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所有人都带着目的。只有她,始终纯粹明净。”
“如意!你家少爷掉水里了!”
一声吆喝,原本在树下打着盹儿的小婢女猛然惊醒,旋后看得镜花湖中扑腾的水花,她瞬间慌了神。
“少爷!少爷!你别慌!如意这就来救你!”
几乎是想也没想,她便一股脑儿钻入水中,随着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她奋力朝湖中心游去。
“看那傻妞,哈哈……划水的样子像不像一只胖鸭子?”
“哈哈……”
岸边时不时传来嘲笑的声音,但这与如意没什么关系。
在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人,也只有那个人,才能让她拼了性命也要守护。
“少爷,你别慌,如意来救你了……”游至湖中心,那团扑腾的水花让她没办法靠近,“少爷,你别慌,是如意呀,少爷……”
她努力想要去拉住那个人,可不论她怎样唤他,对方都像彻底听不到一般,只顾着胡乱挣扎。
“少爷……”
如意很心急,眼见着自家少爷就在眼前,但她就是捞也捞不着。
她一边要划着水,一边又要去拉人,还拉不着,只能干瞪眼着急,都快将她急哭了。
她如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家少爷瞪眼黑脸生闷气。
说真的,她家少爷很凶的,她要是救少爷救晚了……嗷,她甚至可以想到,回寨子后被少爷罚跪罚饭,饿着肚子挨板子的凄凉下场。
想想就很难受嗷。
这么一想,她更要快点救出少爷了!
“少爷!”她嘴巴里被那飞溅的水花呛了好几口水,声音都快哽出了哭腔。
突然——
“如意!你个蠢货,在做什么?!”
就在她百般挣扎之时,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耳尖微动。
旋即,她双眸一亮,欣喜转头,可以说是在一瞬间,就精准地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杨柳堤岸上,玉面华冠的水蓝色锦袍公子哥,此刻,正拿着折扇,拉着脸,眸光郁闷地看着她。
“少爷!”
她原本急得快瞪成金鱼的眸子,瞬间就变得程亮程亮,就像狗找到了心爱的肉骨头,萤火虫寻到星星般的光。
她一提气,下一瞬便见她自水中腾跃而起,足尖轻点,凌波而来,很是漂亮的轻功。
只是不知道啥原因,这丫头方才救人时竟忘了用,以至于弄得自己一身湿漉漉,梳好的发髻都散了。
此刻的她,披头散发,活像个女水鬼。
带这么个蠢货出门,君枫墨觉着,真的是太丢脸了!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跟在他身边十几年,竟半分没有习得他优良的品质作风,反而整成这么副傻瓜相!
这是变相告诉外人,他君枫墨有多么蠢,才养出了这般驽钝的婢子吗?!
此刻,在这镜花湖畔,周围之人皆指指点点;再看那傻兮兮的向他用轻功飞奔过来的蠢货……
君枫墨一扶额,下意识打开折扇挡住了脸。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出门吃个饭,他面子里子都快丢光了!
“少爷,你没掉水里啊!”
终于,那蠢货终是一蹦一跳地蹦跶到他面前,眼睛亮得就像他在后院养的那条蠢狗。
“掉水里?”君枫墨冷笑,“你以为本少爷跟你一样吗?吃个饭上水里吃?!”
君枫墨心里那股子无名火,就是压不下去!
如果可以,他真想拍死这蠢货!
被君枫墨这么一吼,如意像是终于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怂了,乖了,不蹦跶不跳了。
她老巴老实站在一边,小心翼翼撇了君枫墨一眼,然后挪了挪小碎步离远了些,又撇了一眼。
昂!初步判定,她家少爷此刻的脸是九成黑,预计回去之后,会挨九日的饿,跪九日的祠堂,挨九十大板子。
她甚至都脑补出了未来整整九日,少爷因为生气,罚她不准吃饭、跪在祠堂挨板子的悲惨画面,她就觉得,她好可怜哦!
但没办法,谁让这是少爷呢?
少爷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她经常挨少爷打挨少爷骂,寨里的小婢子都羡慕她,能得少爷这般重视呢!
毕竟少爷平日里都不会搭理她们那些人,所以,少爷最喜欢她啦!
