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极为个别的出类拔萃专门人才曾被尊称为“圣”,例如“医圣”张仲景,“ 棋圣”严子卿,“ 诗圣”杜甫,“ 茶圣”陆羽。与这些文化巨人大不一样,三国时期的蜀汉名将关羽,身后也被尊为“圣人”,并且以其“武圣人”独尊地位,与“文圣人”孔子一般高,足以令人惊叹莫名。
三国时期勇将蜂起,关羽和张飞都以“万人敌”著称,关羽尤其绝伦逸群。关羽(公元?—219)字云长,河东解县(今山西运城)人。在《三国演义》的描写下,他年轻时爱管闲事,路见不平就要一声吼,拔刀挺身相助。因为杀了本县的县令及其妻弟,出逃到涿郡(今河北涿州市),结识了当地人张飞。适逢同为涿郡人的刘备招兵买马,他便同张飞一起投奔了刘备,参与镇压黄巾起义。刘备作了平原相,就让他俩当别部司马,分统部曲。在关羽追随刘备期间发生了许多故事,在《三国演义》浓墨重彩的铺陈渲染,就变成了关羽温酒斩华雄、三英战吕布、屯土山预约三事、关羽夜观春秋、封汉寿亭侯、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会古城主臣聚义等等一系列英雄故事。在他追随刘备期间他的忠义,他同刘备名为主臣、实如兄弟的特殊关系,即便在刘备请出诸葛亮,自诩如鱼得水后,他在刘备集团稳为二号人物的特殊地位也从来无人可以挑战。借孙、刘联盟之势,刘备成为赤壁之战的最大赢家,占领江南诸郡,封拜元勋,关羽位居第一拜为襄阳太守、荡寇将军,独自分兵坐镇江北。刘备西取益州,又“拜羽董督荆州事”;所谓“董督”就是统领,主管,诸葛亮实际作他的副手。军师中郎将庞统在蜀身亡,刘备急召军师将军诸葛亮带领张飞、赵云入蜀增援,于是,关羽更是位居方面,独当起了刘备集团一半基业。
关羽随着官位益尊,权力益重,留下的人全都必须唯命是从,就使他先前并不十分显露的骄矜自大之气凸显出来,滋长成为骄傲狂妄,目中无人。建安十九年(214)马超向刘备“密书请降”,率军自汉中直抵成都,成都守军惊恐失措,十天后,刘璋便向刘备投降。刘备封马超为平西将军,关羽认为他“旧非故人”,私心不悦,迅即写信给诸葛亮,问“超人才可谁比类”。诸葛亮明白关羽骄气凌人,也不好批评,只能进行精神贿赂,回信答称“孟起(马超的字)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汉初)黥(布)、彭(越)之徒,当与益德(张飞的字)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关羽一向以美髯见称,号称“美髯公”,因而诸葛亮以“髯”字代称。关羽览信大喜,硬以为自己真是旷绝古今,独一个的超一流名将,得意忘形到把信拿给宾客传看,以满足虚荣心。
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称汉中王,拜关羽为前将军,张飞为右将军,马超为左将军,黄忠为后将军,诸葛亮有此前车之鉴,甚至担心关羽遥闻黄忠同列,“恐必不悦”,刘备只好说“吾当自解之”。可见除了刘备,无人再敢招惹关羽。
关羽从建安十六年(211)刘备入蜀开始,就“董督”荆州,前后历时八年之久,毛病日益深沉。建安二十年(215)以湘水为界中分荆州后不久,孙权曾遣使面见关羽,提出让关羽女儿同自己儿子结婚,再搞一次政治联姻。当初刘备都可以上门迎娶孙夫人,这一次,关羽却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扬言“虎女岂能嫁犬子”,辱骂来聘的使者,拒绝许婚。孙权一壁头碰得鼻青脸肿,怒不可遏,自然加紧了夺取荆州的步伐,待吕蒙取代鲁肃主持军务,就演出了“白衣渡江”那幕活剧。
