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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華:并不希望他真的成為“渡邊君”

作者:古籍
林少華:并不希望他真的成為“渡邊君”

前兩次講了我和《挪威的森林》,講了村上和《挪威的森林》,這次講讀者和《挪威的森林》,這系列最後一講。畢竟不能同一話題磨叽個沒完,“林林總總”要緊。

查閱手頭已然泛黃的剪報資料,發現《挪威的森林》第一篇讀者評論來自上海。1990年1月6日《文彙讀書周報》發表署名鄭逸文的文章《一半是歎息,一半是苦笑》:“從友人處借得一冊《挪威的森林》,一夜挑燈苦讀,待晨曦微露時合上小說,卻沒有半點放松感。那樣真切地從文字上讀懂都市人的壓抑與無奈還是頭一次;那樣不知所措地讓小說的悲涼浸透全身竟也是頭一次。絕的是,那樣深沉的涼意并不能輕易引下淚來。盡管一夜風雨,書中人已淚眼迷蒙各自退回原路尋其歸宿,但惜别之際留下的微笑卻一拂往日之憂苦,不容你對他們是否懦弱妄加評述。”最早的出版社宣傳應是,1990年2月9日《書刊導報》刊發時任責編的汪正球的文章《日本的超級事件——〈挪威的森林〉搶購狂潮》:“它的成功之處令人聯想到迄今仍為讀者喜愛的美國作家菲茨傑拉德的青春感傷大作《了不起的蓋茨比》,兩部傑作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學評論家中最早關注《挪威的森林》的,應是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白烨先生。他撰文說《挪威的森林》“以紀實的手法和詩意的語言”注重表現“少男少女在複雜的現代生活中對于純真愛情和個性的雙重追求……超出了一般愛情描寫的俗套,而具有更為深刻的人生意義”。十幾年前在青島相見時,他告訴我《挪威的森林》出版不久他就看了,說他當時正處于精神苦悶之中,這書給了他很大安慰。

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徐坤、素素、彭懿、陸新之、李修文等作家,或為《挪威的森林》寫書評,或在創作中加以舉薦和評說。其中素素認為“村上春樹的思考,感性而又深邃”,她的小說《水藍色的眼淚》中,村上的投影可謂所在皆是。

林少華:并不希望他真的成為“渡邊君”

純粹以讀者視角談論和品評《挪威的森林》的書,最早的應該是2001年由當代世界出版社出版的《遇見100%的村上春樹》(稻草人編著)。其中一段這樣寫道:《挪威的森林》帶給我們一個奇異的空間,輕描淡寫的日常生活片段喚起的生活氣氛令我們有所共鳴。更重要的是他們以60年代的背景道出90年代、甚至世世代代的年輕人心聲:年輕的迷茫與無奈,年輕的反叛、大膽與率真,年輕的變動與消逝……

華夏出版社2005年也出版了一部評論集《相約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的世界》(雷世文主編),書相當有分量,洋洋32萬言。作者大多是北大在讀或畢業不久的碩士、博士。其中一篇以“寫給青春的墓志銘”為題,以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之說,把綠子比喻成紅玫瑰,把直子比喻成白玫瑰:無論得到白玫瑰還是紅玫瑰,對于男人而言都永遠意味着失去。因而“我”與直子、“我”與綠子之間的愛,熱烈而憂傷,沒有不可原諒的錯誤,隻有不可挽回的失去。“百分百”的愛情故事發酵出靜谧、憂傷而又轉瞬即逝的對于氣氛的感覺。它不僅可以吸引年輕人,被人标簽以“青春小說”之名,而且經曆了荒唐青春或“紅白玫瑰戰争”的中年人更容易被打動,仿佛觸到早已結痂愈合的痛處,多少青春回憶撲面而來。那個在飛機上聽着披頭士樂隊《挪威的森林》而落淚歎息的中年渡邊,正是他們的影子。相信書中的渡邊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村上自己,否則他斷然沒有辦法把他的心境描畫得如此清晰。寫書的年齡也絕不是巧合,三十七歲的村上寫了一個三十七歲的渡邊,兩人合做一個夢。或者,這是所有男人所做的夢!總之,三十七歲的渡邊在天上打開的這瓶酒,帶着呼之欲出的青春氣息和中年人的隐痛。

林少華:并不希望他真的成為“渡邊君”

無獨有偶,一位名叫無畏的南京讀者在來信中也不把《挪威的森林》單純看成青春小說:我從來就不認為村上的書是青春小說,我從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一直看到年近不惑。那種莫可名狀的喜愛往往湧現在我打開冰箱看見不曾喝完的啤酒或是看見草叢中的貓的一瞬間,另一個人描述的另一個世界裡的細節精确地映射在眼前。感歎之餘每每有些欣慰:畢竟這樣的存在也被感覺着、被人以奇妙的文字記錄下來,并且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讀所想。