她也最喜欢少爷啦!
“你真是傻啊如意!别人随便诌句谎话你都信,平日里本少爷好说歹说那么多,叫你学机灵点,你怎么就半点听不见呢?你也不拿脑子去想想,本少爷武艺高强,怎么可能那么狼狈掉水里还要死不上去?!”
君枫墨也是被这丫头气糊涂了。
平日里他身为东岭山寨之主,那也是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也只有被这丫头气上头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多废话。
平日里他的话都很少的。
真的!
君枫墨闭着眼,不想去看那蠢货又呆又蠢的眼神,揉了揉眉心,“我真是快被你气傻了……”
“可是少爷,”如意歪了歪脑袋,试图狡辩,“不管是不是真的,万一真的是少爷掉水里了,如意不救,少爷就没命啦!少爷是很厉害,可是少爷你忘了吗?你不会游水呀!少爷忘记了,但如意可记得清清楚楚呢……”
“少爷的事情都是最重要的,如意一点都不会忘!”
君枫墨一噎,开口刚想反驳,但又反驳不出。
因为无可辩驳,这丫的说的就是事实……
他堂堂东岭山寨的寨主武艺高强是不错,但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学了十几年,愣是没学会泅水。
“哈哈!……君枫墨,你这小婢子真不错,要是哪天不想要了,送我罢!”
说话间,湖中走出一个人。便见此人一身黑衣,额间一朵红莲印记,眸光阴鸷,虽是故作爽朗地笑着,看起来有几分邪门。
如意盯着他看了看,老半天,又瞪大了眼睛:“呀!你才是刚刚水里的人!”
那人笑了笑,眸光落在如意身上,不置可否。
君枫墨却猛然将如意拉至身前,原本温和的桃花眸微眯,带着几分凛冽:“想都别想!姜尚白,这丫头,我就是埋地下都不可能给你!”
姜尚白冷哼一声,阴鸷的眸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儿,笑了笑。额间的红莲,流转诡异的光。
如意被罚了。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儿。
毕竟让君枫墨堂堂一寨之主,在诸多武林同盟的面前丢了面子。
丢命事小,面子事大。
她已经罚了九日的饭,跪了九日的祠堂,并即将挨九十大板子。
“嗷!少爷,如意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如意抽搭了两下,硬挤出两点眼泪。
君枫墨黑着脸,一手握着板子,一手撑着下巴,拿板子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
听着那砰砰砰的声音,如意也觉着心里砰砰砰的响。
“……少爷,能不打么?”
她抽搭两下,抬起可怜的眸光,看着那个在烛火的照映下黑得快成碳的脸。
如意估摸着,这事儿,大抵不能善了。
但再怎么着,也得挣扎下,不是吗?
她家少爷就是看着凶了点而已,其实人最好了,最善良了,最心软了!
只要她一哭,掉两滴眼泪,他就舍不得打她啦!
她抱着头跪在地上,眼睛却叽溜地转,视线落在君枫墨脸上,看似怂得一批的脸上却闪过几分灵光。
她往前蹭了两步,又蹭了两步,蹭到君枫墨脚边,小手拽住他的衣摆,仰着头,眨巴着眼睛他。
君枫墨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死丫头,又犯什么傻?”
如意却是眨巴两下眼睛,眸光晶亮亮的,脸上笑嘻嘻的,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少爷最好看啦!”
突然受到夸奖,并且夸到了君枫墨的心坎上,他有些受用的眯了眯眼:“那是,也不看看你家少爷是谁!”
君枫墨有两件让他引以为傲的事情,一是他高超的武艺,二便是他帅绝人寰的相貌。
虽然都是他一厢情愿,但架不住人自恋。
看见自家少爷脸色好看了两分,如意心里乐开了花儿,打算乘胜追击,趁火打劫。
“少爷武艺最高强啦!”她弯着眉眼,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充满崇拜地夸奖道。
“嗯,你个蠢货,虽然脑子蠢了点,但眼睛还是没问题的!”君枫墨摸着下巴,很是满意地说道。
如意的眸光贼兮兮的,“既然如此,那最好看最厉害的少爷能不能别打如……”
“就算如此,这一顿打还是少不了!你这死丫头,不打不长记性!”
