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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作者:人民中國
四月的北影節,即将轟轟烈烈拉開序幕。但對很多影迷來說,最驚喜的一刻早已提前到來。3月21日,演藝生涯達70餘年的日本表演藝術家、89歲高齡的仲代達矢先生在北京電影資料館和中國影迷們進行了一場火熱的交流(相關報道請參見《人民中國》3月25日微信公衆号文章)。3月22日上午,在啟程去上海之前,仲代達矢先生又擠出一個小時的時間,在下榻的酒店接受了《人民中國》和《北京晚報》的聯合專訪。這位見證了日本膠片電影全盛時代的偉大演員,從舞台表演、電影生涯以及中日文化交流三個次元,娓娓道來他的藝術觀、人生觀、曆史觀。今天,我們将這篇深度專訪整理出來,再次和讀者一道分享仲代達矢先生波瀾壯闊的演藝人生。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人民中國雜志社總編輯王衆一(右2)、《北京晚報》記者孫小甯(右1)采訪仲代達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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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到來,讓中國的電影人、也包括普通觀衆非常激動,看得出您也很興奮,很開心。據我們所知,仲代先生首次與中國結緣是在1977年,一共來過中國5次。先談談您通路中國的印象?

仲代達矢(以下仲代):1977年,我随日本電影代表團來到了中國。北京是一個美麗的城市,讓我深感震撼。團長是木下惠介導演,《切腹》和《人的條件》的導演小林正樹也在我們這個團裡。後來為了拍攝《大地之子》我再次來到了中國。《大地之子》是日中合拍的電視劇,在拍攝過程中兩國劇組人員彼此成為了好朋友。有一名中方從業人員,他的父親被那場戰争奪去了生命。聽到他的遭遇,我對他說:“真的很對不起,日中兩國一定不要再有戰争了。”他聽了我的話對我說:“對,一定不要再有戰争了。曆史就是曆史,我們要超越曆史面向未來。”這件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今年已經86歲, 在中國的幾次經曆值得我銘記。

——聽說您還曾到中國沿絲綢之路旅行?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仲代達矢(左一)和小林正樹

仲代:是的。我曾去過絲綢之路上的烏魯木齊,那是一次非常開心的旅行。說到絲綢之路,日本人最熟知的應該是敦煌。井上靖寫的小說《敦煌》,在日本好評如潮。小林正樹導演其實非常想把這部作品拍成電影,他想盡辦法要争取實作這一夙願,但終于因為條件不具備,十分遺憾,未能如願以償。我覺得如果小林導演有機會拍攝《敦煌》,一定會是非常好看的電影。

——《大地之子》中三位演員之間有着很微妙的羁絆。這三位演員分别是您、宇津井健及朱旭。宇津井健先生通過電視劇《血疑》給中國觀衆送來了一個剛毅柔腸的日本父親的形象。而朱旭先生通過《大地之子》《變臉》《洗澡》等作品給日本觀衆送去了寬厚可親的中國父親的形象。遺憾的是《大地之子》最終未能在中國播出,中國觀衆無緣看到劇中您所飾演的日本父親形象。三位在拍攝《大地之子》期間的故事請跟我們分享一下。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大地之子》

仲代:在對戲過程中,我被朱旭先生的表演所折服,心想原來中國竟有這麼出色的演員!在這次對戲之後,我們一直保持聯系與交流。在我看來,朱旭先生無論是表演還是做人都非常出色,可惜他不久前過世了。好在朱旭先生幾年前最後一次來日本,還到了我的“無名塾”,觀看了年輕演員們的表演。宇津井健是我演員學校的同班同學,比我早一步進入演藝界且一直非常活躍。應該說,無論是和朱旭還是宇津井健,《大地之子》都是我們合作的最後一部劇。這次經曆令我感到彌足珍貴,我會永遠銘記這場緣分與交情。

——雖然您演繹的“日本父親”的形象許多中國觀衆未能看到,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您在《金環蝕》和《華麗家族》中飾演的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讓中國觀衆第一次領略了您的卓越表演。請您談談對這兩部電影以及您對扮演角色的感受。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金環蝕》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華麗家族》

