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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武俠經典片段之祖千秋論杯

作者:江湖夜雨百年燈

隻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贊道:“好酒,好酒!”令狐沖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隻見柳樹下有個衣衫褴褛的落魄書生,右手搖着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着從船上飄去的酒香,說道:“果然是好酒!”令狐沖笑道:“這位兄台,你并沒品嘗,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道:“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豈有不好之理?”

  令狐沖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于酒道上的學問已着實不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書生多半是誇張其辭,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那書生搖頭晃腦的道:“你我素不相識,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幹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令狐沖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不必客氣。”那書生慢慢踱将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當年祖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百歲千秋之意。不敢請教兄台尊姓大名。”令狐沖道:“在下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面說,一面從跳闆走向船頭。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我請你喝酒,便甚麼都好了。”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隻見他五十來歲年紀,焦黃面皮,一個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卻挺着個大肚子。祖千秋見令狐沖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沖道:“旅途之中,隻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将就着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于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味。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甚麼酒,便用甚麼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雲:‘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沖道:“正是。”祖千秋指着一壇酒,說道:“這一壇關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隻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令狐沖在洛陽聽綠竹翁談論講解,于天下美酒的來曆、氣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對酒具一道卻一竅不通,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隻聽他又道:“至于飲葡萄酒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豔紅之色,我輩須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嶽武穆詞雲:‘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令狐沖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于文義不甚了了,隻是“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确是豪氣幹雲,令人胸懷大暢。祖千秋指着一壇酒道:“至于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世人眼光短淺,隻道大禹治水,造福後世,殊不知治水甚麼的,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麼?”

  令狐沖和桃谷六仙齊聲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齊大笑。祖千秋又道:“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當用大鬥飲之,方顯氣概。”

  令狐沖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竟有這許多講究。”

  祖千秋拍着一隻寫着“百草美酒”字樣的酒壇,說道:“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令狐沖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難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為難得。你想,百年古藤,盡可求之于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之後,便沒有了。一隻古藤杯,就算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隻古藤杯。”令狐沖道:“正是。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嶽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誇張,卻又非無理,眼見桃枝仙、桃幹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倒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嶽不群雖不嗜飲,卻聞到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于元瓷,則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詩雲:‘紅袖織绫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人正是嶽靈珊,她伸着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頰。嶽不群道:“珊兒不可無理,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嶽靈珊道:“甚麼大有道理,喝幾杯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漢之所為?”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邦,是不是英雄?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幾百年基業?樊哙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宴上,樊将軍盾上割肉,大鬥喝酒,豈非壯士哉?”

  令狐沖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不歡,卻何以不飲?”祖千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幹仙道:“你胡吹大氣,說甚麼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隻,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的?”祖千秋道:“講究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麼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風雅是有的。”桃葉仙哈哈大笑,問道:“那麼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幾隻?”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樣一隻是有的。”桃谷六仙齊聲叫嚷:“牛皮大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你如身上有這八隻酒杯,我一隻一隻都吃下肚去。你要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罰我将這些酒杯酒碗,也一隻隻都吃下肚去!”桃谷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一句話沒說完,隻見祖千秋伸手入懷,掏了一隻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是一隻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驚,便不敢再說下去,隻見他一隻又一隻,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隻酒杯後,還繼續不斷取出,金光燦爛的金杯,镂刻精緻的銀杯,花紋斑斓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種種不一。衆人隻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酸懷中,竟然會藏了這許多酒杯。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樣?”桃根仙臉色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隻酒杯便是。”拿起那隻古藤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将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陣咀嚼,便吞下肚中。

  衆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将半隻古藤杯嚼得稀爛,吞下肚去,無不駭然。桃根仙一伸手,又去拿那隻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脈門。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祖千秋中指彈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縮手,道:“你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了你啦,我這八隻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這股狠勁,我可舍不得了。”衆人又都大笑。嶽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刻既久,見他們未露兇悍之氣,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着膽子向桃根仙道:“喂,這隻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極了,有甚麼好吃?”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給你吃了一隻古藤杯,可壞了我的大事。唉,沒了古藤杯,這百草酒用甚麼杯來喝才是?隻好用一隻木杯來将就将就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拿起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古藤杯抹了一會,又取過檀木杯,裡裡外外的拭抹不已,隻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也罷了,這麼一抹,顯然越抹越髒。他抹了半天,才将木杯放在桌上,八隻一列,将其餘金杯、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後将汾酒、葡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别斟入八隻杯裡,籲了一口長氣,向令狐沖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後我陪你喝八杯。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沖道:“好!”端起木杯,将酒一口喝下,隻覺一股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隻是膽小之徒,嘗到酒味有異,喝了第一杯後,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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