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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濟遺印|唐吉慧

作者:文彙網

2019年的1月我在北京待了些日子,有天下午,特地去探望了張珑老師。她的家在中國建築設計院的一幢老樓裡,我去過三四回了,奇怪,每回去總要費點周折在小區繞幾個圈子,再煩勞她電話裡指點迷津才能找尋得到。這回也是如此,所幸天氣晴好,在大好的冬陽下,我走得背脊微汗,身上暖暖的。

伴着幾句寒暄,張珑老師将我帶入了客廳,一杯清茶、一份蛋糕已放在了沙發前的茶幾上。我在沙發上坐下,喝下一口茶,便與她輕松聊了起來。她家的牆上挂着幾幅她的祖父張元濟先生為她寫的書法,我先前來時總愛立在字前看。元濟先生的字我向來喜歡,起筆落墨盡是學人铮铮的風骨和軒昂的氣宇,至今總看不膩。這回發現這些字換成了複制品——原件在2017年張元濟誕辰150周年時,連同其他不少張元濟的遺物,都被張珑與弟弟張人鳳共同捐給了國家,海鹽博物館那年辦了“張元濟先生後人捐贈文物展”。言談間,她說起我的愛好篆刻來:“我有一本篆刻的書送給你。”我嘴上說好,心裡多少詫異,她從事了一輩子的英文工作,從未聽說她對這“雕蟲小技”有過興趣,怎麼會有篆刻的書?隻一小會兒工夫,她從另一間屋子拿來一本深藍封面的書放到我手裡。這是本原钤印譜,封面左側用毛筆認認真真題了簽:涉園印存。

張元濟遺印|唐吉慧

我仔細翻讀這本印譜,裡面共收有30枚印章31枚印稿(有枚印章是兩面印),邊款12枚,印章钤蓋得沉着清晰,可惜邊款拓得模糊不見精神。兩枚5公分見方的大對章“張元濟印”“壬辰翰林”(下圖),在2017年“張元濟先生後人捐贈文物展”的展廳裡使我記憶深刻。兩印一朱一白,用刀蒼潤勁秀,靜穆渾融,十足秦漢印的氣韻。人鳳老師曾回憶自己小時候見到這對印章放在一口玻璃罩内,是元濟先生為商店寫招牌時钤用的。“張元濟印”篆刻的時間在1944年,落款“吳樸刻”,“壬辰翰林”單款“厚廠治印”。吳樸是吳樸堂,号厚廠,生于1922年,自幼喜愛篆刻,是王福庵的學生,年少即成名于杭州。18歲在清和坊開了家店,為人治印謀生活了,19歲時王福庵又為他代定潤例。抗日戰争時期元濟先生經濟陷入窘困,1943年開始鬻字貼補家用,1943、1944兩年間請人篆刻了近百枚印章,大部分是摯友陳叔通請吳樸刻的。陳叔通格外器重這位年輕的篆刻家,自己不少印章亦由他操刀,新中國成立後還推介他去了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古物整理部工作。可惜吳樸命薄福淺,1966年才44歲就下世了。

張元濟遺印|唐吉慧

張珑老師說元濟先生的近百枚印章一度被全部抄走了,後來落實政策歸還了這30枚。1986年她的父親張樹年請友人把這些印章做成印譜6本,印屏4幅:“這本是留給我的,我弟弟那裡有一本,其他放在海鹽張元濟圖書館等地方。”她說。我繼續翻讀着印譜,其中另有謝庸、陳巨來、王福庵之子王碩吾等篆刻家為元濟先生篆刻的“張元濟印”“元濟”“菊生”等印章,大大小小我都不陌生,元濟先生的書裡、冊子裡見過許多回。這些自用印之外,有兩枚印章于張元濟先生有着特殊的意義。

