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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黃春明:青番公的故事

作者:一往文學
「經典」黃春明:青番公的故事

導讀:黃春明(1935年2月13日~),台灣當代最重要的鄉土作家之一。生于台灣宜蘭縣羅東鎮“浮侖仔”,于1962年步入文壇,其作品曾被翻譯為日、韓、英、法、德語等多國語言。他的小說代表了台灣鄉土文學的最高成就,在世界華文文學界亦頗負盛名。

青番公的喜悅漂浮在六月金黃的穗浪中,七十多歲的年紀也給沖走了。他一直堅持每一塊田要豎一個稻草人:

“我又不要你們麻煩,十二塊田做十二身稻草人,我一個人盡夠了,家裡有的是破笠子、破麻袋、老棕蓑;不一定每一個稻草人都打扮着穿棕蓑啊!這樣麻雀才會奇怪咧。為什麼每一個農夫都是一模一樣呢?是以說啊!你們做的稻草人,他們頭上每每都堆滿鳥糞,腦袋的草也被麻雀啄去築巢。你們知道,現在的麻雀鬼靈精的,沒有用心對付是不成的了!看看我做的吧。阿明,去把稻草抱過來!”全家十幾個人,隻有七歲的阿明和他有興趣去為扮十二身的稻草人忙整天。

從海口那邊吹皺了蘭陽濁水溪水的東風,翻過堤岸把稻穗搖得沙沙響。青番公一次扛四身稻草人,一手牽着隻有稻稈那麼高的阿明在田裡走。

“你聽到什麼嗎?阿明。”

“什麼都沒有聽到。”阿明天真地回答。

青番公認真地停下來,等海口風又吹過來搖稻穗的時候又說:

“就是現在,你聽聽看!”他很神秘地側頭凝神地在體會着那種感覺。阿明茫然地擡頭望着他。“喔!有沒有聽到什麼?不要說話,你聽!就是現在!”

“沒有。”阿明搖搖頭。

“沒有?”青番公叫起來。“就是現在!”

阿明皺着眉頭想了一下,随便地說:“打谷機的聲音。”

“唉!胡說,那是還要一個禮拜的時間。我深信這一季早稻,歪仔歪這個地方,我們家的打谷機一定最先在田裡吼。阿公對長腳種有信心。”停了停,“你真的什麼都沒有的聽見嗎?”

“沒有。”阿明很失望。

又一陣風推起稻浪來了。

“你沒聽見像突然下西北雨的那種沙沙聲嗎?”

“就是這個聲音?”

“就是這個聲音!”老人很堅決地說。“怎麼?你以為什麼?”當阿明在注意金穗搖動的時候,老人又說:“這就是我們長腳種的稻粒結實的消息。記住!以後聽到稻穗這種沙沙聲像驟然落下來的西北雨時,你算好了,再過一個禮拜就是割稻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這就是經驗,以後這些田都是要給你的。他們不要田,我知道他們不要田,隻要你肯當農夫,這一片,從堤岸到圳頭那邊都是你的。做一個農夫經驗最重要。阿明,你明白阿公的話?”

小孩子的心裡有點緊張,即使跻起腳尖來也看不到堤岸和圳頭那邊。這是多麼廣大的土地啊!他怎麼想也想像不到這一片田都是他的時候怎麼辦。

“阿公,割稻的時候是不是草螟猴長得最肥的時候?”

“哼!在早稻這一季的收割期,才有草螟猴。”

“啊!真好,我又可以捉草螟猴在草堆裡燒來吃。”

“草螟猴的肚子裡不要忘記塞鹽粒,我知道你們小孩子不願吃鹽巴,塞鹽巴的草螟猴吃起來又香又不腥。到時候我會再用稻草稈做許多籠子給你關草螟猴。你要跟阿公多合作。”

風又來了。阿明讨好地說:

“阿公,我聽到沙沙的聲音了!”

“是,是,多好的消息。從現在開始,每粒的金谷子裡面的乳漿,漸漸結實起來了。來!趁這個時候麻雀還沒有來以前,快把兄弟布置好。”

“麻雀什麼時候來?”

“就要來了,就要來了。快把兄弟布置起來。”

“阿公!”阿明落在後頭,手拿着笠子叫:“稻草人的笠子掉了!”

“噓!”青番公馬上轉過身停下來說:“這麼大聲說稻草人,麻雀聽到了我們豈不白忙?記住,麻雀是鬼靈精的,以後不要說稻草人,應該說兄弟。做一個好農夫經驗最要緊,你現在就開始将我告訴你的都記起來,将來大有用處。”

他們兩個蹲在田埂上,把稻草人一個一個都再整理了一番,準備從堤岸那邊放回來。

阿明看看稻草人說:“阿公,兄弟怎麼隻有一隻腿呢?”

