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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游玩广西农村,遇见什么人?吃的什么饭菜?住的什么房屋?

徐霞客游玩广西农村,遇见什么人?吃的什么饭菜?住的什么房屋?

故事1:江上来人

1

明朝崇祯年间,我是郁江上的一名船夫,尽管没上几年学,得益于平时迎来送往,我听得懂一点官话。

我当船夫多年,自诩什么奇葩乘客都见过,但从没见过那么纠结的一个人。

大约是崇祯十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找到我,问我去太平府吗。

我说,有钱赚当然去,不过去太平府走陆路似乎更快些。

来人说,如果是我,肯定也会租马匹前往,可惜拿主意的是我的主人徐公。

我说,身为仆人,你大可向主人建议怎么走才算捷径。

来人说,你不懂,徐公喜欢纵情山水,走水路更适合他。

我说,好吧,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来人说,明天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姓顾,他的主人姓徐。

九月二十二日,天刚蒙蒙亮,顾仆便挑着行李,领着主人来到船上。

我看着这两位客人,有点想笑他们傻。当然,我可不会再建议他们走陆路,因为干我们这行的难得有大生意,而南宁到太平府几百里水路,如果一切顺利可以捞到一笔钱了。我烧高香还来不及呢,你说对吧。

只是,那主仆二人上了船后,却没有立即叫我开船。

眼看天过午,他们还没有动身的意思,我怕他们反悔,便催促他们动身。

那个姓徐的心事重重,似乎有什么放不下。任凭顾仆在旁边劝说了一阵,也无济于事。

最后,姓徐的决定留在船上看行李,吩咐顾仆只身返回南宁城办事。

我这个人嘴巴碎,喜欢打听一些闲事。等到船上只有我跟姓徐的时,便闲扯起来。

我说,旅行在即,莫非客官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姓徐的叹了口气,说,我心里还放不下一个人。

我说,老婆?孩子?

姓徐的说,没那么简单。

我不怀好意道,莫非是女人?

姓徐的正色道,不!是男人,一个一路走来跟我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自惭形秽,满脸崇敬道,原来如此。

姓徐的说,我现在却要抛下朋友远行,实在于心不忍。

我说,一个大活人的,莫非怕丢了不成?

徐行的说,当然丢不了,他是一个卧病在床的人,可能捱不下去了。

我吃了一惊,没再搭话,望着江面发呆。

我这人活得简单随意,没有什么知心朋友,平日里唯一的喜好就是找老乡喝老酒。多年来,不管遭遇多大的灾祸,一顿酒过后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如果一顿还不够,那就再喝一顿,直到将不快消解在酒里。这是我的生存哲学。

姓徐的看见我沉默,说,你在想什么。

我说,胡思乱想。

姓徐的说,喜欢胡思乱想的人,往往都过得很开心。

我说,人生几十年,转眼就过去,说不定哪天我的船就漏水沉没了,还不如多开心点。

姓徐的没搭腔,随口吟咏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尽管我没能真正领会其中的奥妙,仍不禁为他的诗词拍手叫好,尤其听到“一壶浊酒喜相逢”时。

姓徐的说,词是好词,可惜作者不是我。

我想起顾仆说主人喜欢游山玩水,便说,客官喜欢纵情山水,胸中自然有沟壑。

姓徐的听了,侧着头说,你也这么认为?