張元濟的十世祖張奇齡,号大白先生,是明萬曆年間著名的博學之士,元濟先生為這位先祖寫過這樣一段話:“吾家世業耕讀,自有明中葉族漸大,而以能文章擢科第者,首稱符九公,然絕意仕進,潛心義理經濟之學,門弟子極盛,鹹稱曰大白先生。嘗築屋城南,讀書其中,今所謂涉園也。”九世祖是張惟赤,大白先生之子,别号螺浮,順治十二年的進士,在朝中當過官,但不徇名、不避謗,剛正直言的性格讓他在宦海浮沉中很不順意,若幹年後歸隐故裡,将大白先生的城南讀書處作了一番擴建,改名涉園,在其間蒔花種竹,賦詩飲酒,也為鄉裡修學校、赈饑荒、浚河道、建房屋,造福一方。隻是到了元濟先生父輩時家道漸漸衰落,涉園也随之荒廢了。當年海鹽縣武原鎮南門外有個烏夜村,相傳得名于東晉,涉園即坐落在此。元濟先生生于廣州,14歲才随母親回到海鹽,而後一生漂泊在外,對故園卻時時惦念。張珑老師記得上海極司非爾路(今萬航渡路)40号老宅客廳的東牆上挂過四幅青綠山水,畫的正是《涉園圖》。上世紀二十年代元濟先生回鄉掃墓,從親戚處得知一位族人在涉園遺址種地時挖出一枚印章,3公分長、2.5公分寬、1公分高,印文為“家住城南烏夜村”(下圖),他斷定是大白先生或螺浮公時期的遺物,便買了下來,這枚印章自此成了他的案頭珍愛。

張元濟遺印|唐吉慧

1927年10月18日,元濟先生經曆了一場“奇遇”。這天晚上他正在極司非爾路家中二樓用餐,突然闖入五人持槍将他架走了,吓得家人不知所措。綁匪以為元濟先生是大老闆,向家人索要30萬贖金,後經調查發現原來隻是一介寒士,贖金遂一減再減,20萬、15萬……最終家人四處奔走,靠着典當、借貸勉強換來的1萬元,讓元濟先生脫險而歸。“名園絲竹競豪哀,聊遣閑情顧曲來。逐隊居然充票友,倘能袍笏共登台。”“豈少白裘兼杜廈,其如生計遇艱難。笑餘粗免饑寒輩,也作錢神一例看。”這兩詩是元濟先生身處綁匪老窩的第一天、第二天作的,未收入他自己編訂的《盜窟十詩》中,讀之可見他的鎮定和幽默。元濟先生在10月28日給湯友和的信中說綁匪認為商務是他一人的私産,何況去年給女兒的陪嫁都有30萬,是以要贖金30萬:“弟相與大笑,令派人複查。越兩日來言,實出誤會,惟事已如此,總望酌量補助,故所費亦為數甚微。然在弟則已覺所負匪輕矣。在彼中先後數凡六日,飲食起居,尚無大苦。惟日光、空氣幾于絕無,幸賤體尚堪支拄。其初監守甚嚴,弟告以決不私逃。兩三日後,彼此相習,開誠布公,幾于無話不說。因勸其及早罷手。聞弟言有至淚下者。送弟歸時,彼此握手,謂異時倘得歸正,再圖相見。”1927年為丁卯年,為了紀念元濟先生這段被綁架的經曆,陳叔通請西泠印社元老童大年刻了這枚“丁卯再生”印(下圖),印章加田字界格拟秦印式,格調高雅,濃濃的金石書卷之氣,尤其“丁”字在印面上的圓形處理,極為生動,别緻有趣。

張元濟遺印|唐吉慧

我把印譜拿在手裡翻了又翻,不忍合上,不知不覺,天色就暗沉了下來。張珑老師掌上燈,屋内頓時亮起印譜上那一抹印泥鮮紅的亮色。她說吃了晚飯走吧,我說好,于是兩人在手機上點了晚餐,兩碗南瓜粥,一份榴蓮餅,一份馬拉糕,一份卷心菜。直到8點,為了不打擾她休息,我告别離開了,帶着那本印譜、那份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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