“一隻夠了。我們又不叫他走路,隻要他站着不動,一隻腳就夠了。”

當夕陽斜到圳頭那裡的水車磨房的車葉間,豔麗的火光在水車車葉的晃動下閃閃跳躍,他們祖孫兩人已把最後一個稻草人放在那頭的最後一塊田裡。阿明每次來到水車這裡就留戀得不想回去。

“這水車磨房以前就是阿公的。”阿明興奮地擡頭望着老人。老人又說:“曾經有一段時期,歪仔歪這地方的人都不叫我青番,他們都叫我大喉嚨。那時候我一直住在水車磨房這邊,每天聽水車嘩啦嘩啦地響,說話不大聲就聽不見,後來變成了習慣,無論在什麼地方說話都是很大聲;是以他們就叫我大喉嚨了。”

“你怎麼不要水車?”小孩子的眼睛注視着一片片轉動的車葉,火紅陽光從活動的濕濕的車葉反照過來,阿明像被罩在燃燒着的火焰中,而不受損傷的宗教畫裡面的人物。

“有一年我們的田遇到大洪水,整年沒有收成,後來不得不就把磨房賣了。唉!歪仔歪這地方的田肥倒是頂肥的,就是這個洪水令人洩氣。噢!當然,那是以前的事,現在不會了,濁水溪兩邊的堤岸都做起來了。從此就不再有洪水了。你放心,要給你的田,一定是最好的才給你。”

“我要水車磨房。”

“你和阿公一樣,喜歡水車磨房。我們的磨房跟莊尾的不同,他們是把牛的雙眼蒙着讓牛推,我們用水車轉動就可以。”

“為什麼要把牛的眼睛蒙起來呢?”

“不把牛的眼睛蒙起來,牛一天圍着磨子繞幾萬圈不就暈倒了嘛!水車磨房最好,不教我們做殘酷的事。”

那天晚上,老人照常呼呼地睡着了。到半夜裡阿明卻兩眼圓溜溜地聽着圳頭那邊傳來的水車聲一直不能入睡。在他轉換睡姿的時候把老人碰醒了。阿明趕快閉眼裝睡。

“啊唉!這孩子着了魔了!怎麼這麼晚還不睡?不要裝睡了。你不真正睡,我就把你趕回去和你母親睡。”

“人家睡不着!”阿明說。

“我們天亮還有工作,你怎麼可以不睡?一個好農夫一定要養成早睡早起的好習慣。”

“阿公,我聽到那聲音。”

“什麼聲音?”停了停:“噢!稻穗的聲音嗎?傻孫子,把這結穗的消息留到白天去興奮吧。快睡了!天一亮我們就要到田裡去看看兄弟。”

“阿公,那水車晚上不睡覺嗎?”

“呀!原來你是在想水車的事,憨孫哩啊!老實告訴你,有一個這樣比房子還大的水車是夠麻煩的了,不但叫你喉嚨放大,到台風季節的時候,見了無尾猴爬上海口那邊的天上,就得發動十幾個男人來把水車卸下來,裝上扣車運到州仔尾五谷王廟的後院放下來避風,等風過了,又得請那麼多人搬回去裝上,為了水車,每年都被人吃了好幾大桶的白米飯,和幾壇紹興壇的米酒咧。哇!什麼事像你的小腦袋瓜裡編的那麼簡單?不要想了,不要想了,還是快睡吧。不早了,别人家的小孩子都正在夢見莊子裡做大戲呢。”老人輕輕地笑了笑:“嗯——小孩子滿腦子大鑼大鼓的聲音。快了,差不多割稻後兩個禮拜就是我們歪仔歪謝平安做大戲的時候。但是你不睡怎會到那一天呢?”

