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学期将学习张继的《枫桥夜泊》,并以《不朽的失眠》为例,教同学们知道几本资料书,注重史实的考察,养成质实的学风、文风,摒弃“鸡汤文”的虚妄轻薄。
台湾作家张晓风,写了一篇《不朽的失眠》,每当高考,就会在朋友圈转发一阵子。《不朽的失眠》说,张继是科举落第,失落之极,立马坐船离开了京城,去了苏州,在这个秋夜“放肆他的忧伤”。又说“一般寺庙,都是暮鼓晨钟,寒山寺庙敲‘夜半钟’,用以惊世。”还说诗兴一起,他立马起身,写下了“枫桥夜泊”四字,然后把印在心上的这首诗一气写了下来。言之凿凿,如若亲见。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们今天就来讨论一下。

台湾作家张晓风
枫桥夜泊
唐·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夜半时分月既已落,时在下旬。落月之后,天空一片漆黑。乌鸦的叫声,倍增凄凉。空气非常寒冷,触物凝霜。江边的枫树,虽不能明见,但照白日的经验,固知其为实有。经霜之后,必定红艳似血。又加上《楚辞·招魂》中“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这样哀切的意象传统的加持,无不烘托着悲凉的气氛。
在这“浓黑的悲凉”中,一盏渔火,既是一抹暖色、亮色,却更衬托出环境的凉、黑。作者在这样的氛围中,合愁而眠——不消说,是睡不着的。正在此时,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又送来一声声悠长的钟撞,恰似撞在诗人的心上,也撞在读者的心上,引起了深深“共鸣”。
另外,寒山寺之“寒山”,虽得自僧名,却也能引起人们的联想,恰到好处地提示着作者的心境和环境的凄凉。总之,意与境浑,洵为千古名篇。
毛宁的《涛声依旧》是很好的现代演绎,只是“涛声”显得突兀,苏州的河哪里会激起涛声呢?我也曾慕名到访“寒山寺”,只是周围的繁华喧闹,已经没有当时的意蕴了。
总有一批所谓的作家,对于诗文的解读,一点功课都不肯做,总是张口就来。连点料都不加,可劲儿注水熬鸡汤。张晓风如此,蒋勋如此,希望这不是地域歧视。当然,“作家”谈及历史、学术,如余秋雨,如流沙河,不错者少。这又涉嫌职业歧视了。我们来考察下面这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张继写《枫桥夜泊》是因为落第吗?
《不朽的失眠》劈头就说:“他落榜了!”这是真的吗?
据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言,张继是天宝进士。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又确言,张继为天宝十二年进士。不但中了进士,还做了官。《新唐书·艺文志》还载其于“大历末检校祠部员外郎,分掌财赋于洪州。”可见张继根本不是什么落榜生,而是高中进士,也就不存在南下苏州是远游散心的事了。是不是之前落过榜呢,没有任何证据。
傅璇琮先生《唐代诗人丛考·张继考》谓,张继何时在苏州难于确定。另据必定写于苏州的《阊门(苏州城门名)纪事》的内容,系之于安史之乱后,《枫桥夜泊》也应作于此时,那么这种愁闷,是个人际遇,也是忧国忧民。安史之乱中,颇有士民避乱南下,就如《长生殿·弹词》中的李龟年一般。
《长生殿·弹词》李龟年
第二个问题,张继是怎么坐船从长安到苏州的?
散愁遨游,倒是常有的事。前一篇我们还说王勃被斥之后,“自长安观景物于蜀”。长安和蜀地较近,唐明皇后来也是走这条路以避安禄山的兵锋。但张继要从长安到苏州,怎么样才能“踏上小舟”“舟行似风”一路到达苏州的呢?
按地图看来,张继大约要坐船经渭水,入黄河,顺流而东,由大运河南下,经通济渠,在淮河上走一段,再转邗沟、江南河,这才能到苏州。一路坐船到此,需要多少时日,多少劳顿?张晓风与张继同宗,如此驱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隋朝大运河地图
第三个问题,寒山寺的夜半钟声,是为了“惊世”吗?
据傅先生《唐代诗人丛考·张继考》考证,宋代欧阳修首先置疑,说“三更不是撞钟时”,但王直方《诗话》已驳之,说夜半钟声,屡见于唐人诗篇。如:
于鹄《送宫人入道》诗云:“定知别往宫中伴,遥听缑山半夜钟。”
白乐天亦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
温庭筠诗亦云:“悠然逆旅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
《张继考》还说,唐时僧寺打半夜钟,不独苏州,其他地方也是如此,这里还可补充两个例子。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
(前文引欧阳修说,)后人又谓惟苏州有半夜钟,皆非也。按于邺《褒中即事》诗云:“远钟来半夜,明月入千家。”皇甫冉《秋夜宿会稽严维宅》诗云:“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此岂亦苏州诗耶?恐唐时僧寺自有夜半钟也。
《张继考》还举了一些唐人赋当中夜半钟声的例子,在此就不再多录了。
第四个问题,张继推枕而起,写下的是“枫桥夜泊”四字吗?
最早记录张继这首诗的,是唐代高仲武编选的《中兴间气集》,诗题最早为《松江夜泊》。唐人编唐诗,时代较近,应有依据。后来选本改动诗题,这是常有的事。按,旧谓英雄豪杰上应星象,禀天地特殊之气,间世而出,称为“间气”。诗选以“间气”为名,意思殆同代殷璠编选的专收盛唐诗的唐诗选本《河岳英灵集》,称赞诗人灵秀、不世出。
《不朽的失眠》最后一部分,更见鸡汤本汤的神髓,那就是:不管事实,罔顾常识,无视人情,只管鼓噪“正能量”的风凉话:
感谢上苍,如果没有落第的张继,诗的历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诗,我们的某一种心情,就没有人来为我们一语道破。
一千二百年过去了,那张长长的榜单上(就是张继挤不进去的那纸金榜)曾经出现过的状元是谁?哈!谁管他是谁?真正被记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张继”。有人会记得那一届状元披红游街的盛景吗?不!我们只记得秋夜的客船上那个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场不朽的失眠。
《韩非子·显学》有言:“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意思是,没有证据就确定不疑,这是愚蠢;不能确定就引为根据,这是欺骗。本来没有落榜的张继,被不负责任的作家一顿编排猛如虎。
另外,即使是张继真的为落榜而写了《枫桥夜泊》吧。我们且问,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是希望科举高中,不失劳什子眠、不写劳什子诗,还是情愿名落孙山,失眠写诗,落一个“不朽”的空名?作家要不要在丢掉大学教授、作家的工作,品味一场“不朽的失业”?说不定能写出一部《红楼梦》呢。
诚能如此,我们也要“感谢上苍”,就如“感谢厄运”“享受劳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