君枫墨半眯着桃花眸,嘴角挂着阴恻恻的笑,手中的板子骤然扬起。
如意吓得闭紧了双眼,怂着脖子,瑟缩地抱着脑袋。
但等啊等,那板子终是没落下来。
“寨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意的情况,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再者你心里也舍不得打她,此番又是何苦吓唬她?”
一女子缓步而来,一袭如雪白衣,眉眼中含着温婉的笑意,妆容却有几分明艳。
但这种温和与艳丽汇集在她身上,非但没让人觉着矛盾,反而有种别样的美感。
她温婉的眸光落在君枫墨身上,眼中氤氲着柔情。
余月的出现让君枫墨的脸色好转了几分,但落在如意的身上依旧是冰冷的,“月儿,你也不必事事护着她,这丫头,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月姐姐!”如意却是双眸一亮,欣喜地看着余月。
如果给她一条尾巴,君枫墨觉着,这丫头定是能要得跟后院看门的阿黄那般傻气。他扶额,没眼看。
这丫头,真是个傻的。
余月缓步而来,含笑倾身,温柔地将如意扶了起来,用帕子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灰:“你呀,也该听话些,不能总给寨主添乱,知道吗?”
“昂!如意知道!”说着,她便扑入余月的怀里,说是扑,不如说是躲。
因为她知道,月姐姐来了,今儿少爷就打她不成了!
少爷最听月姐姐的话了!
每回少爷生气,只要月姐姐一开口,少爷就不会打她了!
余月含着笑,揉了揉怀中人的脑袋,旋即抬起美眸,看向君枫墨,“寨主,看在月儿的面子上,别罚如意了。”
君枫墨的脸色终于是缓了下来,眸光转向余月,半晌,叹了口气:“罢了,今日本少爷也累了。”
东岭山寨是个山环水绕,景色如画的好地方。如意在很小的时候,就进了东岭山寨。又因着对君枫墨有救命之恩,自小跟在君枫墨身边伺候着。
说起这救命之恩,用如意的话来说,她是给自己捡回来个少爷。
君枫墨记得,许多年前,天寒地冻,他被仇家追杀,不得已跳入冰湖。冰湖的水很冷,刀光剑影却逼得很紧,天上没有星子,暗无天日,让人看不到希望。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有人拉住了他,一直拉着他,带他蹚过冰冷的湖水,躲过追杀,行至岸上。
那个时候,他死死的抓着那只手,就像握着唯一的希望。
那只手不大,甚至比他的手还要小。却很暖,且有力量。
“你还好吗?不要怕啦!他们都被我甩掉啦!放心吧,那些人都好笨的,绝对找不到我们,我老有经验啦!”
“我叫如意!你叫什么呢?呀!你身上好烫啊!你还在发抖,是因为冷吗?真奇怪,明明这么烫,居然还会觉得冷……”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呐!……”
你才是个奇怪的人。迷迷糊糊间,君枫墨如是想道。
因为声音的主人太吵了,让他没有办法静下心来调整内息。但他记住了一个词,“如意”。
这个人说,她叫如意。
后来他才知道,救他的人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傻丫头,还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出于怜悯,他将她带到了东岭山寨,好吃好喝养着她,让她成了他身边的贴身小丫鬟。
尽管对方是个傻子,但这么多年,君枫墨都是看在救命之恩的情份上,最大限度地去容忍她。
不论她犯了什么错,他口中说着要重重处罚,却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被她给糊弄过去。
倒不是他真的好糊弄,而是他愿意让着她罢了……
若说东岭山寨谁人最清闲,那便要属如意了。
别看她人傻乎乎的,却是寨主的贴身婢女,寨中人就是再不靠谱,也不敢打她的主意。众所周知,如意好欺负,但君枫墨却不是个好惹的。
但凡事总有那么个例外,莫兮就是那个总喜欢欺负如意的人。
“傻妞,你知道这棵树为什么长成歪脖子吗?”
莫兮叼着狗尾草,靠在树干上,看着躺在树上睡大觉的如意,拿狗尾草戳了戳她,痞笑着说道。
如意迷迷糊糊,“莫兮,你干嘛吵我睡觉!”