在昏暗的八腳眠床裡,老人還可以看到小孩兩隻出神的眼睛,像是人已經跑到很遠的地方那樣。老人又說話,他心想總得想辦法把小孩子哄睡啊:

“阿明,阿公說一個故事給你聽,隻有一個,聽完了你就睡覺好嗎?”小孩很高興地轉過身來聽老人說故事:“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個年輕的國王。他瞧不起老人……”說到此阿明就嚷着說:

“這個阿公早就說過了。”

“什麼?這個說過了?”豈止說過了,不知已經說了幾遍了,隻是老人一時記不起來了。

老人特别喜歡說這一則故事給小孩子聽,他覺得故事的教育意義非常正确。這故事的大意是說:一個年輕國王曾經下一道指令,把全國所有的五十歲以上的老人,統統送到深山裡準備把他們餓死。因為年輕國王認為老人根本沒有用,他們活着隻有浪費糧食。當時有一個孝子朝臣把年老的雙親偷藏在家裡奉養,恰巧這時候國家遇到困難沒辦法解決,而這位朝臣的父親想出了辦法替國家解決了難題,年輕的國王從這裡得到一個教訓,知道年老人經驗重要,于是馬上收回成命,使全國的老人又回到家園與子女團聚。

“聽過了就算了。睡覺吧,再不睡覺叫老鼠公來把你咬走。”

阿明最怕老鼠,一聽說是老鼠公,身體縮成一團地擠在老人的懷裡。不一會的功夫,小孩子已經睡着了。老人輕輕地把小孩子的腳擺直,同時輕輕地握着小巧的小腳丫子,再慢慢地摸上來,直摸到小雞子的地方,不由得發出會心的微笑;此刻,内心的那種喜悅是經過多麼長遠的釀造啊!那個時候,每年的雨季和濁水溪的洪水搶現在歪仔歪這地方的田園時,萬萬沒想到今天,會有一個這麼聰明可愛的孫子睡在身邊,而竟也是男的。

他心裡想:人生的變幻真是不可料啊!誰知道五六十年前那時的情形?棺材是裝死人,并不是裝老人啊!年老有什麼不好!

年輕那一段最悲慘的經過,也是現在最值得驕傲的生活,雖然被洪水打敗了,但是始終沒有屈服。那時候村子裡的人,在園裡工作隻要一挺身休息,就順眼向大濁溪深坑一帶的深山望去,要是在雲霄上的尖頂,他們叫做大水帽,一連一個禮拜都被濃密的烏雲籠罩着看不見的話,他們的心就惶恐起來,再看到蘭陽濁水溪水比往常更渾濁而洶湧時,下遊的人就開始準備搬東西了,這是歪仔歪人生存的經驗。再等到深山裡的雄蘆啼連着幾天,突然臨時栖息在相思林哀啼,就開始将人員和畜生、貨物疏開到清水溝丸丘上,又将橫在屋檐下的竹筏放下來待用。尖頂的大水帽的失蹤和雄蘆啼突然的出現,是山洪暴發前幾天的征兆,它的靈驗性是絕對的,是以歪仔歪人才有信心生活在濁水溪的下遊。

但是,有一次,半夜三更的時辰,整個村子裡的人都被突發的轟轟隆隆的像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吵醒了。

“阿爹,大水!”青番提醒被這聲音吓呆了的父親說,“大水來了。”

但是青番的祖父很不以為然地說:

“憨孫,大水是我們歪仔歪人最熟習的,今天我在田裡還看到大水帽的全貌,同時這幾天我們又沒聽到雄蘆啼來相思林叫,這怎麼會是大水呢?”

“就是。”青番的父親附和着說。

這時轟轟隆隆震天動地的聲音越來越感到逼近。老人也開始懷疑起來:

“是啊!這是大水啊!”當老人這麼說,家裡所有的人,把内心的極度惶恐都表現在行動上慌張起來。跑啊——,跑啊——,大水來了——外面已經有人慘絕嘶聲地叫喊着,青番的老祖母和母親都散着發跪在大庭的紅色的八仙桌前天公啊地公啊地呼神叫佛。小孩子畏縮在屋檐下哀叫母親。“阿成!快把小孩子背走——青番,你快到豬圈裡把豬放生,還有牛、雞、鴨都放了——快!女人不要哭了,快跑呀!看哪裡穩就往哪裡跑。”青番的祖父瘋狂地喊着。

“阿公,你呢?”

“我你不用管,你還年輕快點跑!”

“阿公我帶你。”

“跑!跑......”老人手拿着一根手杖,每說一字“跑”就往青番的身上狠狠地打過去。老人把手杖都打斷了,青番還是沒跑開。老人手拿着半截的手杖又連續打着:“你不跑我就打死你!”後來老人口裡說些什麼都聽不清了,因為他們都哭得不成聲音了。青番的眼睛被阿公打破頭皮的血淹得有點模糊,但神志還很清楚,他強背着想留在屋子裡的祖父往外面沖出去。外面暗得天和地都分不開,隻聽那已經逼上來的洪水聲和人畜混亂的哀号聲,當青番在稍做方向的判斷的時候,水就沖到了。

青番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了。他躺在莊尾人的竹筏上,旁邊還躺着兩個肚子脹水鼓得很高而斷了氣的村人。

