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1)
现如今,那些村民的老木楼颜色发黑,石砌牛圈歪东倒西,若是遇上6月雨季,附近山体老爱滑坡。或者动不动就哪个地方塌陷。一年可能要发生好几回呀,你一边梳头发,并抬起下巴睃上两眼,周围从坡顶到坡脚好几大片刺眼的泥石流遗迹,动不动堆满了别人家的后阳沟。有一回电闪雷鸣,甚至把久仰金家的灶房都埋掉了一大半,说起来好险的呢。把沙砾小马路小段小段的以及枫香树林、脚骨脆树林、枹叶树林全都沉到了泥沙和水底下。更早的时候,江面并没有现在这么宽。她们居住的青锁拢老寨自古沿江而建——当然啦,移民后,大家仍然住在江边上的。只不过村民挪了个窝,就光是稍稍挪了个地儿,政府安排他们搬到半坡老顶上头去了。
从前则肯定是要顺着弯弯曲曲的阔叶林里一条小路(有野兽脚印,甚至是梅花爪印)走,可能会费时三四十分钟,你真要累得半死,才能够爬得到那种地方去。噢哦,从大山垭口突然对准人们吹来了一股凉风,好他妈爽,枝繁叶茂的槭树、鹅耳枥、赤杨叶树林、包括大杉树一阵一阵沙沙沙吵闹,于是并没有起头热得心慌了。她记得曾是各家各户(都是瓜藤亲,老人们说五百年前有共同祖宗)栽满包谷的梯土,一个台阶比一个难爬,有种地方陡峭村民们害怕久站。她看得见烟锁雾缭,朦朦胧胧遥远的连绵起伏群山。层层叠叠。
忙了哟。大伙儿唱山歌哟!
夏天还会有蟒蛇从刺笆笼、蕨草中、灌木林地悄悄地梭过来。现在,连煮饭用的水都也要从一个阴洞引到寨上来了,用的是黑色皮胶管。老地名嘛。老一辈人不想改(他们恐怕也是舍不得),但并不是大家原先住那个地方了,位置更高得多。到了2005年底水电站大坝下闸,水这才眼瞧着涨上来,湖面平静,依旧绿阴阴的,蓝汪汪的,波光粼粼。湖光山色,倒映峰影和水边那些高耸入云树影儿,铺开了朝霞,光斑跳舞一样,中午湖光潋滟,等到黄昏来临光斑变得就有些灰暗了。头顶的太阳和月亮肯定还是老样子,不可能起任何变化。天狗吃太阳老人说会带来灾难,把女孩吓坏了。现在也少有人敲盆,都说敲烂花钱买也不划算。水淹掉了童年,连同那许多听到的不少故事。沿江各村各寨,听外出过的村民们说,生苗地情况差不多。
来她寨上吃红白喜酒的,送竹米的,背着娃娃的,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大老远走亲戚的,从马路默默地走着。经山道上过路,到处找活路做的,那些脸熟的和你压根不认得的,外出了(不外乎打工和读书两种情况)又回家来的走得不慌不忙,慢腾腾。快也没有用啊,望山跑死马。(你长期不见他人影儿,挂念不?当然想啦)同学、相好,包括正月里跑来看斗牛、吹芦笙和跳舞的亲朋好友们也都纷纷围坐在红红燃烧的火塘周围,吵吵嚷嚷,叽里呱啦,大多在喝酒,男人猜拳,吼几声。又夹菜,吹死牛逼,摆谈稀奇古怪见闻。女子盛装出席。她们有时候装出一本正经,更多时候嘻嘻哈哈。也有来提亲的小伙。正在谈恋爱的男孩帅气的多,长得丑的是少数。他们那种底气多半来自挣到了钱。
再说喝酒,从前和现在的下酒菜都是喜欢鱼。有重要客人来了才会杀头黑山羊。红酸汤鱼、白酸汤鱼、水煮鱼、糯米酒辣椒淹渍鱼、风干鱼、烟熏腊鱼。羊肉吃法绝没有鱼的多。有时候谁家还会有打到的野兔啊野猪啊岩羊啊,打到红腹锦鸡林业站说犯法了。用山药炖腊猪脚。蒸老腊肉和香肠。凉拌猪头肉羊脑磕肉。会炒个韭菜鸡蛋。用酸辣子炒鸡蛋。四季豆米煮酸菜。洋芋切成了片煮酸菜。有的亲戚撵了马来,大概会住些日子。老一辈人说,许多年前还有背棉被来的呢,现在恐怕都还有。亲戚多了,怕照顾不过来呀。农闲时不走,忙起来更不行。现在有个别人家也买汽车了。大家在放火炮贺他。最困挠辛榜纽的事,恐怕是,她并不是父母亲生的,他们说她是坐木脚盆里头漂来的。天呐,那个脚盆现在还在,又说找不着了。
长大以后辛榜纽突然想笑。
“类似这种谣言其实到处有,还不少。”
就在她那些中学同学当中,差不多小半人都有过大同小异的苦恼,比如,从夹肢窝生的、坐在木脚盆里顺水漂来的、粗糠柴树上挂的一包草里掏出来的(那不是鸟变的吗)、土地庙门口(哪儿有门啊)拣到的,就在石敢当那地方、或者她从某个乌鸦窝货真价实地破壳而出,有条狗叼来,在大桥洞哭。各种花样简直是五花八门。这些都是小路上结了桐油凌,房前屋后有马牙凌,又恰好雨夹雪,人们坐在炽热火塘边喝酒、唱歌,最爱想起来的老板演。