仲代:《金環蝕》和《華麗家族》是社會派導演山本薩夫的作品,他的作品始終堅持對日本現行體制、對當局持批判立場。我在《金環蝕》裡飾演一個很壞的政客,而在《華麗家族》裡我的角色得到調整,飾演了一個與體制格格不入的悲劇人物。這兩個角色反差很大。不過一個演員能夠扮演各種迥然不同的角色應該是一種基本功。這就是我所說的演員和明星的不同之處。明星靠公司包裝,在一部電影中獲得了成功,簽約公司就會盡力固化他的形象,反複給這個明星安排同類型角色,或根據明星的個人氣質來策劃作品。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人的條件

仲代:我是話劇演員,屬于劇團,而非任何一家電影公司。是以導演會以其個人名義提出起用我。比如和東寶公司就是這樣的合作。我不是東寶旗下的專屬演員,是自由人,而東寶公司的導演會邀請我以獨立的身份參拍電影。在不同的作品裡我的角色轉換很大,觀衆一開始會不适應:在《人的條件》裡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在《金環蝕》裡演了這麼壞的壞蛋?

——您塑造了各種千差萬别的角色,有沒有覺得有和您自己的性格相似的,或者說讓您印象深刻,感覺最接近您自己性格的角色是哪個呢?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切腹

仲代:這個問題兩三句講不清,演員不是一個人的工作。要有精彩的劇本、優秀的導演、合作演員、劇組人員才能成就一部精彩的電影。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全方位非常優秀的電影就是《切腹》。在日本大家都認為武士很高貴,武士道精神在世界上也被廣為認知,但《切腹》講的是武士道中沒有人性的一面。放在當年那個時代來看,電影講了保守勢力和進步勢力,關乎不正當體制和每個個體生命的問題。放到現代來看,電影觸及了如果群眾遭遇不正當的體制,應該如何抵抗等問題。

——是以《切腹》這部作品超越了時代,成為公認的不朽的作品。

仲代:我也是風燭殘年了,在我過世前,如果讓我選一部最滿意的電影,我選擇《切腹》。

——您在70年演藝人生中與不同的人相遇,深入角色心理進行表演,能夠享受表演的人生,是一名演員無上的幸福。您是怎麼挑戰那麼多不同角色的呢?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采訪中的仲代達矢

仲代:演員的基本功之一是觀察力。比如我要逐漸了解您的為人的話,我會揣摩您的家庭,您的夫人是什麼樣的人。再比如坐電車時如果前面上來一個老者,我會一直看他,通過觀察想象他的生活、家人、職業。對于演員來說,觀察是非常好的學習。要對人抱有興趣。人性中有不好的一面,抛開人性問題,還有這個人犯下的錯誤。我很喜歡追究其内在邏輯,探索表演方法。拍電影的時候,我們有劇本有導演。演莎士比亞的話劇要思考如何用日語表達出來。我這一生努力演戲,而且運氣很好,一演就是70年。我對戰争題材很感興趣。因為二戰時我很小,住在東京,當時每晚都有空襲,能活下來是幸運。是以我感覺人類有各種各樣的形象,有政治家和普通百姓,有對權勢的抗争,自由描繪人間百态的最好媒體就是話劇,就是電影。

——人們常說三船敏郎是黑澤明電影的第一主角,您在《椿三十郎》中,和三船敏郎有一場精彩的對決戲,結局是三船敏郎擊敗了您。作為晚于三船敏郎出現在黑澤明電影中的演員,這裡也像有演技對決的某種隐喻。在衆多黑澤明影片中,是哪部作品,讓您有了作為演員的不輸于三船敏郎的足夠自信。是《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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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