“大哥,這個年輕人還活着哪!我們撐到岸邊救救看。”那個莊尾撐竹筏的年輕人說。

他們把青番運到陸地上,那個被叫大哥的人看到附近園裡有人駛牛工作就喊:

“喂——把牛牽過來救人哪——”不一會兒,那人把牛牽過來了。他們把癱軟的像一條棉被的青番,面向下地橫披在牛背上,然後牽着牛在原地打轉,這樣牛走步的震動就使青番肚子裡面的濁水都吐出來了。他們還把青番放下來,用樹枝撥出鼻孔裡的泥沙。

“真凄慘啊!整個歪仔歪都在下面了。”那三個人望着茫茫的洪水歎息着。

這次的洪水是歪仔歪有史以來所遭受到的空前浩劫,所有的土地和那上面再遲半個月就可以收獲的番薯和花生都流失,人也喪失了一大半。青番這一季五千株番薯和五大鬥的花生種子的收成,都是拿來向羅東街仔人借錢蓋房押青的,前幾天他們在園裡除雜草的時候,阿公才說:“去年我們已經把祖公的風水修起來,今年把房子蓋了,明年就應該給青番讨個番婆了。”那時青番羞得猛揮着鐵耙,不小心的把碩大的番薯都耙了出來。老人見了就說:

“阿成,你看你的孩子,說要給他讨個番婆就氣得把番薯耙了出來。”

“管他!他不讨老婆我們省花錢也好。”

“對!對!”他們家裡幾個人在番薯園裡樂得哈哈笑。這些,現在都随波逝去了。

祖父的屍首,第三天在下遊的地方被發現,但是身上已經爬滿外殼黑亮的螃蟹,而那螃蟹被抓起來摔死在地上的時候,兩隻毛茸茸的鉗足,還牢牢地夾着将要腐化而灰白的肉絲,有的摔爛的螃蟹還流出油亮的蟹黃,這正是蘭陽地區俚語所說的“春蟳冬毛蝦”的初冬。青番是從那屍首的黑衣服和他右手緊握着的半截手杖認出祖父的。這樣,吳家就隻留下青番一個,和他二十一歲的年齡。

五六天以後,大水才算全部退掉,這時,再浮出水面的歪仔歪竟變成了一片廣瀚的石頭地,這比見了洪水淹沒時的情景,更顯得絕望。青番在石頭地上抱着一顆大石頭哭了整天,口裡喃喃地說: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這次的水災,所有的歪仔歪人都怪秋禾這個人惹來的天禍;在發大水的前一個月,很多人都看到秋禾從山上撿柴回來時,還捉了兩隻雄蘆啼回來,當時有很多人勸他放生,但是秋禾不但沒有把蘆啼放生,還将蘆啼殺了烤來吃掉。雄蘆啼是歪仔歪人忠實的報信鳥,每年不管是大小洪水要暴發之前,雄蘆啼每晚一定都在相思林那裡啼叫;因為那聲音很像蘆竹做的蘆笛聲,是以歪仔歪人就叫這種鳥為蘆啼鳥。村子裡的人一聽到蘆啼的叫聲,就知道提早防範洪水的來臨。要是這時候作物還勉強可以提早收的就提早搶收。秋禾這次雖然在大難中得到生還,但是在歪仔歪人公憤之下,雙手被綁着準備把他帶到濁水溪裡淹死。一個叫福助的老人對大家說:

“你們的意思怎麼樣?”

“我們還是問問青番和阿菊的意思看看。因為這次他們兩家遇害最慘,隻剩下他們兩人。”

當時阿菊并不在場,她是比青番大六歲,丈夫和三個小孩也都被大水沖走了。老人又大聲問在場的青番:

“青番,你的意思怎麼樣?把他淹死呢?或者是把他趕走?”所有在場的人的目光都落在發呆而顫抖着的青番身上。青番無意接觸到秋禾的那種絕望而哀求的目光,一時禁不住地放聲哭着說:放走這條狗吧——

秋禾終于被歪仔歪人把他驅逐出這塊石頭的荒地,聽說當晚他就翻過草嶺路到淡水跑帆船了。

重建這種石頭荒地為田園,确是一件十分艱難的工作,但這并不是歪仔歪人第一次的遭遇,前人來這裡開墾的時候,就一直和這裡的洪水搶土地,後一代的人同樣地有堅強的能夠化開石頭的意志和勞力。他們還想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首先大家想盡了辦法,勉強籌集了夠請一棚外台戲的錢,在荒地上演了一場《大水戲》壓水災。那晚除了幾個負責人之外,沒有其他歪仔歪人去看戲,來看戲的人都是鄰村的人。