莫兮却是笑嘻嘻道,“傻妞,你太肥了,树都被你压成歪脖子了!”
“你胡说什么!”如意眼睛一瞪,瞅着莫兮欠扁的模样,整个人差点炸毛!
要知道,她家少爷爱面子,她也爱啊!虽然吧,她傻是傻了点,就连少爷也说她傻,所以这些人都骂她傻妞,她都认了。
但是,绝对不能说她胖啊!
因为少爷都说了,她除了这张脸和一副好身材,全身上下就再也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了。
少爷说她好,那她就是好!旁人说她啥都行,就不能说她又丑又胖!
如意从树上翻身而下,双手叉腰,“我明明就不胖的,莫兮,明明就是你胖!最近我还瘦了,少爷罚了我好几天的饭,我快饿死了……咦?”
说着,她鼻翼嗅了嗅,旋即凑近莫兮,“莫兮,你藏了什么好吃的?快给我拿出来看看!唔!好香!是烤鹅的味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胖死你得了!”莫兮翻了个白眼,从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拿在如意眼前晃了晃,“好香呐!傻妞,想吃吗?”
“想!”如意双眸一亮,随即伸出手去,“莫兮!我要吃!”
“诶!等等,”莫兮却是摁住她的脑袋,一个漂亮旋身,“答应我一个条件,这只烤鹅就是你的了!”
如意眨了眨眼,“什么条件?”
莫兮却是高深莫测一笑,“嘘——闭上眼睛!”
“嗯?嗷!莫兮!你干嘛?!”如意一惊,却被莫兮遮住了双眸,下一瞬,她便觉着脚底一空,整个人腾空而起。
莫兮吊儿郎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走咯,拐个傻妞儿下山咯!”
“莫兮!!!”
朝天城是清河郡最繁华的城池。
如意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这个她还是记得的。但至于为什么要来,她也记不清楚了。
但她记得那座城门,还有城门上的雕刻的大狮子头。现在想想,还觉得有些可怕。
如意终于被莫兮放了下来,脚踩地面的刹那,她还有几分心有余悸:“莫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要是少爷知道了,会扒了我的皮的!”
莫兮却叼着狗尾草,笑得吊儿郎当:“哟!你如意还有怕的事儿啊?我还以为你个傻妞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天塌下来都要往前撞不回头的!”
如意撇了撇嘴,“我怕呀,我怕少爷生气,就不要如意啦……”
她说着,整个人都有些泄气。
因为她发现,她真的好没用哦,不能帮少爷的忙,还经常惹少爷生气……
莫兮却是看着她的模样,心口没由来一揪。他捧着她的脸,狠狠揉搓。
“嗷!笨蛋莫兮,你做什么啊!”如意挥了挥小拳头,“再欺负我,打你哦!”
莫兮却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傻丫头。”
他抬手,将一支玉簪别入她的发间,“你这傻妞,脑袋都用来长头发了,脑子却半点没长。”
如意一摸发间,却摸下一只簪子,“呀!是上次的那支蝴蝶簪子!”
“嗯,”莫兮不知从哪儿叼了根狗尾草,整个人痞里痞气,“上回出门的时候你不是眼睛黏上面不肯走吗?”
“对哦!上次如意可喜欢了!不过……”如意歪了歪脑袋,“莫兮,上次我是跟少爷出来的,也没看见你呀?你是藏哪儿去了?”
“咳咳!”莫兮一噎,剧烈咳嗽几声,差点没将嘴巴里的狗尾草给吐出来,“你个傻妞,送你就送你了,哪那么多问题!”
“哦……”如意摸着簪子,突然道,“咦?这里有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如意歪了歪脑袋,满眼懵懂,“这是什么意思啊?”
莫兮却是脚一拐,差点没摔地上。
“我去!看不出来啊,傻妞,你啥时候习的字?我不记得我,额……我不记得寨主教你习过字啊?”
如意笑得一脸纯真,“少爷当然没有教如意,是月姐姐教如意的!”
莫兮扶了扶额,“这个余月……”
如意一脸迷惑,“怎么了?”
