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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靈中短篇小說選集連載(323)

蝴蝶(1)

現如今,那些村民的老木樓顔色發黑,石砌牛圈歪東倒西,若是遇上6月雨季,附近山體老愛滑坡。或者動不動就哪個地方塌陷。一年可能要發生好幾回呀,你一邊梳頭發,并擡起下巴睃上兩眼,周圍從坡頂到坡腳好幾大片刺眼的泥石流遺迹,動不動堆滿了别人家的後陽溝。有一回電閃雷鳴,甚至把久仰金家的竈房都埋掉了一大半,說起來好險的呢。把沙礫小馬路小段小段的以及楓香樹林、腳骨脆樹林、枹葉樹林全都沉到了泥沙和水底下。更早的時候,江面并沒有現在這麼寬。她們居住的青鎖攏老寨自古沿江而建——當然啦,移民後,大家仍然住在江邊上的。隻不過村民挪了個窩,就光是稍稍挪了個地兒,政府安排他們搬到半坡老頂上頭去了。

從前則肯定是要順着彎彎曲曲的闊葉林裡一條小路(有野獸腳印,甚至是梅花爪印)走,可能會費時三四十分鐘,你真要累得半死,才能夠爬得到那種地方去。噢哦,從大山垭口突然對準人們吹來了一股涼風,好他媽爽,枝繁葉茂的槭樹、鵝耳枥、赤楊葉樹林、包括大杉樹一陣一陣沙沙沙吵鬧,于是并沒有起頭熱得心慌了。她記得曾是各家各戶(都是瓜藤親,老人們說五百年前有共同祖宗)栽滿包谷的梯土,一個台階比一個難爬,有種地方陡峭村民們害怕久站。她看得見煙鎖霧缭,朦朦胧胧遙遠的連綿起伏群山。層層疊疊。

忙了喲。大夥兒唱山歌喲!

夏天還會有蟒蛇從刺笆籠、蕨草中、灌木林地悄悄地梭過來。現在,連煮飯用的水都也要從一個陰洞引到寨上來了,用的是黑色皮膠管。老地名嘛。老一輩人不想改(他們恐怕也是舍不得),但并不是大家原先住那個地方了,位置更高得多。到了2005年底水電站大壩下閘,水這才眼瞧着漲上來,湖面平靜,依舊綠陰陰的,藍汪汪的,波光粼粼。湖光山色,倒映峰影和水邊那些高聳入雲樹影兒,鋪開了朝霞,光斑跳舞一樣,中午湖光潋滟,等到黃昏來臨光斑變得就有些灰暗了。頭頂的太陽和月亮肯定還是老樣子,不可能起任何變化。天狗吃太陽老人說會帶來災難,把女孩吓壞了。現在也少有人敲盆,都說敲爛花錢買也不劃算。水淹掉了童年,連同那許多聽到的不少故事。沿江各村各寨,聽外出過的村民們說,生苗地情況差不多。

來她寨上吃紅白喜酒的,送竹米的,背着娃娃的,随便找個什麼借口大老遠走親戚的,從馬路默默地走着。經山道上過路,到處找活路做的,那些臉熟的和你壓根不認得的,外出了(不外乎打工和讀書兩種情況)又回家來的走得不慌不忙,慢騰騰。快也沒有用啊,望山跑死馬。(你長期不見他人影兒,挂念不?當然想啦)同學、相好,包括正月裡跑來看鬥牛、吹蘆笙和跳舞的親朋好友們也都紛紛圍坐在紅紅燃燒的火塘周圍,吵吵嚷嚷,叽裡呱啦,大多在喝酒,男人猜拳,吼幾聲。又夾菜,吹死牛逼,擺談稀奇古怪見聞。女子盛裝出席。她們有時候裝出一本正經,更多時候嘻嘻哈哈。也有來提親的小夥。正在談戀愛的男孩帥氣的多,長得醜的是少數。他們那種底氣多半來自掙到了錢。

再說喝酒,從前和現在的下酒菜都是喜歡魚。有重要客人來了才會殺頭黑山羊。紅酸湯魚、白酸湯魚、水煮魚、糯米酒辣椒淹漬魚、風幹魚、煙熏臘魚。羊肉吃法絕沒有魚的多。有時候誰家還會有打到的野兔啊野豬啊岩羊啊,打到紅腹錦雞林業站說犯法了。用山藥炖臘豬腳。蒸老臘肉和香腸。涼拌豬頭肉羊腦磕肉。會炒個韭菜雞蛋。用酸辣子炒雞蛋。四季豆米煮酸菜。洋芋切成了片煮酸菜。有的親戚攆了馬來,大概會住些日子。老一輩人說,許多年前還有背棉被來的呢,現在恐怕都還有。親戚多了,怕照顧不過來呀。農閑時不走,忙起來更不行。現在有個别人家也買汽車了。大家在放火炮賀他。最困撓辛榜紐的事,恐怕是,她并不是父母親生的,他們說她是坐木腳盆裡頭漂來的。天呐,那個腳盆現在還在,又說找不着了。

長大以後辛榜紐突然想笑。

“類似這種謠言其實到處有,還不少。”

就在她那些中學同學當中,差不多小半人都有過大同小異的苦惱,比如,從夾肢窩生的、坐在木腳盆裡順水漂來的、粗糠柴樹上挂的一包草裡掏出來的(那不是鳥變的嗎)、土地廟門口(哪兒有門啊)揀到的,就在石敢當那地方、或者她從某個烏鴉窩貨真價實地破殼而出,有條狗叼來,在大橋洞哭。各種花樣簡直是五花八門。這些都是小路上結了桐油淩,房前屋後有馬牙淩,又恰好雨夾雪,人們坐在熾熱火塘邊喝酒、唱歌,最愛想起來的老闆演。