我说,此去太平府,沿途风光秀丽,你不会后悔的。

姓徐的长叹一口气,说,希望如此吧,可惜那个朋友未能同行。说罢转头望着江面发呆。

2

我有几个老乡在新宁州撑船,想到前方又能喝几壶浊酒,心里格外高兴。

我们这些船家,平日出没风波里,最大的愿望就是相逢举杯笑谈。

顾仆一夜未归,我和姓徐的各怀心事,当晚的船上极不平静,气氛似乎要压沉船舱。姓徐的睡不好觉,因为我能感觉到他多次辗转反侧。

至于我为什么睡不着,可能是我许久没见到老乡,很久没有宿醉了。

也许你会问,船家不是常年生活在水上吗?什么风浪能惊扰你们的清梦?其实,越是我们这种人,对船上的一动一静越是敏感。

等天一亮,姓徐的叫我停船靠岸,说有要事回南宁城一趟。

看着他仓皇失措,我诧异不已。

他笑了笑,说,船家,烦劳你再等我一天,明日一定启程。

由于雇船是日结酬劳,我当然不会拒绝,大不了我就在水上呼呼大睡耗时间。

那人下船后,直到下午才携着顾仆返回船上。

我远远地看见他时,似乎也能感觉到他的脚步比先前轻盈了。也许这趟进城他确实了结了一桩心事,以至于我这个旁观者也能感同身受。

当晚,我们一行三人停靠在窑头过夜。

尽管交流不多,我仍能从他们主仆两人的交谈中得知一些情况——姓徐的那位朋友是个和尚,法号静闻,身染重疾,寓居在崇善寺里。

我不信鬼,也不信神佛,所以很少跟僧人打交道。但我隐约感到这个叫静闻的和尚非同寻常。

原以为天一亮我们就能启程了,谁知天刚亮姓徐的客人又反悔了。

他满脸愧意说,船家,实在抱歉,我还是放不下他,还得再回一趟南宁城。

我耸耸肩,无法言语。

他说,放心吧,该付给你的酬劳,我一分也不会少。

我摆摆手说,你快走吧,办完事再回来。

他说,你知道吗?昨晚午夜梦回我想起他的那些话,犹如鱼梗在喉,实在不能一走了之。

我虽然点点头,其实并不理解。

他说,我的意思是,有的人说再见了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心中突然很想知道那个叫静闻的和尚到底是何方的高僧大德,以至于让一个男人如此牵肠挂肚。

顾仆原本是想一同回去的,可姓徐的放心不下,命他留在船上看管行李。

其实,此举是多余的。别人我不敢保证,像我可不会对这些行李抱着多大的兴趣。再说,我能看得出来,这两位客官并非富人,身边的盘缠不会多。

3

那天下午黄昏时分,姓徐的才回到船上,手里拎着两壶酒和两包南宁小吃,估计是含有向我道歉之意。

席间,他脸上的表情轻松了很多,话语也多了起来,还饶有兴致地跟我打听前途的风土人情。

小酒一喝,我兴致勃勃,开口畅聊,吹得天花乱坠。我们喝到深夜,仍不知疲倦,等鸡叫三巡就摇船启程。

接下来的旅途,我们三人都很愉快。

姓徐的果然喜好山水,每当看见奇山异水,必伫立船头,啧啧称赞,同时掏出纸和笔,奋笔疾书记录。而顾仆显然对这些山水不感兴趣,没事干时就倒头呼呼大睡。也许干苦力的人就是这样,吃饱睡好已经足够了。期间,我在新宁州找老乡喝了两顿酒,一顿在新宁州西门外,一顿在那勒附近,都是回味无穷。

一路上,姓徐的话很多。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你们这里的山水不比桂林的差,只因路途遥迢,不为外人知。”随后,他跟我描绘在桂林游过的漓江,讲述在柳州登过的马鞍山,回忆在桂平穿过的罗从岩,赞叹在北流赏过的勾漏洞,追述在容县爬过的都峤山。奈何我无心纵情山水,见怪不怪。

如果这一幕有人碰巧看到,应该是这样的情景:

明朝崇祯十年(公元1367年)九月下旬的一天,广西左江,一艘小船逆流而上,驶往新宁州。时近午后,一艘小船,一个船夫,一个挑夫,船头伫立着一位年过半百的汉子,古铜脸色,苍黄面容,风尘仆仆,看那模样,应该少不了风吹日晒。不过,却没有流露出疲态,汉子望着两岸景色,时而拂须赞叹,时而掏笔记录。