“没。”莫兮闷哼。
“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兮喉结动了动,叼着狗尾草,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这意思就是,傻妞,别傻了,寨主根本就不喜欢你!”
“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君枫墨怔愣地看着怀中酣睡的人,伸手戳了戳她婴儿肥的脸颊,心里泛起未名的苦涩。
这丫头,被他带出来玩,没一会儿就困了!
也不知道之前是谁说寨里不好玩,要下山玩来着。
整就一头懒猪!
君枫墨愤愤地戳了戳她的脸,如意却只是嘟囔了两声,又继续睡。
“睡不死你!”君枫墨低骂道。
这天正好是上元节。
漫飞灯如昼,湖面飘着花灯。方才两人放下去的花灯已经飘去了很远,看不到了。
湖上吹来的清风,带着几分微凉。
他紧了紧外套,将怀里的人儿裹得更紧。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呢喃,“姜如意,你听好,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明白吗?”
他报复性地捏了捏她的脸,随后缓缓带上“莫兮”的面皮。
他是莫兮,莫兮也是他。
君枫墨不能喜欢姜如意。
但是莫兮可以。
“我最喜欢少爷啦……”睡梦中的少女睡得憨甜,含着笑嘟囔道。
这一代武林盟主年事已高,新任武林盟主选拔大会即将展开。
天下之人,追名逐利,武林亦不例外。
然君枫墨并不想争,却不得不争。因为君家,与武林盟主霍承恩,有着血海深仇。
或许武林中人都不知道,他君枫墨,是上一代武林盟主之子。
当年君家被血洗,他在父亲和兄长的掩护下逃了出来,走投无路,方才到了东岭山寨,被老寨主收养。他跟随老寨主修习武艺,老寨主去世后又将东岭山寨交给了他。
他要争武林,却并不想争这权势,也不想争这名利。他只是不想让霍承恩那老匹夫好过。
武林盟人来人往,皆是前往报名之人。
一抹黑影走了过来,冷笑着看着他,“你要去争那名利?没想到,哼!风流天下的君少爷也免不了俗气!”
君枫墨皱了皱眉,看着来人,方才发现对方是红莲教大弟子姜尚白。
红莲教亦正亦邪,与武林正派有所不同,但也并非完全的邪教。是以,其在武林中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
但只要红莲教不惹事,武林盟也不会出手打压。
毕竟红莲教善蛊,若是真与之斗起来,武林盟也不好受。
君枫墨看着来人,忽略掉对方嘲讽的语气,轻声笑了笑,“是啊,我等皆是俗人,自然不能像姜大公子这般自在潇洒。”
姜尚白冷哼一声,“君少爷怎么样,我自然是懒得管!只是君少爷家的那个小丫头,我很是喜欢。东岭山寨若是要插手武林盟之事,只怕是再无安宁之日。”
顿了顿,姜尚白又接着道,“那丫头不适合武林中的弯弯绕绕,红莲教更适合她!”
君枫墨心尖一颤,指关节下意识弯曲,双手成拳,随后又缓缓松开。
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会脱离东岭山寨,独自参与武林盟之事,自然不会牵连于她。”
“你……!”姜尚白眸光一冷,额间红莲妖冶诡异,最终冷哼一声,“那便希望你说到做到!”
君枫墨笑着颔首,“自然。”
东岭山寨的事交给了余月。她是他亲手培养出的继承人,事情交给她,他很放心。
“寨主,您真的要去吗?”临走前,余月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
君枫墨点了点头,“从今往后,东岭山寨诸事宜便交给你了,我不再是寨主。只有一点……”
他说着,顿了顿,看向那个躲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傻丫头。
他不由失笑,招了招手,“傻丫头,过来!”
“少爷!”如意如同翩飞的蝶,飞扑入君枫墨怀中,习惯性用脸蹭了蹭。
君枫墨揉了揉她的脑袋,垂眸看着她,眸光有些晦暗,“只一点,你要好生待她。”
余月抬眸看向君枫墨,随后微微点头,柔声道,“寨主与如意感情真好,倒是让月儿好生妒忌。”
·
安排好一切的君枫墨,了无牵挂。
他孤身前往武林盟,去赴一场没有归途的前路。
武林盟主的选拔,是一轮一轮,挑战式的选拔赛。
他从底层,一步一步往上打。因为只有打到了最后,他才能遇见霍承恩那个老匹夫。
他才有机会……杀了他!为君家满门报仇!