戲做完了,一段漫長勞苦的日子,都擲在一層厚達三四尺覆寫泥沙土的石頭上。新插植的番薯藤吸取洪水攜帶下來的沃土的肥汁,又帶給他們生機和希望。等到番薯藤在畦間爬綠了歪仔歪的一個早晨,青番和阿菊備辦了清茶四果,和金燭響炮,用謝籃裝着提到頂厝仔的土地公廟燒香。他虔誠地跪在案前,手捧着聖筶,閉着眼睛口裡喃喃地向土地公說:“土地公,我就是歪仔歪的吳青番,大水後新種的番薯受您的保佑已經長得很好,今天我夫妻倆特地備辦清茶四果來答謝,以後我們有收成的時候,我們一定用三牲酒禮來答謝。土地公,我們還有一件事想請您給我們指點,我們想養一頭母豬,不知您是不是贊成。土地公,您一定給我們指點,要是土地公贊成,請示聖筶。”說完就睜開眼睛,将聖筶拜了拜,移到右手,很慎重其事地擲在地上,聖筶卡拉清脆的一響,馬上顯出一陰一陽來。青番臉露出笑容,口裡小聲地叫着“壽杯”!他往阿菊看了看,她還跪在案前沒有禱告完。青番很快地俯身拾起聖筶,又捧在手中對着土地公念念有詞地說:“土地公,您要真正贊成我飼母豬,請您再現一個壽杯。”說完,又把聖筶擲在地上。這次又是一陰一陽壽杯。他雖然心裡十分高興,但是為了要飼養一頭母豬也得花四五十塊,這筆錢使他有點不大放心,于是又捧着聖筶說:“土地公,您真的贊成我們飼豬母嗎?這關系着我們生活很大啊!我為了慎重,祈求您再應我一個壽杯。”聖筶一落地又是一個壽杯,青番樂得把阿菊的禱告岔開:

“阿菊,土地公答應我們飼豬母了,擲了三次聖筶,三次連連都壽杯咧!”

當天他們就在頂厝仔花了四十五塊錢,趕一頭豬母走了五裡路回歪仔歪。果然沒有錯,飼養豬母他們叫做“土地公錢”,隻要是土地公答應了就萬無一失。豬母一到青番家小豬一窩一窩地生,田也一塊一塊地開墾起來了。所有的歪仔歪人都一樣。

雖然後來洪水曾經再連續來了好多次侵擾這個地方,而歪仔歪人的意志,和流不完的汗水,總算又把田園從洪水的手中搶回來。現在每一塊田都變成了良田了。老人越想越興奮,原先的睡意全消了,對過去奮鬥過來的那段生活,從沒有像此刻想起來的更感到驕傲。這時他禁不住要把剛才好容易才哄睡的阿明叫醒過來,急着想告訴他這些令他驕傲的經過。

阿明被老人叫醒過來時,惱得幾乎就哭出來。青番公一開頭就說:

“傻孫子!哭什麼?這些好田都是阿公早前用汗換來的呢!這些,都是你的了。哼!你還哭什麼?”

阿明還在半睡半醒的狀态中,根本就沒把阿公的話聽在耳裡,他夢呓地喊:“我怕!我怕!老鼠公來了,我怕……”

老人很快地把小孩子抱緊在胸前,笑着說:“阿公也真是神經!你還小嘛,我把話扯得太遠了。”他裝着趕走什麼的,“嘶——嘶——老鼠公走開,阿明很乖的睡覺。嘶——嘶——快點跑到别地方去咬不乖的小孩子吧。”他又慈祥地對着已經睡着了的阿明說:“不用怕,阿公把老鼠公趕跑了。來,阿公搖,阿公惜,後壁溝仔三頂轎,一頂鋪竹葉,一頂鋪草席,一頂金交椅。阿公搖,阿公惜,前面山頂三間廟……”他一手輕拍着阿明,一邊口裡哼着,聲音越來越小,不知在什麼時候,他也安靜下來了。

早起是老人的習慣,天剛要亮,青番公就悄悄地起來,拿着大杓子到牛欄裡去給牛誘尿;準備澆菜。然後拿着大竹掃,把厝前厝後打掃一番。大媳婦阿貴也早就起來在廚房裡忙個不停。老人看到阿貴還是很節省地将枯草送進竈肚裡,每次再用火卷猛用力地向竈裡吹氣,而被濃濃的白煙熏得眼淚流個不停。