建安二十四年,关羽抓住刘备占领汉中的有利时机,主动发兵进攻樊城,把曹魏大将曹仁围困在城内。当时曹操刚从汉中败退到长安,听说曹仁危急,立刻派另一大将于禁率领七军驰援。时值大霖雨,连下十几天不断,引起汉水暴涨,决堤泛溢,将不及逃避的七军悉数淹没。于禁带着极少侥幸获生者避到高处,关羽乘大船赶到,迫使于禁俯首投降。曹魏勇将庞德力战不屈,船覆被俘,仍立而不跪,大骂拒降,被关羽杀掉。关羽趁水势,进一步把樊城围困得水泄不通,曹仁及其数千将士几乎成了瓮中之鳖。关羽又派出一支部队,把魏将吕常据守的襄阳包围起来。一时间,关羽的威名响震华夏,曹操治下的梁、郏、陆浑(今河南中西部)等地的郡县长吏相继反水,接受关羽的节制。曹操相当恐慌,拟议从许都迁徙到洛阳。幸得司马懿、蒋济等人献策,认为“关羽得志,孙权必不愿也”,可以派人去向孙权许诺“割江南”作为封地,换取孙权出兵“蹑其后”,达到“樊围自解”,才没有仓皇迁都。曹魏的离间拉拢,正遇上孙吴方面吕蒙、陆逊已经着手袭取荆州,于是一拍即合,两面夹攻关羽。吕蒙“白衣渡江”,糜芳、傅士仁不战而降,江陵、公安迅速落到孙吴手中,关羽背后已无依托。正面襄樊战场上,曹魏名将徐晃率领的援军也赶到了,关羽不能克,只好求自保,“引军退还”。
这一次北伐大仗,是关羽平生作为主帅,亲自策划、亲自指挥、亲自上阵打的第一次大仗,开局确实所向披靡,将他的威名推到了顶峰。只可惜,顶峰也是命运转捩点,一旦腹背受敌,后退无路,便跌落到谷底。当年十一月败走麦城(今湖北当阳东南),于临沮(今湖北远安北)被俘,与子关平一同被杀。英雄末路,比四百多年前的项羽败走乌江犹自不如,一生的结尾打上了一个悲剧句号。
关羽被俘遇难后,孙权把他的首级送给曹操,曹操下令厚葬。刘备一听到噩耗,就“忿孙权之袭关羽,将东征”,谁也劝阻不住。张飞自然要从征“伐吴”,“当率军万人,自阆中(今属四川省南充市所辖县级市)会江州(今重庆市中心城区)”。临到发兵前,“其帐下将张达、范强杀飞,持其首顺流而奔孙权”,也以悲情结局走完了生命历程。这些情况都说明,关羽之死影响巨大,牵连到了鼎峙纷争的三大集团。夷陵之战之后,刘备战败死在永安城,虽然与关羽之死、张飞之死不是自然意义上的同年同月同日,但从历史风云变幻看,确可以看作社会意义上的同年同月同日。
在刘备生前,并没有给予关羽任何一种超常哀荣。直到后主景耀三年(260)秋九月,即关羽身后41 年,才被追谥为壮缪侯。同时受追谥的还有张飞、马超、庞统、黄忠,关羽除了名列第一,没有任何特殊。直到南北朝时期,在,距关羽之死已过300年。南朝的统治阶层是汉族人,他们积弱既久,有心驱“虏”,无力回天,便把“恢复中华”的精神诉求寄托于英雄崇拜,从距他们最近的三国历史寻找英雄。这样的精神寄托与正统观念掺合起来,他们由自认南朝政权才是汉族中央政权的正统承续,认定唯有蜀汉政权才是先前的同序正统,因而同在江东的东吴周瑜、陆逊于不顾,选中了蜀汉关羽、张飞作为英雄偶像。尔后唐、宋、元、明、清1 400 余年一样,汉族统治阶层往往越衰弱时越推崇关羽,少数民族统治阶层却是入主中华后备加讲究推崇关羽,俨然成为一种中国传统特色。统治思想融入了民间,得到广泛的认同,宋、元以降关羽就成了中华多民族所共认的第一名将。
与族群精神寄托催生的英雄崇拜几乎同时,的佛、道两大宗教,先后把关羽请进自己的教门供奉,佛教在其间起着导夫先路的作用。南北朝时期佛教盛行,关羽生前的福祸交集之地荆州江陵一带,神祠尤其昌盛。道教尊奉关羽虽比佛教晚,但后来居上,层次更高。集中表现于,借用皇权来凸显关羽,把关羽抬到凡人难及的尊崇地位。宋代国势虚弱,先后受北方辽、金侵凌欺辱,政治上、精神上都有借古喻今,宣扬义勇的需要,皇权需求与宗教灵应结合起来,关羽竟成为不二人选。宋哲宗赵煦首封关羽为显灵王,宋徽宗赵佶又先后封关羽为崇宁真君、武安王和义勇武安王,神号和王号由兹附于关羽一体。南宋偏安江南一隅,宋高宗赵构依样画葫芦,加封关羽为壮缪义勇王,宋孝宋赵昚则改封关羽为英济王。