他一路杀入决赛。
决赛场上很是热闹。各路英雄好汉行走其间,而身为武林盟主的霍成恩,总算露脸了。
君枫墨眸光暗沉,最后压下了心底的愤恨。他要冷静,只有一击必杀,他才有机会!
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到他上场。
按照他的计划,他应该是先与人打斗,然后逐渐靠近霍成恩,最后出其不意,将其斩于剑下!
一切都如他所料地进行。
然当长剑抵在霍承恩面前时,霍承恩却很淡然,仿佛意料之中。
他看着君枫墨满脸痛恨的模样,笑了笑,“你是他的孩子,你跟他,长得很像。”
但这时的君枫墨,是易过容的,对于霍成恩的一眼认出,他心下也是有些微讶。
但他明白,此刻的他已是箭在弦上,回不了头了。他满脸冰冷,道,“你既知道,便该明白,今日,你跑不了!”
“哈哈……”霍承恩却不慌不忙,反而笑出了声,“君家小子,你和你那天真的父亲一模一样!”
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场地已经清空,他已经被霍家的人包围。
可叹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竟不曾觉察到。
“君家小子,好生学着罢!”随着霍成恩的话音落,漫天利箭朝他飞来。
君枫墨一个悬身,躲开了霍承恩朝他砍过来的利刃。
却听得霍承恩的笑声,“你是很不错,但可惜,你太年少了!这武林深浅,非是你这般黄毛小儿能够看得明白的!若是再过个几十年,我或许会惧你三分,但现在……你还不足为惧!”
君枫墨提剑想追上去,却被霍承恩逃了!
“老匹夫!”君枫墨低骂。然此刻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他思考。
漫天箭雨飞来,他提着剑左闪右躲,应接不暇。
箭翎在他身上划下伤口。箭上有毒,更令他雪上加霜,行动困难。
但他并未惊慌。
此番,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他君枫墨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他便是死,也要拉着霍成恩下地狱!
然而霍家的人将比武场围得水泄不通,让他一时间没有办法脱身。
“少爷!”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一愣。
随后,他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只见娇小的人儿挥舞着长鞭,奋力朝他奔来。他脑袋一懵!
如意?
如意怎会在此!?
这丫头脑子虽然不好使,但从小就一身蛮力,在武学上更是天赋出众,此刻一手长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少爷!如意来救你了!”傻丫头朝着他飞扑而来,他来不及多想,只能上前接住他。
“你个死丫头!谁让你来的?”他只觉着满腔怒火,但死丫头来了,他突然不想死了!
如意看着他,傻傻地笑:“嘿嘿……少爷,如意来得及时吧?”
君枫墨一扶额,“少废话!快跟本少爷走!”
这么想着,他出剑速度硬生生加快,体内虽然中了毒,却是被他强硬着压下。
他在前开路,如意跟在后边。
却不曾想,就在他分神之时,一支利箭直飞而来,竟是直指他的心脏!
眼见避之不及,如意却是飞扑而来,像往常一样扑在他的身上。
他心底一慌,“如意!不……!”
“噗嗤!——”一声闷响,竟是利刃破开血肉的声响。
他只觉得心底一痛。
“少爷……”如意对他笑了笑,脸色却迅速苍白。
他抱着怀中的人。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陷入万劫不复境地之时,出现在他面前的,竟然又是这丫头。
就像上一次,上上一次,很多很多次……
还有十几年前,他从霍家的血洗中逃了出来,身后有追兵,他纵身跳入冰湖里。
他身受重伤,连连奔波让他精疲力竭。
他以为他要死了。
可有一双温暖的手拉住了他;
有一个声音说:“你还好吗?不要怕!他们都被我甩掉啦……”
“我叫如意!你呢?……”
“……”
他又不由想到了上元节那天,他以莫兮的身份带着她下山。
小姑娘蹦蹦跳跳,傻乎乎的模样。
他们一起放了河灯。
傻姑娘捧着灯,眸光璀璨,恍若天上星辰。
她笑着,眉眼弯弯,“莫兮,你知道吗?如意最喜欢少爷啦!”
