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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正秋回忆程砚秋丶魏莲芳先生

作者:齐魯布衣

休恋逝水|“一代青衣”顾正秋回忆录

18.台下就鸦雀无声

程先生坚守道德情操,饮食方面则可能较为随意,身材也就日渐发福啦。他本就身形高大,发福后的旦角扮相自然不如以往纤巧。但他练过太极拳,身体很柔软,舞台上的动作未受什么影响。而且看他演戏的观众,大多是程派知音,以“听”为重。一九四七年底梅、程对唱时,程先生在天蟾舞台贴演不少程派好戏,由谭富英唱老生,魏莲芳傍二旦,都是一时之选。记得贴演《武家坡》时,薛平贵站在山坡前,王宝钏一出场,观众都不禁发出一阵笑声。为什么笑呢?因为谭富英饰的薛平贵,当时已贵为西凉国王,却是体型瘦小;而程先生饰的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却是高大富泰,成了强烈的对比。

不过,程先生一开口唱,台下就鸦雀无声。他进寒窑的那个身段,高胖的身体仿佛忽然缩小了,唰的一下就进去了;真是干净利落,漂亮极了。

除此之外,程先生也很能利用舞台空间和服装搭配来遮掩他胖肥的缺点。例如与谭富英同在 台上时,总是谭先生站在舞台的前侧,程先生则微弯着腿站在舞台的后侧,有了远、近的对称,胖、瘦之别就不那么明显了。又如有一次赈灾义演,程先生与梅先生及杨畹侬(梅派)、赵荣琛(程派)同台演出《五花洞》。通常都是二真二假,那次为了尊敬梅先生,演的是一真三假:梅先生饰的真潘金莲先出场,遇妖之后,程、杨、赵三个假潘金莲才出场。潘金莲的扮相,大多是淡色竹布衫裤,腰系一条白绸巾,显得轻巧利落。程先生自知腰粗,不宜作此装扮,就建议在淡色衫裤外面加穿一件长及膝盖的深蓝色坎肩,并在坎肩的两肋之下各开一个小口,腰巾子就由此穿出,结在前面。如此一改,深蓝色的大坎肩就完全遮盖了程先生的高和胖。当时并无人批评程先生这与人不

同的改法,连梅先生也都欣然接受;四个金莲穿同一款式出场。

或许因为身材高大,程先生演的旦角,不论遭遇多么悲惨,依然让我觉得她是一个沉稳、刚强的女性;有主见,有定力,能保护自己,什么难题都能应付。这正是我喜欢和欣赏的女性典型。进入社会之后,不论在什么地方,我也一直希望自己是一个这样沉稳、坚强的女性。这是程先生扮演的女性角色给我的最大的启发。他在实际生活中的道德情操,也一直是我仰之弥高,不断学习的。

遗憾的是,这样一位良师,竟于一九五八年三月九日在北京骤去,得年只有五十五岁!每思及此,只有悲叹了!

《霸王别姬》这出戏,大家都知道是楚霸王项羽和虞姬的悲剧故事。一九四四年底,剧校应邀到天津,在中国戏院和北洋戏院各公演半个月。说来也真巧,我们到天津的第一个晚上,恰是金少山和魏莲芳在中国戏院演出的最后一个晚上,剧目就是《霸王别姬》。我们师生同去观赏,结下了我向魏莲芳先生学戏的因缘。

魏先生是梅兰芳先生的大弟子,走梅派路子。那晚他扮的虞姬,前半场并看不出惊人之处;等到《夜探》开始,我就惊服了。虞姬在台上说白:“军营之中,为何有离散之心?待我禀告大王知道。”说完就要进入项羽的帐子。通常都是锣鼓点子“五锤”进帐,也有的是用“水底鱼”锣鼓点子进帐,只有魏先生,他是用“丝边”(就是用鼓键子不断细打的点子),走了一个大圆场才进帐。那个大圆场,魏先生走得体态轻盈,又稳又快,太美了。我从没看过那么漂亮的圆场,心里真是佩服极了,暗自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向他学这出戏。