蒙古人入主中原,接受汉文化,同样要彰显义勇精神,元文宗图贴睦尔来了一个大凑合,封关羽为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创下关羽王衔谥号的新高。明神宗朱翊钧更升了一级,万历十八年(1590)封关羽为协天护国忠义帝,自兹称“关帝”;万历四十二年(1614)封关羽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从兹称“关圣”。其间不动声色地发生一种微妙变化,就是“忠义”取代了“义勇”。其政治背景在于,当时明王朝由盛转衰,内忧、外患积重难返,皇权亟需“伏魔”、“护国”而在道教体系中,伏魔大帝、关圣帝君又称为荡魔真君,与华光大帝、赵公元帅、温琼元帅并称为“护法四元帅”。他既是武神,又是财神,还具备司命禄、佑科举、祛病除灾、驱邪避恶、诛伐逆乱、纠察冥司、庇护商贾招财进宝的法力,因而受到广泛膜拜。族群、宗教与皇权三位一体,纠葛互动,深层的文化根基在于儒家思想。
故,千百年以来,特别是明、清以降,统治中国的思想文化核心主题一个是“文圣人”孔子代表的“仁”,一个是“武圣人”关羽代表的“义”,而且“武圣人”关羽及其代表的“义”更广泛、更深远地影响民间。
其所以更广泛、更深远地影响民间,从清代到民国,还不能忽视帮会的介入和作用。清初的不少前明遗民,抱着狭隘而又执著的族群偏见和正统观念,竭尽志力地追求“反清复明”,天地会和白莲教就是其中的两大帮会组织。清末民初的革命党人陶成章在《教会源流考》中说,天地会又称“洪门”,“ 因明太祖年号洪武,故取以为名”;“亦称汉留,始倡者为郑成功等人”。其起源还有别的几种说法,历来众说纷纭,迄今还不能独取一说。但陶成章说的“凡所谓三合会、三点会、哥老会等,以及种种之诸会,亦无非天地会之支派”,其活动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群众基础相当深厚,历来既有革命性又有破坏性却是可以相信的。其中的哥老会俗称“袍哥”,发端于四川,流布于云南、贵州、湖北、湖南、江西、广东、广西、陕西、甘肃等省区,踪影遍及全国,颇能代表天地会的会规和习俗。
从清初到民末,袍哥组织扎根于社会各个阶层,上至军阀政要、富绅巨贾,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依不同社会身份分别归属仁、义、礼、智、信五大堂口,以开山立堂、歃血盟誓、义结金兰的方式纠结为帮会。各个袍哥堂口共同供奉的主神,就是“武圣人”关羽。帮会组织比宗教、皇权更具社会渗透性,因而“江湖义气”也更具民间亲和力,江湖“关圣人”并不完全等同庙堂“关圣人”。生前“万人敌”的关羽,演变为身后“武圣人”的关羽,脉络大生前“万人敌”的关羽,演变为身后“武圣人”的关羽,脉络大体上理清楚了。显而易见,由族群、宗教、皇权合力打造出来的“武圣人”关羽,尽管闪现着三国历史上的那一个具体的“万人敌”关羽的影子,但二者之间决非一而二、二而一的原型与再现关系。
同样是后来打造,庙堂版的“武圣人”关羽,也与江湖版的“武圣人”关羽既有同一性,又有差异性,因为帮会对庙堂从来就是有即有离,相同的话语用辞涵义并不完全一致。族群也好,宗教也好,皇权也好,历朝历代的统治阶层那样热衷于打造“武圣人”关羽,把他神圣化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甚至举世无匹的状态,排除其间固有的特殊利益成分,应该说,时至于今乃至于百代以后,诸如精忠报国、取义成仁、勇武刚毅、诚信劲节之类的道德行为激励,仍不失为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在民族尊严和国家利益的基准线上,江湖与庙堂都可以保持心气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