仲代:在《椿三十郎》之前還有一部《用心棒》。在我參演之前,黑澤明導演和三船敏郎搭檔一起完成了很多名作。黑澤明稍早時的《姿三四郎》上映時,我還不是演員,看過此片後我成了黑澤明和三船敏郎的“鐵粉”,此後一直關注他倆合作的電影。後來偶然的機會,我成為一名演員,首次正式出演黑澤明導演的電影是《用心棒》。在《用心棒》和《椿三十郎》中我都是最終被打敗的角色,用黑澤明導演的話說是“三船敏郎看起來比較厲害。”随後又合作了《天堂與地獄》(HIGH AND LOW)這部電影。黑澤明導演在每部作品中對我的要求都不一樣,比如在拍《用心棒》時,他告訴我要變成一個像“螳螂”一樣的家夥;《椿三十郎》中讓我扮演一個惡棍武士;到了第三部《天堂與地獄》時,他又要求我像美國演員亨利•方達那樣表演,一反之前演的反派,要我演一個“敞亮”的角色。我之前背沒那麼寬,為了拍攝這部電影每天我都加量鍛煉。回顧我的電影生涯,我和很多優秀的電影導演合作過,他們告訴我模仿别人的同時還要不斷進行自我超越。

——看創作年表,《用心棒》、《椿三十郎》和您拍攝的《人的條件》差不多屬于同期的作品……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仲代達矢(左一)和三船敏郎

仲代:是。《人的條件》前後共拍了六部,是一個反映二戰時日本軍國主義野蠻侵略中國的電影。故事發生的地點主要是在中國,但在當時的條件下無法去中國取景。我記得在拍頭兩部時,都是前半年進行拍攝,後半年去尋找像中國的外景地。是以演員們有半年休息。當時黑澤明導演找到小林正樹導演開玩笑說:“能不能把仲代達矢借我用下?他半年的時間都在玩兒吧。”小林正樹導演擔心角色完全不同,《人的條件》裡需要演員揣摩正義感,但是由于他和黑澤明導演關系很好便同意了。于是我在這期間參演了黑澤明的《用心棒》,随後在《人的條件》第三、四部的半年空檔期,又受邀演了《椿三十郎》。我從24歲開始把四年的主要時間投入到《人的條件》六部曲的拍攝中,中間穿插着出演了《用心棒》《椿三十郎》。

——您、也包括三船敏郎,那一代演員在銀幕上塑造的都是一種厚重的、古典的很英雄氣的男子漢形象。如今的電影中,所謂的帥哥演員比較多,對于當下電影演員越來越注重外表這一現象,您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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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采訪的仲代達矢

仲代:我本人不是什麼帥哥。像三船敏郎、丹波哲郎、勝新太郎,這些有個性的、有氣場的、甚至有點痞氣的演員應該也不是你所指的帥哥。相比他們我就更不是帥哥了,我可能是一副壞人相吧(笑)。對于演員的專業性這一問題我至今仍在思考。當然“帥哥”角色有也未嘗不可,如今在日本為了吸引年輕觀衆,會找一些有人氣的、外表出衆的演員來出演,即使演技有所欠缺,但是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證電影的票房。不過一部電影裡如果全都是“帥哥”的話,電影将會喪失它的深度。這會很令人遺憾。

——說到表演深度,您與時下“帥哥”的表演不同,您還有寶貴的舞台劇經驗,并且能轉化到銀幕角色當中。看過您一個采訪,您在上面說,在《切腹》這部作品當中,您運用了部分歌舞伎的技巧。您不是歌舞伎演員,為什麼會想到這個?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歌舞伎四谷怪談

仲代:我父親很早就去世了。他生前非常喜歡歌舞伎,我小時候經常被他抱着,或者牽着手去看歌舞伎。我當時一度覺得看戲就是看歌舞伎。後來我從事了跟歌舞伎完全不同的話劇。歌舞伎有個術語叫“造型”,我認為話劇當中也可以運用“造型”。當然與歌舞伎中的“造型”是有所不同的,歌舞伎的“造型”是在長達300-400年的曆史中由名角一個個創造出來的,它講究“一聲、二相、三型”。表演時還要佐以三味線彈唱。有音樂、有演唱,用現在的标準來看就是音樂劇。觀衆經常會感歎歌舞伎演員的身姿優美,而話劇更多地是靠台詞。現在的話劇也有點“相貌”先行的意思,其次才是台詞和身姿,尤其現在,演員們都帶着麥克風在舞台上表演,對于“聲”的要求進一步降低。我覺得今天也還應該堅持“一聲、二相、三型”這一标準。否則話劇就會失去它存在的根本。對此我一直在努力地教育我身邊的年輕演員。

