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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歲翻譯的《挪威的森林》 67歲的林少華為何自認不适合重譯?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文學翻譯到底在翻譯什麼?文學翻譯作品與原著作品之間是什麼關系?讀譯作就一定會低于原著一等嗎?漢語和其他語言之間的翻譯難度何在?3月17日晚,文學翻譯家林少華和暢銷書譯者李繼宏,就“翻譯:穿越時空的對話”主題展開一場了連線直播對談。兩位在文學翻譯的海洋裡徜徉已久,都各自對文學翻譯深有心得。對以上問題,有精彩的見解分享。

▲ 李繼宏

身為中國海洋大學教授、中國日本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的林少華,在中日文學翻譯領域成果卓著:譯有《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奇鳥行狀錄》《刺殺騎士團長》等村上春樹系列作品,以及《心》《羅生門》《雪國》《金閣寺》《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等日本名家作品八十餘部。在中國讀者心目中,是一位風格卓著的文學翻譯家。李繼宏則是近些年風頭很勁的歐美文學譯者,翻譯的《小王子》《老人與海》《了不起的蓋茨比》《動物農場》《瓦爾登湖》《月亮和六便士》《傲慢與偏見》《喧嘩與騷動》《簡·愛》《在路上》等版本都是暢銷書。

▲ 林少華

多懂一門外語,就多了一個世界

翻譯則更是測量了一個新世界

由于日語中有大量的漢字,在不少人的想象中,将日本文學作品翻譯稱中文,應該較為容易些。但林少華卻提到,并不僅如此。漢語和日語之間的轉換存在着另外一個難度,正因為日本文字中有大量漢語詞彙,60%詞彙來自漢語,“二者之間的轉換就沒有那麼爽快,沒有那麼決絕,不是360度,而是260度?180度?總之,轉換起來拖泥帶水、藕斷絲連,那些詞同中國原點相比,有相當大一部分有微妙差異,翻譯當中一不小心就會掉入陷阱。”

林少華提到他翻譯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的一個例子。小說開頭有這樣一句話:“即使經過18度春秋的今天,我仍可記起那片草原的風景”。實際上有的譯本也是照抄草原兩個字。林少華認為,照抄翻譯成“草原”恐怕不大對,因為日本那麼狹小的島國,根本沒有我們所說的蒙古大草原意義上的草原。具體環境,具體語境說得是片片山坡,山坡上的那塊草地,是以他的翻譯就沒有照抄原文的“草原”,而是翻譯成“草地”,下面是片片山坡,也印證了不應該照抄翻譯成“草原”兩個字。再比如,日語有“茶色”漢字寫茶色,也容易照抄翻譯成“茶色”。但其實中國茶的種類多,什麼都有,中國的茶色到底什麼顔色,綠茶還是烏龍茶?應該翻譯成“褐色”才更準确。林少華說,“這些詞都同中國原點,同中國人所使用的中國語境中的漢語詞,語義、含義不盡相同。另一方面,作為漢字漢語發祥地,作為漢語譯者,在體味日文中的漢語詞彙方面又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做了幾十年文學翻譯,林少華感慨,“任何語言都是一個世界,都是一種世界觀。你多懂一門外語,就比不懂的人多了一個世界,多了一個世界觀。如果做翻譯,就不單單多了一個世界,甚至可能是測量了一個新世界;不僅僅多了一個世界觀,甚至審視和整合了一個世界觀。”

讀譯作未必一定比讀原作低一等

二者有不同的功能

看文學作品的人,不少會有這樣的一個觀念:能讀懂原文的,盡量去讀原文,不要去看别人的譯作。對此,李繼宏認為這樣的見解,是值得商榷的,“現在抖音上有很多外國部落客會說國語,國語比我說得還順。外國部落客不但可以說一口流利國語,也可以看漢字文章,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們可以直接看漢文的原著不看翻譯家翻譯的東西呢?我想未必,你拿一本《莊子》給他們看他們未必看得懂。同樣的道理,一個人學了好幾年日語,通過了日語大學最高等級的考試,但他看原文不如看林老師譯文獲益大。因為林老師把書背後沒有展現的東西翻譯出來。同樣的道理,我不認為讀英語八級的人看原文,就一定會比看我譯本《傲慢與偏見》了解得要好。原著是原著,譯著是譯著。二者有不同的功能和命運,不一定你看原著就能比看譯著獲得更多的東西。兩者可以互相補充,也可以為讀者節省時間。福克納的作品裡面有很多細節的東西,連大學教授都搞不清楚,你看譯本,譯者做了很多研究你一看可以看清楚,能給你節省很多時間。”