他可能是被她蛊惑了,下意识道,“嗯,那是,你不喜欢本少爷还能喜欢谁……”
随后他又意识到不对,便改口道,“我是说,寨主那般俊逸潇洒,你喜欢他很有眼光……”
傻丫头歪了歪脑袋,古怪地看了他两眼,随后又笑了,“那你说,少爷也最喜欢如意吗?”
他顿了顿,随后敷衍道,“……万事如意,谁不喜欢?”
他撑着下巴,揉了揉她的脑袋,觉着手感比后院的那条大黄狗还要好点,摸起来要顺柔许多。
得了他的话,如意笑得很开心,就像偷了腥的懒猫儿,餍足地眯着眼,小虎牙明晃晃的可爱。
“如意就知道,少爷也最喜欢如意啦!”
她笑颜明媚的刹那,他差点没绷住。
……
此刻,那个笑颜明媚的傻丫头倒在他的怀里,他一摸,满身都是鲜血。
这是她的血啊!
毒箭穿心而过,她却依然笑着看向他。
“如意……如意!”他心痛不已,却不知该要怎么办,只能将她小心翼翼揽入怀里。
如意靠在他胸口,出气多进气少,却微微勾着嘴角,笑得明媚无暇。
她柔软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脸,声音带着几分抱怨,“少爷真是不小心,总是让自己受伤,不过还好,如意来保护少爷啦!……”
“虽然少爷总是骗如意,但如意知道,少爷也最喜欢如意啦!……”
“少爷,你喜欢如意吗?……”
他双手颤抖,覆上她的脸颊,“我带你走,我……如意!别睡,醒醒!如意……”
“少爷,别吵啦!如意好累的,如意就睡一小会儿,等到家了,少爷再叫醒如意……”
“不,如意,先别睡!你不是喜欢出去玩吗?想要行侠仗义吗?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们走!以后我陪着你,再也……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
说到后面,他几乎泣不成声。
他竭力挽留。
可怀中的人儿渐却冰冷,最后,她明媚的眸子也黯然无光。
他身上的气息也逐渐颓靡。
耳畔传来脚步声,他抬头,却见余月手中提着弓弩,缓步而来。
看到他,余月的眼底还露出几分惊讶:“咦?如意居然这么快就死了?我还以为她很厉害,能够保护好寨主呢!”
君枫墨满脸阴沉,看了看她手中的弓弩,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敢杀她!?余月,你都干了些什么!”
余月愣了愣,笑,“没什么,月儿只是告诉如意,寨主在武林盟遇险,她关心寨主,便急匆匆赶过来了。”
“然后嘛……她一个人傻愣愣闯进来时,我还很好心地给她开了条路!怎样?我对你们好吧?毕竟这黄泉路不好走!寨主,我便送她来与你一起走,你觉着如何?”
君枫墨双眸灰死,万念俱灰。但他看向余月的眸光有着浓烈的恨意。
“为什么?”他一字一句问道。
这个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余月,性子柔和温婉的余月……竟会他在背后捅刀?到底是因为什么?
余月侧目,笑了笑,“对不起,寨主,我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所以,我只能将你毁了。”
“我投靠了霍家,从今天开始,我便叫霍余月。”
“你——!”君枫墨怒不可遏,当即提剑捅向余月。
余月也不躲,就这么笑着看着他,任由对方将长剑刺入她腹部。
鲜血在地上开了花。
君枫墨却抱着怀中冰冷的人,笑得疯狂。
看着君枫墨疯狂的模样,余月只觉讽刺。
这些年,无论她怎样对他好,他都看不见。其实她一直不明白,这个傻乎乎的姜如意,到底哪里好?
她余月到底,哪里比不上她?不就是救过他,比她更早一步认识他罢了!
换成她,她也会救他,也会拼了命地救他的啊!