“還儉省什麼草?下個禮拜就割稻了,到時候你用也用不完。”老人又看到阿貴拿在手裡的火卷說:“呀!火卷燒得這麼短了怎麼不叫我再做一枝?這麼短用起來太危險了,火舌一下子沖出來的話包你燒到臉,今天我就做一枝。”

“都是阿明這孩子,他看人吹火卷也要學,結果就把火卷燒去了半截。”

“噢,這個小孩子,昨晚很晚了還沒睡,後來哄他說老鼠公來了他才睡了,但是他睡了我卻睡不着。”

“爹,你再去睡一會兒吧。”

“噢!怎麼能夠?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哪。”說着就要踏出廚房,但突然又停下來回過頭向阿貴說:“草你盡量燒吧,老是這樣吹吹熄熄也不是辦法。”

當他回到他的房子,阿明已經醒過來坐在八腳眠床裡面嗚咽地哭着。“嗳呀!這小孩子倒頹了,這麼大了睡醒還哭什麼?”老人一面伸手去探探被褥:“偷尿〔偷尿〕指尿床。了沒有?沒有偷尿你哭什麼,快點下來解小便。”

太陽的觸須開始試探的時候,第一步就爬滿了土堤,而把一條黑黑的堤防頂上鑲了一道金光,堤防這邊的稻穗,還被罩在昏暗的氣氤中,低頭聽着潺潺的溪流沉睡。清涼的空氣微微地帶着溫和的酸味,給生命注入了精神。青番公牽着阿明到田裡去。

“阿公,稻草人……”

“噓!你又忘了。應該說兄弟,不要再忘了!”

“我們去看兄弟嗎?”

“看看兄弟有沒有跑去看别人的田?”

“要不要到水車那邊?”

“當然要去。”

“真好!”阿明一高興輕躍了一下,一滑腳就滑出細瘦的田埂跌倒在田裡了。田裡雖沒有水,但是稻穗上的露水都落到阿明的身上。

“阿公,昨天晚上下雨了嗎?”

“沒有,那是露水呀!阿明你看,要割稻前,露水這麼重是一件好現象。這一季早稻的米粒一定很大,并且甜得很。看,多可愛的露珠哪!可惜你剛碰破了幾萬粒這麼可愛的露珠啊!”老人顯得很陶醉的樣子。是以使阿明無形中覺得碰破了貴重的東西似地犯罪感而愠愠于懷。“阿明你舔舔看,露珠好甜呀。”老人輕輕而微微發顫地用手指去蘸了在稻葉脈上的一粒露珠,然後用舌頭把它舔掉。“來!像阿公這樣。”

太陽收縮他的觸須,頃刻間已經爬上堤防,剛好使堤防成了一道切線,而太陽剛爬起來的那地方,堤防缺了一塊燦爛的金色大口,金色的光就從那裡一直流瀉過來。昨天的稻穗的頭比前天的低,而今天的比昨天還要低了。一層薄薄的輕霧像一匹很細長的紗帶,又像一層不在世上的灰塵,輕飄飄地,接近靜止那樣緩慢而優美地,又更像幻覺在記憶中飄移那樣,踏着稻穗,踏着稻穗上串系在蜘絲上的露珠,而不叫稻穗和露珠知道。阿明看着并不刺眼的碩大的紅太陽,真想和太陽說話。但是他覺得太陽太偉大了,要和他說什麼呢?

“阿明,你再看看太陽出來時的露珠,那裡面,不!整個露珠都在轉動。”

阿明照着老人的話細心地觀察着露珠:

“阿公,露珠怎麼會轉動呢?和紅太陽的紅顔色在滾動一樣。”

“露珠本身就是一個世界啊!”

當他們再度注意太陽的時候,太陽已經爬到用曬衣杆打不到的地方了。這時候,突然從堤防那邊溪裡傳來了兩聲連續的槍聲,擊碎了甯靜,一時使陽光令人覺得刺眼和微度發燙。老人煩躁地歎了一聲說:

“不會又是殺雄蘆啼吧!”

“什麼雄蘆啼?”

“你不知道,現在沒有這種鳥了,從濁水溪的堤防做起來以後,就沒有人見過蘆啼了。以前歪仔歪那一片相思林就有蘆啼,但是它不常在那裡,大水要來的時候老會出現。怪!真的都沒見過蘆啼了。”

“阿公誰殺了蘆啼鳥呢?”