——您從影70年和很多電影導演都合作過,其中最知名的4位是黑澤明、山本薩夫、小林正樹、岡本喜八。這4位導演給您留下了哪些印象深刻的趣事?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金環蝕3

仲代:黑澤明導演是個很直的人,不會拐彎。小林正樹則稍微溫和。從執導方式看就知道他們的不同。如拍片時對演員大叫:“哎,你傻呀?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來!什麼玩意,多學習學習去”,那一定是黑澤導演。小林正樹導演的風格很安靜,但他會說:“好的,再來一遍,好的,再來一遍”,我曾經反複拍一個鏡頭拍了一周,讓他點頭通過很難的。岡本喜八對于我來說,就像交往很久的好兄弟,像我的大哥一樣。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喜劇作家。我拍過很深沉的角色,但他在各種喜劇中,要求我展示出自己呆呆的喜劇性格。他深知我這個人所擁有的,那種茫然呆愣的喜劇性。而山本薩夫是一位敢于向權勢抗争的,具有左翼色彩的導演。我演過他好幾部電影,其中有《華麗家族》《不毛地帶》都還不錯。不過說心裡話我最喜歡的還是《金環蝕》,那個星野官房長官的角色真是一個兩面三刀的壞蛋。

——您還曾經在1992年出演了徐克導演的《妖獸都市》,參加演出的契機是什麼?感覺這部電影在您的作品中有點與衆不同。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妖獸都市》

仲代:有些不一樣的作品也挺好。這部電影是徐克導演來拜托我演出的。當時,包括現在,徐克導演都是很好的一位導演,他在香港拍了很多動作片、魔幻片。我也想看看這個類型的電影,一做調查發現很多都沒看過。我看完徐克的電影,感覺很有意思,翻譯又向我傳達了邀請,我就去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部電影讓我有了别樣的體驗,給我留下了愉快的回憶。

——相對來說,日本的演員中,女演員到了一定階段急流勇退的現象比較多,比如說山口百惠、原節子。而男演員就比較少見。為何會有這樣的差異?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話劇《推銷員之死》

仲代:電影的話,即便這個角色我很想演,但是如果沒人安排我演的話,我就演不成。但是話劇不同,我在長期的話劇生涯中創立了“無名塾”,可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這也是我一直心系舞台的原因所在。女演員年輕時,突然爆紅,但是如果演技沒有長進的話,時間久了一樣會沉寂。是以,真正的電影明星,像你剛才說的原節子女士,我們也有過很多合作。她從年輕時開始就一直很紅,到了一定階段急流勇退了,這在過去比較常見。現在的年輕演員,演技不成熟,卻很有人氣。一段時間大家都請他拍戲,但等他沒人氣的時候便變得無人問津。黑澤明和三船敏郎合作時,有段時間五年才拍一部作品。黑澤明導演認為他是天才演員,五年内隻讓他出演自己電影的話,演技難免會有所退步,就太可惜了。于是我聽說黑澤明到處拜托其他各位導演,多讓三船敏郎演戲,可謂用心良苦。由此說來,堅持做演員真的很不容易。

——在您70年的演員人生中,有沒有遇到很大挫折,讓您萌生去意的一刻?

仲代達矢:戲如人生,演戲就是做人(演ずることは生きるということだ)

一起創立“無名塾”的仲代達矢與夫人隆巴題寫的勵志詞

仲代:我夫人也是一名演員。婚後她不再接戲和我一起創立了“無名塾”。她還寫劇本,是一位很有才華的女性,20多年前患癌症去世了,當時我極度悲傷,心灰意冷,一度想停辦“無名塾”,不再做演員了。但夫人留下的遺書最終讓我堅持了下來。她在遺書中囑咐我“一定要堅持到底”。于是我咬牙決定:“好吧!那我就堅持畢生獻給演藝吧”。演員不賣座就失去了号召力,為了得到觀衆的認可,我一直在努力。

——就像您所說的,一個好演員首先要在内心裡做一個好人。

仲代:我認為戲如人生。這不僅展現在演員職業上,對于所有行業都适用。

采訪人:王衆一(人民中國雜志社總編輯)、孫小甯(《北京晚報》記者)攝影:陳克舞台劇照圖檔由無名孰提供電影劇照圖檔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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