她余月,自小在东岭山寨长大,是老寨主的女儿。那天,爹爹带回了一个少年郎,少年郎的身后跟着一个傻丫头。
少年虽衣着落魄,可身上自有着淡然出尘的气质。
她一开始并不喜欢他。但慢慢的,她却不知不觉迷恋上这个俊逸潇洒、无拘无束的人。
她喜欢他笑时的模样,喜欢他看向她时,眼底的柔光。
后来爹爹将他收为徒弟,总是赞叹他天赋好。
老父亲也早看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便打趣道:往后便将她嫁给他。
当时,她是羞涩的;当时,他笑着,也没有拒绝。
呵……多么讽刺。
她曾以为,他对她,或许也是有半分喜欢的,只是后来她才发现,君枫墨这个人,对她、对爹爹,都只是利用罢了……
既然如此,君枫墨,请原谅她的疯狂。
因为她的爱,如此低微,他看不到。她现在,只是想让他看到,让他彻底铭记。
末了末,她看向疯癫的君枫墨,笑,“如此也好,我杀了她,你再杀了我,君枫墨,我们这辈子,都纠缠不清了。”
君枫墨却听不到了。
他满脑袋只有四个字,“如意死了”。
这世间的一切再与他无关。
血仇也好,生死也罢,他才发现,原来这世上最痛的,竟是牵连了她、害了她、护不住她。
即便藏住了所有的情、爱,遮蔽了所有眸中的柔光;即便……他连自己都骗了。
姜如意,君枫墨是个没有用的人,不能像你护着他那样,护着你。
对不起,如意。
此一生,我对你说过许多假话,骗过你很多很多次,但有句话是真的。
君枫墨喜欢姜如意是真。
心悦君兮,是真。
三年前,武林一战,君枫墨惨死,武林盟主之位再度落入霍家囊中。
三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个黑衣侠客,四处行侠仗义,惩奸除恶。
他便是当年在红莲教的帮助下,假死脱离霍家掌控的君枫墨。
当年,姜尚白本就与他商量好,无论成与不成,都会以假死的身份帮他逃离霍家。
只是两人都不曾想到,东岭山寨竟会出了个叛徒余月,终致使姜如意惨死。
离开武林,离开东岭山寨,四处流浪的君枫墨,又回到了朝天城——他与如意初见的地方。
仇恨?不重要了。
没了她以后,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他之所以还活着,只是无颜去死,更无颜下地府去见她。
“圣女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见你这么个人。”路上偶遇出来办事的姜尚白,两人在酒馆中,难得心平气和地对话。
面对江尚白的冷嘲,君枫墨笑了笑,“她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投生在红莲教,不是吗?”
姜尚白皱了皱眉,拿起酒坛狠灌一口,不置可否。
姜如意是红莲教舍弃的圣女,因为她生来便是个痴儿。
而红莲教,再怎样不着边际,也不可能让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傻子,成为本教圣女。所以当年,他们残忍地舍弃了年仅六岁的姜如意。
这件事,还是当初身为本教大弟子的姜尚白亲手做的。是以后来,他心中一直有悔意、有执念,才会一直想要找回姜如意去弥补。
奈何君枫墨一直不愿意。
“你我,都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说谁……”君枫墨笑了笑,仰头将杯中酒灌入喉,最后倒了倒杯子,“先干为敬!”
说完,放下杯盏,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世间所有人都带着目的。只有她,始终纯粹明净,表里如一。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他看到路边卖蝴蝶簪的摊贩,他上前,买了一支。
他看到河边放花灯的姑娘,他也跑去买了花灯。
他坐在湖边,将灯点上火,放入水中,仍其随水流飘远。
他对着发簪,轻声道,“傻丫头,许个愿吧?……”
“那我……要许愿让少爷再也不要掉水里了!祝少爷岁岁平安,万事如意!”
眼前的少女如幻影,刹那间,碎成漫天星迹。
又是一年上元节。
漫天灯笼光如昼。
只是在这万家团圆的夜晚里,再也不会有那个傻傻许愿,祝他不要掉水里,还要岁岁平安、万事如意的姑娘了。
少爷,如意最喜欢你啦!
嗯。
你也最喜欢如意吗?
君枫墨微愣,于万千灯火中,他仿佛看见一人,眉眼弯弯,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那个人的眼中,有最纯粹的星光。
喜欢吗?
“我喜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