林少華談到村上春樹的小說風格、文體為什麼獨特,為什麼跟其日本當代同行作家都不一樣?其中一個原因就在于村上春樹自己也是一位文學翻譯,他不止譯了菲茨傑拉德,還譯過雷蒙德·卡佛很多書,還有《漫長的告别》等等。“他翻譯過在外文與母語日語之間的緩沖地帶發現了一個新東西,那個新東西促成了他新的文體,新的文體往往是兩種語言,通過翻譯或者通過讀翻譯産生的新元素發酵形成的新文體。中國作家能夠成為文體家大體都是懂外語的人,魯迅、梁實秋、林語堂、錢鐘書、張愛玲,都是懂外語後來成為文體家。從兩種語言的夾縫中,或者兩種語言的陌生美和成熟美之間不斷發酵,有了一種化學反應。”

做文學翻譯本質上是一種文學寫作

不是外語水準很高就一定能翻譯出好作品

在不少讀者心目中,林少華翻譯村上春樹的譯作,文筆流暢清新,文學性較強,帶有獨特的“林氏味道”。但也有人會認為,翻譯還是盡量照原文如實翻譯。誰是誰非,來聽聽林少華自己對文學翻譯的見解,可能會有啟發。

林少華首先提到,跟做科技翻譯或者商務翻譯等實用性翻譯不同,做文學翻譯本質上是一種文學寫作。文學翻譯本質上是用自己的母語所進行的一種特殊文學寫作。文學活動是需要足夠的文學悟性才能做好。“世界上沒有人會認為,會母語的人就一定能用母語寫詩,寫小說,寫散文。但卻不少人認為,隻要會外語就能搞文學翻譯,其實這純屬誤解。請這樣問問自己,你掌握的是日常性的母語漢語還是文學性母語?你掌握是日常性外語還是文學性外語?對多數人來說,這二者之間的距離,恐怕都不亞于從長白山到武夷山。不說别人,就算我們這些教授能用漢語寫好文章的又有幾個?”

有的文學翻譯,每個詞每個句子可能無比正确,但神采全無。林少華認為,“不是因為别的,就是因為譯者缺少文學悟性,而悟性或者靈性這個東西,在所有的翻譯要素中隻占1%,而這1%卻有點豆成兵的作用。好比做豆腐,有着一點鹵水豆漿很快就會成為白嫩嫩的豆腐塊,沒有一點點鹵水豆漿永遠是一鍋液體,如果你說我就喜歡豆漿不喜歡豆腐,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37歲翻譯的《挪威的森林》

67歲的林少華自認不适合重新翻譯

除了文學悟性,作出一流的翻譯,可能還需要譯者和作者之間有一個生命的契合。李繼宏在大學時代讀過林少華翻譯的《挪威的森林》,如今20後再重讀,還是莫名的感動,寫得真好。“後來我在想,林老師怎麼翻譯得這麼好,除了語言功底,靈性跟悟性之外,還有一點是:村上春樹是在37歲寫了《挪威的森林》。這個小說裡開頭,主角說他自己是37歲。林老師譯這本書的時候,恰恰也是37歲。我想,這就利于林老師很好地把握小說主角從青年到中年過渡時期的階段。”

對此分析,林少華很認同,他現在已經過了67歲的年齡,“如果現在我翻譯,可能技藝上更成熟,幾乎無懈可擊。但是那種激情,那種敢于沖破文法表層結構束縛的勇氣不會再有了,修訂的時候我幾次想重新譯,我想想并不适合67歲的人翻譯這本書。”

(圖檔由出版方果麥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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