思忖這也是徐麗珍小時候發生的事了。那年她大約三歲,也可能是四歲,已經記不那麼清楚了。還可以回憶起霧鎖江面,那條大江拐個彎,和那些打魚船,包括孤單站在船頭上的鸬鹚。那種船名叫老鴉(發窪音)船,還有廂房裡長年不熄的塘火。

隻不過,的确難以判斷,記憶是從那麼小就開始刻在了她大腦裡什麼東西上的,也有可能,像這種司空見慣的風景,每天不會起多少變化。比如說:農村的雨夾雪或那些肆無忌憚飄揚的雪花,瓊枝玉樹,讓大雪鋪滿,蓋住野獸腳印和氣味,公路上的桐油淩及往返學校途中那些泥濘地段,仿佛年年不變,輕易也想不起來。她回憶起來的是在河溝邊洗腳,坐石頭上換雙布鞋。他心裡總想,那會不會是跟着大人們去鎮上計響,牽扯乃的衣角,怕跟丢了。

又怕被嘎丢(漢人)捉了去呢?

在她很小的時候,她還并沒有改名字。

一準兒,在她們那地方,女孩子家家是不興有正規名字的。她甚至懷疑,包括連男孩子成人之前也都沒有。這怕也是她離家最遠的一次了。出外面讀書老師才替她取的學名,轉眼間她已經上了高中。

說不定也是辛榜紐頭一回到那個縣城去。

噢喲,有百把十裡水路,那一次是坐的篷篷船去的呀。爹那次起心送她去。爹也就這樣一直悶葫蘆似的,他坐在樹皮(蓑草、塑膠紙)篷篷裡頭,不停歇抽紙煙。擠在男人堆裡的話,聞煙子都能夠醉呀。仿佛,爹昨天晚上喝米酒醉了,并沒有來得及醒呢。現在半閉着眼睛好像樣子是,他本身就特别讨厭鑽出來看兩岸的風景。

爹早都看慣了的。他是長年外出打工的人,村民們也說,她爹見過大世面。其實那些人和爹完全不熟,意思并不了解他。

“甚至覺得他有點陌生。”

她坐在當年去縣城上高中的船上。徐麗珍手肘擱在船幫,身體斜靠着被蓋卷,裝在花油紙袋裡的正是她的一些換洗衣物,一個有小熊貓吃竹葉圖案的粉紅色塑膠盆。她坐船路上想得最多的,就是讀國中二年級的那時候,那天下着大雪,在她家寄宿的大橋鎮什麼地方的那個小夥。他名字叫久金索,跟着他伯伯從外省打工想走路回家。他後來成了她的卟哒蝶(男朋友)。

不知道當時究竟怎麼一回事。辛榜紐下了樓本想上廁所,卻碰到楊久金索。他抓牢她的手,緊緊地握着,拼命就是不松開,後來他倆眯眯糊糊就在牛圈草窩裡擁抱着睡了一夜。他倆還學電視上的人接吻。直到天快亮的時候,辛榜紐才輕手輕腳摸上樓去,笨頭笨腦鑽進冰冷鐵硬的被窩。回憶起久金索嘴裡有股味,開頭有點幹澀,金屬味,後來口水多了,又帶點兒回甜。

哪怕到了現在辛榜紐還忘不掉他的體味。那種汗氣氣。他粗重的呼吸。楊久金索後來到鎮中學找過她五次。她不敢答應繼續做他的卟哒蝶。久金索5月在家忙完了農活,他又要出門去打工了。再後來楊久金索到縣一中找過她兩回,并想請辛榜紐吃一頓飯。他還在她的生日送了她大棒花。

但就在她讀高三那年的上學期楊久金索在外省的一個工廠跳樓下來死了。

旋覆花當時開得正粉黃,招過來一大群金黃色家蜂。有人在唱歌,那種軟綿綿、尾音拖得老長,情意濃烈的調調兒,打破了上午江面上碧綠的一片甯靜。江水湛藍,水波紋由快到慢朝三個方向擴散。坎上的苦李花、梨花、櫻桃花雪白雪白的。桃花大片粉紅,确實是也更加耀眼。這風景都是徐麗珍幻想出來的,她去縣城讀高中應該是8月底,哪來的這些花争奇鬥豔。

旋覆花、三角梅、千裡光、野菊花和山苦荬有可能正在兩岸的緩升坡上盛開着。

下了毛毛雨。記得不甚清楚,多次往返,有可能哪一日正豔陽高照。辛榜紐國中就仔細讀過了《邊城》。她立馬想起了翠翠和她爺爺在茶峒大河邊的那些傷感故事。在船頭怎麼不見了勾頭警惕着的鸬鹚。

魚兒在水草中絆動,濺起了水花。

水面上細波紋也越擴越寬了。

那個時候,老人們隻會管她叫辛榜紐,徐麗珍隻有老師和一部分同學喊。父親姓徐,就連這個姓和他的名字也并不經常使用。如果她是個男孩子的話,大概可以理直氣壯被别人喊叫徐辛榜紐。但作為女孩她隻能叫辛,也喊她榜。“榜,榜喲,媽媽的女兒,你在幹啥?”媽媽聲音沙啞地叫她,“你趕緊回來呀,快唉飯喽!”

她的母親指着一朵花給她看。當然了,榜也就是花朵的意思;紫紅色的兔耳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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