思忖这也是徐丽珍小时候发生的事了。那年她大约三岁,也可能是四岁,已经记不那么清楚了。还可以回忆起雾锁江面,那条大江拐个弯,和那些打鱼船,包括孤单站在船头上的鸬鹚。那种船名叫老鸦(发洼音)船,还有厢房里长年不熄的塘火。
只不过,的确难以判断,记忆是从那么小就开始刻在了她大脑里什么东西上的,也有可能,像这种司空见惯的风景,每天不会起多少变化。比如说:农村的雨夹雪或那些肆无忌惮飘扬的雪花,琼枝玉树,让大雪铺满,盖住野兽脚印和气味,公路上的桐油凌及往返学校途中那些泥泞地段,仿佛年年不变,轻易也想不起来。她回忆起来的是在河沟边洗脚,坐石头上换双布鞋。他心里总想,那会不会是跟着大人们去镇上计响,牵扯乃的衣角,怕跟丢了。
又怕被嘎丢(汉人)捉了去呢?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还并没有改名字。
一准儿,在她们那地方,女孩子家家是不兴有正规名字的。她甚至怀疑,包括连男孩子成人之前也都没有。这怕也是她离家最远的一次了。出外面读书老师才替她取的学名,转眼间她已经上了高中。
说不定也是辛榜纽头一回到那个县城去。
噢哟,有百把十里水路,那一次是坐的篷篷船去的呀。爹那次起心送她去。爹也就这样一直闷葫芦似的,他坐在树皮(蓑草、塑料纸)篷篷里头,不停歇抽纸烟。挤在男人堆里的话,闻烟子都能够醉呀。仿佛,爹昨天晚上喝米酒醉了,并没有来得及醒呢。现在半闭着眼睛好像样子是,他本身就特别讨厌钻出来看两岸的风景。
爹早都看惯了的。他是长年外出打工的人,村民们也说,她爹见过大世面。其实那些人和爹完全不熟,意思并不了解他。
“甚至觉得他有点陌生。”
她坐在当年去县城上高中的船上。徐丽珍手肘搁在船帮,身体斜靠着被盖卷,装在花油纸袋里的正是她的一些换洗衣物,一个有小熊猫吃竹叶图案的粉红色塑料盆。她坐船路上想得最多的,就是读初中二年级的那时候,那天下着大雪,在她家寄宿的大桥镇什么地方的那个小伙。他名字叫久金索,跟着他伯伯从外省打工想走路回家。他后来成了她的卟哒蝶(男朋友)。
不知道当时究竟怎么一回事。辛榜纽下了楼本想上厕所,却碰到杨久金索。他抓牢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拼命就是不松开,后来他俩眯眯糊糊就在牛圈草窝里拥抱着睡了一夜。他俩还学电视上的人接吻。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辛榜纽才轻手轻脚摸上楼去,笨头笨脑钻进冰冷铁硬的被窝。回忆起久金索嘴里有股味,开头有点干涩,金属味,后来口水多了,又带点儿回甜。
哪怕到了现在辛榜纽还忘不掉他的体味。那种汗气气。他粗重的呼吸。杨久金索后来到镇中学找过她五次。她不敢答应继续做他的卟哒蝶。久金索5月在家忙完了农活,他又要出门去打工了。再后来杨久金索到县一中找过她两回,并想请辛榜纽吃一顿饭。他还在她的生日送了她大棒花。
但就在她读高三那年的上学期杨久金索在外省的一个工厂跳楼下来死了。
旋覆花当时开得正粉黄,招过来一大群金黄色家蜂。有人在唱歌,那种软绵绵、尾音拖得老长,情意浓烈的调调儿,打破了上午江面上碧绿的一片宁静。江水湛蓝,水波纹由快到慢朝三个方向扩散。坎上的苦李花、梨花、樱桃花雪白雪白的。桃花大片粉红,确实是也更加耀眼。这风景都是徐丽珍幻想出来的,她去县城读高中应该是8月底,哪来的这些花争奇斗艳。
旋覆花、三角梅、千里光、野菊花和山苦荬有可能正在两岸的缓升坡上盛开着。
下了毛毛雨。记得不甚清楚,多次往返,有可能哪一日正艳阳高照。辛榜纽初中就仔细读过了《边城》。她立马想起了翠翠和她爷爷在茶峒大河边的那些伤感故事。在船头怎么不见了勾头警惕着的鸬鹚。
鱼儿在水草中绊动,溅起了水花。
水面上细波纹也越扩越宽了。
那个时候,老人们只会管她叫辛榜纽,徐丽珍只有老师和一部分同学喊。父亲姓徐,就连这个姓和他的名字也并不经常使用。如果她是个男孩子的话,大概可以理直气壮被别人喊叫徐辛榜纽。但作为女孩她只能叫辛,也喊她榜。“榜,榜哟,妈妈的女儿,你在干啥?”妈妈声音沙哑地叫她,“你赶紧回来呀,快唉饭喽!”
她的母亲指着一朵花给她看。当然了,榜也就是花朵的意思;紫红色的兔耳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