楓墨,笑,“如此也好,我殺了她,你再殺了我,君楓墨,我們這輩子,都糾纏不清了。”
君楓墨卻聽不到了。
他滿腦袋隻有四個字,“如意死了”。
這世間的一切再與他無關。
血仇也好,生死也罷,他才發現,原來這世上最痛的,竟是牽連了她、害了她、護不住她。
即便藏住了所有的情、愛,遮蔽了所有眸中的柔光;即便……他連自己都騙了。
姜如意,君楓墨是個沒有用的人,不能像你護着他那樣,護着你。
對不起,如意。
此一生,我對你說過許多假話,騙過你很多很多次,但有句話是真的。
君楓墨喜歡姜如意是真。
心悅君兮,是真。
三年前,武林一戰,君楓墨慘死,武林盟主之位再度落入霍家囊中。
三年後,江湖上出現了個黑衣俠客,四處行俠仗義,懲奸除惡。
他便是當年在紅蓮教的幫助下,假死脫離霍家掌控的君楓墨。
當年,姜尚白本就與他商量好,無論成與不成,都會以假死的身份幫他逃離霍家。
隻是兩人都不曾想到,東嶺山寨竟會出了個叛徒餘月,終緻使姜如意慘死。
離開武林,離開東嶺山寨,四處流浪的君楓墨,又回到了朝天城——他與如意初見的地方。
仇恨?不重要了。
沒了她以後,什麼都變得不重要。他之是以還活着,隻是無顔去死,更無顔下地府去見她。
“聖女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遇見你這麼個人。”路上偶遇出來辦事的姜尚白,兩人在酒館中,難得心平氣和地對話。
面對江尚白的冷嘲,君楓墨笑了笑,“她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會投生在紅蓮教,不是嗎?”
姜尚白皺了皺眉,拿起酒壇狠灌一口,不置可否。
姜如意是紅蓮教舍棄的聖女,因為她生來便是個癡兒。
而紅蓮教,再怎樣不着邊際,也不可能讓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傻子,成為本教聖女。是以當年,他們殘忍地舍棄了年僅六歲的姜如意。
這件事,還是當初身為本教大弟子的姜尚白親手做的。是以後來,他心中一直有悔意、有執念,才會一直想要找回姜如意去彌補。
奈何君楓墨一直不願意。
“你我,都是五十步笑百步,誰也别說誰……”君楓墨笑了笑,仰頭将杯中酒灌入喉,最後倒了倒杯子,“先幹為敬!”
說完,放下杯盞,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世間所有人都帶着目的。隻有她,始終純粹明淨,表裡如一。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他看到路邊賣蝴蝶簪的攤販,他上前,買了一支。
他看到河邊放花燈的姑娘,他也跑去買了花燈。
他坐在湖邊,将燈點上火,放入水中,仍其随水流飄遠。
他對着發簪,輕聲道,“傻丫頭,許個願吧?……”
“那我……要許願讓少爺再也不要掉水裡了!祝少爺歲歲平安,萬事如意!”
眼前的少女如幻影,刹那間,碎成漫天星迹。
又是一年上元節。
漫天燈籠光如晝。
隻是在這萬家團圓的夜晚裡,再也不會有那個傻傻許願,祝他不要掉水裡,還要歲歲平安、萬事如意的姑娘了。
少爺,如意最喜歡你啦!
嗯。
你也最喜歡如意嗎?
君楓墨微愣,于萬千燈火中,他仿佛看見一人,眉眼彎彎,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那個人的眼中,有最純粹的星光。
喜歡嗎?
“我喜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