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人和悠悠的童年

每天上班路上都能遇到一個吹薩克斯的大爺，他吹得越來越好了，斷斷續續的，已經有了旋律。還能遇到一個耍太極劍的阿姨，一招一式非常用力。如果沒有特别大的太陽，還會遇到一個跑步的叔叔，看起來不像是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

這些生龍活虎的當代退休圖鑒，讓我一天要更新好幾次自己的退休計劃。

到了工位上，我就會想到一些小時候和我一起玩的阿公阿婆，他們總是坐在自己門前或者聚在某一家門前。我走過，他們就會招手讓我進門，然後從飯罩子裡拿出吹在電風扇下的西瓜，或者從油膩膩的櫥櫃裡端出剛剛做好的油墩子，也不用筷子的，就抓在手裡遞給我。我吃得滿手油，阿婆給我洗幹淨，然後送我回家。有些阿公晚飯喝了點酒話就開始多，東拉西扯一大堆，一會兒說要考個好大學，一會兒說要找個好男孩，一會兒又追憶自己的往昔……活到六七十歲，太多東西可以講了。我聽一半忘一半，隻記得有個阿公做的竹蜻蜓很漂亮。

今天想寫寫牛爺爺。

01

小時候有那種泥路，很窄，一下雨必須要穿雨鞋。就在如此窄的泥路兩旁，大家還要放上那種可以當座位的大石頭，那些大石頭多數都是造完房子之後餘下來的，原先不知道誰隻擺了一兩塊，後來大家跟着越擺越多，這些大石頭經過千千萬萬的屁股“打磨”之後變得又平整又光滑，再後來大家又在大石頭上加了木闆，于是來坐的人越來越多。牛爺爺絕對是“打磨”大石頭的頭号功臣，帶着我們幾個小孩兒在大石頭上一坐就是老半天，因為牛爺爺的故事太精彩了！

牛爺爺的故事都是牛鬼蛇神，夾雜着一些古代神話。後來我讀了一點書，才知道牛爺爺的故事很多都是《聊齋》裡頭的，聶小倩、甯采臣、辛十四娘這些。聽了牛爺爺的故事晚上不敢自己睡覺，老想着是不是真的有個陰間世界，晚上睡覺有沒有狐狸變的美女悄悄躺在我旁邊，然後渾身打哆嗦，一頭紮進奶奶懷裡，但第二天還是忍不住要聽。

02

不知道我的記憶對不對，記憶裡的牛爺爺總是穿着非常非常松松垮垮的衣服，踩着一雙布鞋，鞋跟通常都是磨爛了的，沒有頭發，或者說我不認為那幾根從後腦上随意長出來的白毛是頭發，拄着拐杖，他講故事的時候他的拐杖總是被幾個調皮的男孩子拿在手裡瞎玩，他也不制止。印象裡牛爺爺講故事的時候是不喝水的，他的故事的結尾我也記不清了，隻記得他講完都會說一句：“回家吃飯啊。”然後從小孩子們手裡要回拐杖，慢吞吞點一支煙，我們都散開，他一個人再坐一會兒。

牛爺爺的故事我們聽了好幾年，聽到大家都上了學，有新的更好聽的故事聽。牛爺爺也老了，真的沒有頭發了。我們一起坐過的大石頭随着老房子的拆遷變成小小碎塊，原來的小夥伴們也都忙着自己的事。我們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面了。有沒有新的一批小孩呢？有沒有新的一批小孩會跑過去聽牛爺爺講妖魔鬼怪的故事，有沒有新的一批小孩會在晚上因為害怕狐狸精爬上床不敢睡覺？我都不知道了。

很後來我聽奶奶說，其實我們不該叫“牛爺爺”，牛爺爺的輩分比祖輩大，應該是老祖輩的了，可是這麼多年，他也沒在乎過輩分這件事。

03

幾年前奶奶去參加牛爺爺的喪事，回來問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給我們小孩子講故事的牛爺爺。我說記得。奶奶說，你們那時候一直纏着牛爺爺講故事，坐在大石頭上很長辰光不回來，現在他沒了。我不響。

讀書的時候老師用郭沫若先生的話評價蒲松齡先生的《聊齋志異》——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我想起牛爺爺以及聽牛爺爺講故事的悠悠童年，覺得很幸運很感恩。

牛爺爺講的是妖魔鬼怪的事，他說過好人是不會變成鬼的，即使變成鬼，也是好鬼，是不會搗蛋的鬼，是會幫人的鬼。他還說過好人夜晚走在路上的時候不用害怕，鬼會繞開走的。我不知道牛爺爺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身邊有沒有人陪他，但我想牛爺爺應該走到哪裡都不會害怕，因為他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好人。

現在，我已經過了纏着牛爺爺講故事的年紀，并且漸漸成為了講故事的人，我的故事當然沒有牛爺爺講得好，不過有時候我寫的東西會被别人說“很有故事性”，我想這個時候是牛爺爺在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