19.最讲究身段的美感和节奏的精准

没想到我这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就在我们从天津回上海后不久,魏先生也到上海来,陪李少春先生在中国大戏院演出。学校方面就派人和魏先生联络,特聘他给我说《霸王别姬》。

魏先生当时住在中国饭店。每天下午四点多,我先去旅馆,由他给我说词、说腔;练习跑圆场和舞剑时,就到附近的中国大戏院舞台去练。在舞台上练剑有个好处,就是方向准确。魏先生教我舞剑之时,每次只教三个连续动作,然后看我反复练习。一个蹲身亮相的动作,他从手臂的角度,脚的部位到脸上的眼神都处处顾到,对我要求很严格。他务求慢工出细活,这出戏前前后后教了三个多月才结束。

魏先生的舞台演出,最讲究身段的美感和节奏的精准。譬如梅、程对唱时,他在《银空山》一折中演代战公主:背扎大靠,左手执弓箭,右手持马鞭,迢迢去射雁。天蟾舞台很大,魏先生背着沉重的大靠,在舞台上忽忽如风地跑了三个圆场,突然一个屁股坐把箭射出!他的身段是那么轻盈灵巧,节奏的拿捏又那么鲜明精准。并且,别人演出只能双手射箭,魏先生则是单手射箭,功力可见一斑。还有一出梅派秘本戏《廉锦枫》,魏先生也曾细心指点我。可惜我那时贪玩,又到南京公演,魏先生也要离开上海了,只学到“刺蚌”就未继续学下去。也因此,我从来不敢公演这出戏。

《贵妃醉酒》这出戏,是说杨贵妃与唐明皇约好某一晚到百花亭饮酒,不料明皇贵人多忘,竟到西宫找梅妃去了。贵妃又妒又怨,借酒装狂,要裴、高两位力士去叫皇帝回来,举止不免有失妃子的庄重之态。这也是梅先生的招牌戏之一,但我是由朱琴心先生传授的。

朱先生最拿手的是花旦戏,和黄桂秋先生、徐碧云是同一时期的。梅先生曾特请朱先生到“梅华诗屋”给梅葆玖说花旦戏,可见他的造诣也受到梅先生的赏识。他教花旦戏,最讲究的是脸部的表情。杨玉环在百花亭中久候明皇不至,忽喜忽怒忽怨忽哀的表情,朱先生一一先作解释再做表情,最后再一段一段地教我如何演唱。

朱先生也曾教过我《春香闹学》和《乌龙院》。不过《乌龙院》我自觉演得不够好,很少贴演,到台湾之后就收起来了。这戏说的是阎惜姣与宋江及宋江徒弟张文远的三角关系。宋江建乌龙院收留阎家母女,阎惜姣竟去勾引张文远,宋江闻知风声,时常到乌龙院查察,阎惜姣虚假以待,还冷言冷语嘲讽宋江。朱先生说戏虽然很仔细,但《乌龙院》里的男女关系较微妙,朱先生当时也许不好意思对我这个小姑娘解说得太详细,所以我对阎惜姣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的心理无法拿捏得恰如其分,加以个性较为保守,演出之时,总没能表现她该有的那一股泼辣、风骚的狠劲儿。尤其看过马连良和小翠花及麒麟童与小翠花演的《乌龙院》后,我更觉得不适合演阎惜姣这种角色。可见教戏教得好或学戏学得认真,并不见得就能把戏演好;还得看演员先天的脸型、体型、性格是否

适合发挥戏中的角色。由此我也领悟到,自己不是个好花旦,还是专心致力以唱为重的青衣戏吧。

朱先生教我戏是一九四五年初,我已快毕业了。二阿姨当时已认识了不少梨园界的人,不知怎么也认识了朱先生,就请他到我们家来教戏。

朱先生个头不很高,却很瘦。因有胃溃疡,总在长袍里放着热水袋,捂着胃部保暖。为我说戏时,他脸上的肌肉不时抽搐着,似乎很紧张的样子。我练唱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织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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