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熱難耐以求得一絲清涼時，從沒想到去哪裡遊泳，心心念念的隻有“掼河”。
暑期過半，下午三四點，陽光透亮蟬聲通明，雙層玻璃護着屋内25度的春，猝不及防漏進陣陣孩童的嬉笑——叮叮咚咚直擊人心。哪來的兒童？他們不應該也像我被空調和冰激淋腌着嗎？再不成，暑假作業課外閱讀堆在孩子們面前。更有，趁暑假輾轉各大教育訓練機構間。孩子正讀國中的朋友發圈：一天接送孩子上教育訓練班整8趟……孩子們哪有閑功夫，成群結隊出現在城市的樓宇間？
這突如其來的喧鬧讓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又在我腦忠雀躍——去野河裡掼河。
小時，遊泳不叫遊泳，也沒有仰泳自由泳這樣掉書袋的名字，更沒有中考幾秒必須達到的要求，慈城土話就叫做“掼河”。“泳池”就常駐在村裡，遠遠的不知從什麼地方來，悠悠地不知去向什麼地方。村裡人的吃用水都在河裡，說它野，是因為它從來就在那裡，微漾的河腥味兒，就像村裡某個穿棉布衫的老人身上的味兒，熟悉得讓人依賴。上遊水庫放水時，野河水流湍急，不嘩嘩嚣張，隻投身其中，才能聽到水和水之間千絲萬縷的切磋與聯系。小河胖胖的壯壯的，岔出一條條小水渠，奔到田裡、小溪裡……天熱雨少時，兩邊的的河岩都露出來了，螺蚌被太陽一曬，邁着小腳急急趕到河裡去……農忙時節，對面河埠頭洗菜淘米，這裡的清鋤頭淘野菜，泥腿子河水裡浸浸，清涼的河水不僅洗去了淤泥，還安撫了農人的勞苦……野河，随着村莊的呼吸，起起落落安分守己。
夏日下午，躲開父母沉沉的眼皮，三五好友約着，一起到野河裡“掼河”。中國人造字真有趣“提手旁”的字都和動作有關。“掼”也時這樣，但真要追究“掼河”的動作，好像又說不清了。你能用個“提手旁”去涵蓋小孩們下河的動作？有被推下去的、有裝作不小心摔下去的、有模仿三米闆跳台胡亂做個動作滾下去的，有兩個甚至幾個手拉手一起的……頭朝下的像魚、手先入水的如蛟龍、背先着水的水花滿河……掼河的歡愉，與“手”有關，又與手無關。
現在掼河叫遊泳——碧綠的到處散發着消毒水的泳池中，泳道明确、紅藍分明，其中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大人小孩清一色泳帽泳衣，教練的哨子在泳池中透着尖利和指令……規範、嚴整，卻少了什麼。還是喜歡“掼河”，遙遠卻親切的村裡，曬得像烏賊幹一樣的小孩，穿着褲衩或幹脆赤膊裸身的小孩，有的圈着墨黑肥胖的橡皮輪胎，有的拿一個塑膠臉盆，有的赤手空拳，抹着臉從河埠頭滴滴答答爬上，踩着滾燙的石子沙土，翹着腳龇牙咧嘴蹦到橋上，從橋頭河岸等稍高處“掼”入河中……河，也笑得花枝亂顫。
遊泳和掼河，有那麼多不同。
想去野河掼個河，沒那麼多要求，小背心小短褲家裡偷個小臉盆，跟着哥哥姐姐帶着弟弟妹妹，沿河埠頭下水或直接從橋頭跳下，不會遊的嗆幾口水不知覺中學會了，會遊的趾高氣揚到處發揮吹噓。大多數都是狗爬式的，沒人在乎撲騰在野河中的樣子，就可勁兒和水嬉鬧吧，同伴都是你的教練，追逐打鬧中，你會比任何一個教練嚴更嚴苛地要求自己遊得又快又好。每個同伴又都不是你的教練，因為大家都自覺自願地幫你，沒人掐着秒表在岸邊呵斥，沒人因為這些要收你錢。
真想去野河裡掼河，是野河不是一本正經的泳道。擡頭是藍天白雲飛鳥綠樹，低頭是綠綠的水神秘的河堤，遠處有濃郁的山，像正闆着臉把竹竿戳到河裡來罵着叫你起身的父母，藏起了濃密的笑意。白牆青瓦間有袅袅的炊煙婷婷升起，襯着漸漸沉落的夕陽，滿世界都是醉意。河沿上的野草，在夏風中颔首低眉，搖搖曳曳。天牛沉醉其中，吱吱扭扭襯着樹上的蟬兒，一唱一和歎着漸漸遠去的暑氣……孩子們喳喳的，在河中你來我往，欺負不會遊的，扒彼此褲子的，潛在水裡偷看的……一點都不“文明”。鴨子嘎嘎嘎，有時被孩子的虛張聲勢吓得四處亂竄，有時一群一群也學孩子，來個倒栽蔥來個雞啄米，和孩子們比泳技……
有三十幾年沒在野河裡掼河了，它在我眼前消逝，在夢中鮮活，給予我精神上的寄托。夢中，河水腥味兒如一雙熟稔的手，牽着我回到童年夏天的下午，那時，有雞飛狗跳，有小橋流水，有搖曳的山田……眼前呢，山矮了，水瘦了，老屋拆了，夥伴們散了……隻有陽光、酷熱、高樓和堆在眼前的俗世，直勾勾地看着我……
想去野河掼河。
-完-
朗讀者/特聘夜讀專欄作家：
馮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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