“唉!這個說來話長,以前有一個日本人來歪仔歪獵鳥,他殺了蘆啼,歪仔歪人殺了那日本人,後來到法院,唉!這些你不會懂,說了也沒有用,原告,被告,律師這些名詞你都很陌生,我怎麼講呢?什麼叫做日本人你也還不懂嘛!”青番公真想把這一段現在想起來仍然義憤填膺的經過告訴阿明,但是有這麼多小孩子不能明白的名詞,即使一個個都解釋了也不能了解,他心裡有點急。堤防那邊又傳來槍聲。青番公聽起來就像打他胸膛,他氣憤地說:

“阿明,你要記住,長大了絕對不能打鳥,尤其是蘆啼。”

“你不是說沒有蘆啼鳥了嗎?”

“說不定以後會出現。還有白鹭鸶,烏這更不能傷害。就是說你不種田了,也不能傷害這些鳥。阿明你會種田吧?”

“阿公麻雀打不打?”

“也不要打,吓跑它就行了。”

他們已經來到第一塊田了,稻草人斜斜站在田裡,老人走過去把他扶正說:“腳酸了嗎?喔!插得不夠深,我還認為竹子不夠牢。這樣行嗎?好!麻雀來了趕跑它們。”

“阿公,你和誰講話?”阿明在田埂上這邊喊着。

老人慢慢地走過來說:“我和兄弟講話,我叫他認真趕麻雀。”

阿明感到莫名其妙地問:“稻草……”

“噓!你又來了,這麼小記性就這麼壞,以後長大怎麼辦呢?”

“阿公,兄弟怎會聽你的話?”

“怎麼不會聽我的話?不會聽我的話就不會趕麻雀了是不是?你看看我們的兄弟會不會趕麻雀,一粒稻子麻雀都不要想碰它。”

一切正如青番公所預言的,歪仔歪這地方的早稻,是他們的最先熟,他們家的打谷機最先在田裡吼叫。青番公整天笑眯眯地在田裡走來走去,他告訴來幫忙收割的年輕人,說長腳種的稻子隻有一點壞處,就是稻稈高怕風,别地方的人不敢種,其實歪仔歪這個地方倒很适合,尤其是堤岸附近的田更适當,兩三丈高的堤防長長的把海口風堵死了,強風一翻過堤防都變成柔風,那是最好的了,稻子弄花的時候,花粉傳得最均勻。長腳種的稻子比其他的種早半個月熟。結穗率高,稻草打草繩、打草鞋最牢最軟,牛也最喜歡吃,燒火煮飯燒茶有香味,煮起來的飯茶特别好吃。廚房燒草的煙熏房子,屋梁木柱都不會生蛀蟲。

當青番公他們的田已經翻土了,稻根都朽黃了,田也放水了,附近的田裡還可以聽到打谷機的轟轟聲。家裡的大人都跑去幫别人農忙,家裡隻留着老人、女人和小孩,而大一點的都去上學了。阿明無心再吃草螟猴了,已經吃得膩到極點,他坐在曬谷場趕雞。青番公把收音機裡的歌仔戲節目開得很大聲,他手裡拿着梭葉蒼蠅拍,在屋子裡找蒼蠅拍。阿貴走來向他說:

“老爹,中午要不要溫一瓶酒?”

老人得意的,但看都不看阿貴一眼,眼睛盯在一隻停在三界公燈的蒼蠅說:“我正想喝一瓶哪!”

“我想中午炒了洋芋,把洋芋臼碎了你就有酒菜了。”

老人将媳婦的話聽在心裡十分高興,一方面他在找一個适當的角度,想怎麼打才不至于打到三界公燈的燈罩,而把蒼蠅在空中擊斃,他繞了過來說:“這隻蒼蠅也夠狡猾了。對啦,有洋芋松等一會我就去菜園拔一點香菜來和。”

“我拔回來了。”

“好,好。就溫一瓶酒吧。”說完就将提得高高的蒼蠅拍子猛一揮下,因為太離開三界公燈的關系,沒打着了蒼蠅。他很快地又在月曆上發現一隻,這次很輕易地連着月曆打下了蒼蠅。

收音機裡十二點對時一過,接着就是播報地方新聞;第一條新聞就很吸引青番公。新聞稱:宜蘭縣政府為了改善農村的生活,積極輔導農村副業,第一步已經拟就了整套的養豬貸款辦法,從今天起公布實施。陳縣長說,為了配合養豬計劃,縣府将三千多公頃山坡地開放給農民種豬菜,并特别指派專家及各地農會合作。深入農村調查......