不過總的說來,讀者來信中以年輕人居多,年輕人中以大學生、高中生居多。幾年前,浙江的一位高三女生這樣表達她讀《挪威的森林》的感受:臨近午夜時看完了它。看完是什麼感覺?就像什麼戛然而止了,而我的生命也就此終結了。字斟句酌地看,吃飯看,走路看,睡覺看,似乎我生來就是為了看《挪威的森林》的……最絕望的時候,總想讓一切都結束。可是他們一直都告訴我,什麼都不曾結束。渡邊也好,綠子也好,玲子也好,我們都在活着,“我們必須考慮的是如何活下去”。《挪威的森林》帶我走出了一個又一個低谷。這位可愛的女高中生來信的最後有幾句讓我由衷欣慰和興奮了好一會兒。恕我不懂謙虛是美德,那幾句是這樣的:“一本一本地看下來,忽然發覺,我們所喜歡并不隻是村上,還有先生您,更确切地說,我們真正喜歡的是先生與村上的結合體。”

不過下面這封信應該是高三男生寫的,來自天津。他說他讀完《挪威的森林》最後一段正是日落時分。“我不敢說話、呼吸,我怕我要傾訴的内容從耳、鼻、口中逃走。我覺得自己處的環境很陌生,很想躲在書裡不出來。或者像渡邊那樣一個人外出旅行,不吃不喝,不聞不問,走哪兒睡哪兒,不願意别人找我……”作為讀後感相當詭異吧?其實我的譯後感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最後介紹一封山東師大一位大三女生的來信,說起來還挺好玩的。有一次,看一個部落客發她某日的愛物分享中提到了《挪威的森林》。她說她很遺憾沒在年輕的時候遇到這本書。當時我覺得,嗯,這本書一定要讀。第一次讀的不是你譯的,加上第一次讀,沒感到一種沖擊力。這周第一次來學校圖書館的我,徑直去找了《挪威的森林》。從譯序開始,一字不落地讀了一遍……讀完我發了一條微網誌,是這麼寫的:我是綠子,但不是渡邊的綠子。可能是因為我和綠子一樣都想找“一個一年到頭百分之百愛我的人”,是以覺得渡邊這種渣渣的男生配不上綠子的妙趣橫生,配不上她的鮮活。

林少華:并不希望他真的成為“渡邊君”

對了,7年前的2014年12月,我通過微網誌做了一項“微調查”:作為理想的婚戀對象,《挪威的森林》中你選誰?選項有直子、綠子、玲子、初美和渡邊、木月、永澤、“敢死隊”。“評論”很快達148人次,其中明确表态者122人。122人中,男性組選綠子70人,選初美11人,選直子8人,選玲子6人。女性組選永澤12人,選渡邊8人,選木月4人,選“敢死隊”3人。綠子遙遙領先。作為譯者也好,作為男性也好,對此我不感到意外。頗為意外的是女性的選擇:永澤票數居然超過渡邊。須知,永澤可是有人格和道德污點的人啊!那麼女孩們喜歡他什麼呢?概括起來,A喜歡“他對自己事業的态度”;B喜歡他“活得明白”;C喜歡他那句名言:“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鄙懦夫幹的勾當。”甚至有人說曾用這句話鼓勵自己度過人生艱難階段。

相比之下,喜歡綠子的理由豐富得多也有趣得多。例如率真自然、熱情奔放、生機勃勃,“簡直就像迎着春天的晨光跳到世界上的一頭小鹿”。再如,“活潑可愛能幹,關鍵是還很漂亮”“身上彙集着一個少女所有的樂觀、好奇、調皮的生命力”“這個活潑可愛的妹子在無聊的生活中點亮了我”。還有的說得那麼感性,簡直讓人看得見他的笑臉:“選綠子啊,那麼暖洋洋的姑娘!”不過也有男孩相對理性:“綠子那個狀态,如果放在三十過後的人身上,就不合适了,有點兒二百五。二十多歲的殘酷,就在于不得不去直面人生黑暗的現實,無人能免。綠子的灑脫有賴于旺盛的性欲、充沛的體力和不怕死的闖勁兒。渡邊是早熟的,他早看清了青春遲早要揮霍一空,因而提前進入中年人的靜觀靜思狀态。”喏,這個男孩是不是快成渡邊君了?作為老師,我覺得這樣的男孩似乎就在自己身邊——說來也怪,每級學生中必有兩三個這樣的男孩。他們穩重、沉思,喜歡獨處,傾向于看曆史、哲學、文學等“閑書”,平時沉默寡言,被問到時侃侃而談。我見了,每每為之心動,暗暗祝福有一個喜歡他的女孩跟他一起走向遠方,并不希望他真的成為《挪威的森林》裡的渡邊君。

刊于2021年3月4日解放日報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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