老人心裡想,那不壞啊,蓋一間豬舍貸款五百塊,養一頭菜豬貸款兩百塊,養種豬豬母一頭貸款九百塊。那就蓋一間豬舍,養一頭豬母才好呀,多少年沒養豬母了?不能算了,太多年了!那時候要是不養豬母,恐怕也沒有今天的生活,看它生了多少窩的小豬啊!那個頂厝仔牽豬哥的豬哥文,他總要沾一點光,到處向人說他的豬哥多好多好,像青番的豬母都是叫他的豬哥來牽庚,才生出那麼多小豬。這已經很久的事了,豬哥又到陰間裡不會再牽豬哥了吧!不然他就要和那些年輕的專門搞人工授精的指導員,争辯熱精冷精的問題。青番公想了想,決定要再養一頭豬母。

土地公又贊成他養豬母,貸款的手續也辦妥當了。老人帶着阿明到濁水溪,撐一條鴨母船撈沙準備蓋豬舍用。老人拿着竹竿站在船尾,很熟練地駛船,他大聲地向坐在船頭有點害怕的阿明說:

“坐在船上不能随便亂動,眼睛不要看近水頭才不會暈眩。”

“阿公,我到你那裡好嗎?我怕。”

“不要動。怕什麼?今天的濁水溪有什麼可怕,水流這麼少,就像一個病人要斷氣那樣奄奄一息的。以前,以前的濁水溪,哈!流水之急啊,水面上都起了一層水霧,那聲音整年就像馬群在奔跑不停。做起大水來,這些地方,隻要你現在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都變成大海那樣,一個浪一個浪把什麼都吞了。上至大埔、柯林,下至下三結這一帶都是濁水溪的大水路,一淹就是幾千甲的土地。”老人一談到濁水溪的語氣,就像在惋吊一位大英雄人物的晚年似的,想把這位英雄再從他的口裡活現。“你想想看,幾千甲的土地,一個晚上就沉到水底,等土地又浮出來的時候,幾千甲地都給你擺滿了厚厚一層的石頭。你現在看了這種水就怕,要是看以前,包你倒栽下去。”

雖然,現在的濁水溪在青番公的眼裡,看起來像病人的喘息,事實上一公裡寬的河床,中間有幾處沙洲,山裡的泥沙土混濁了整條溪水流向大海,這情景也夠壯觀了。在年幼的阿明看來,他是荷不起極其渺小感的恐懼心。

“阿明,看!前面那一條線就是蘭陽大橋,上面有一點一點的東西跑着是不是?那就是汽車。”

“好大的橋啊!就是用走路走不完的橋是不是?”

“有三千四百五十六尺長。這很好記三四五六。”

“那個橋是誰的?”

“是大家的。誰要過都可以過。以前沒有這座橋的時候,羅東這邊的人要到宜蘭,那時宜蘭叫做葛瑪蘭,或者是葛瑪蘭的人要到羅東這邊來,都要坐渡船,每坐一次渡船要一枚錢仔,現在你看不到了,圓圓的中間有一個方孔。”老人沿途就把以前的事情說給小孩聽。老人又告訴小孩,說要找沙得到下遊,上遊隻有石頭,因為沙輕都流到下遊。不知不覺中,他們的船已經駛到橋下,小孩仰着頭看橋,所看到的隻是橋的各部特寫而已。這時候橋的中間有兩部大卡車頂在那裡,雙方後面也跟着停了各種各樣的車排列下來。本來是不會發生這種現象的,因為橋幅窄沒法容納兩部大汽車交錯,是以在橋頭兩段都設有哨兵控制着紅燈綠燈的。但是這天不知怎麼了,橋頭兩端都亮了綠燈,才造成了這種情形。

橋上一時亂成一團,雙方的司機在那裡争執,沒有一邊願意倒退,事實上半裡路的倒車也不是簡單的事,從南方澳漁港運魚要趕到南部的卡車,冰水沙沙地流下來,趕着運一車勞工要往蘇花公路搶救坍塌的卡車也急得要發狂,跟在後頭的車,有的幸災樂禍地按着喇叭玩,前頭的互相嚷得幾乎要動物。橋下的濁水溪水理都不理地默默地流。

青番公把撐竿插在水裡,把船拴牢,一邊看着橋上的争吵,一邊又重新把濁水溪這裡早前的水鬼的故事,一則一則翻出來說給阿明聽:“古早古早,濁水溪有很多的水鬼,這些水鬼要轉世之前,一定要找人來交替,是以啊這些水鬼就......。”而這些水鬼的故事,從這座大橋建起來,人們甩開撐渡不用以後,就很久沒人再提起了,今天統統又從青番公的口中水鬼一個一個又化着纏小足的美人,在溪水邊等着人來背她過水。

1967年4月10日《文學季刊》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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