许多年以后,汉子留下一本著作,名为《徐霞客游记》,其中有一大章节叫《粤西游日记》,当日左江上的见闻,他写道——“舟行石峰中,或曲而左,或曲而右,旋背一崖。复潆一嶂,既环乎此,转鹜乎彼,虽不成连云之峡,而如梭之度纬,如蝶之穿丛,应接不暇,无过乎此。且江抵新宁,不特石山最胜,而石岸尤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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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2:月落荒寺

明朝崇祯十年(1637年)十月初四下午,广西太平府,壶关,映霞庵。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到庵里蹭吃蹭喝的客人特别少,直到中午也没几个人影。

这让我颇感意外。贫僧法号如喜,来自北方,时年六十又一,来到此地建庵多年。膝下有徒弟一名,法号海润。

映霞庵虽小,贫僧所吃的东西也只有淡菜(不曾吃一粒米)。可自从在庵旁建了一座施茶的亭子,平日里来往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少人好吃懒做,赖了很长时间,我也从不吝茶水。

我建庵的初衷很简单,此地荒凉冷落,急需人气。我前半生走遍海内,深知旅途苦衷,因此格外珍视苦旅中的一丝暖意。我想做点善事,好安慰那些无助的旅人。

那天,那两个人走进庵门时,我正在坐禅。

为首的那人径直走到我的跟前,拱手道,敢问高僧,徐某主仆二人赶远路过此地,能否歇脚几日?

我回过神,睁眼打量这两位不速之客,说,施主若不嫌弃,尽管住下,蔽庵虽小,粗茶淡饭少不了二位。

为首的人拱手谢过,吩咐身后的仆人放下行李。

我叫海润打扫房间,给他们腾出地方,又叫海润下厨做斋饭。

为首的那人自称徐霞客,来自遥远的南直隶,远道而来只是为了饱览桂西的游山玩水。

我惊讶于自己都这把老骨头了,在听了徐霞客的介绍后仍然一惊一乍。也许是自己修为不够的缘故吧,不过如此穷游确实罕见。

当然,贫僧也是穷游至此的。不同的是,我是一名出家人,自问已放下很多东西,可徐霞客是一介布衣,需要更多的胆识和毅力。

招呼徐霞客主仆二人吃饭时,我才有工夫仔细打量他们。

徐霞客满脸菜色,不时捂着肚子,应该是不久前中了山里的瘴气。至于他的仆人顾行,应该是旧病复发,无精打采,有气无力。

尽管礼数不周,我仍为自己力所能及的待客感到高兴,再说我们应该可以聊很多话题。

果然不出所料,话题一聊起,我们都滔滔不绝。

我跟徐霞客的旅程差不多,游览的方式却不一样。我主要是探访寺庵,交流佛经;他主要是游览山水,记录美景。

相较而言,我比他方便多了,只要有寺庵的地方,我便不愁吃喝。而他更多时候需要自掏腰包,要么就餐风露宿。

徐霞客说很高兴得到我的接待,还说可惜了那位叫静闻的和尚朋友,假如他能一起来,相信我跟那个叫静闻一定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我有点不信,追问他静闻和尚有什么高明之处。

徐霞客笑了笑,说,静闻重情重义,而且佛心坚定,他不惜刺血写就法华经,还立志步行送到云南的鸡足山。

我听了,不禁浑身震颤,追问静闻现在何处。

徐霞客说,静闻重病在床,如今寄居在南宁城的崇善寺里。

我又说,静闻的病情如何。

徐霞客摇摇头,说,不是很好,希望他早日康复,我们一同从南直隶出发,也想一起回去。

我笑说,看来徐施主佛缘不浅。

徐霞客听了,摆手苦笑,说,错了,除了静闻,徐某难得再遇到像如喜这样的高僧大德。

得知徐霞客将云游至云南时,我自愧弗如,说,只要徐施主不弃,映霞庵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徐霞客说,人在旅途难得遇知己,这阵子我们主仆二人多打搅二位师父了。

我笑而不言,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静闻则充满好奇,期待哪日能够相见。

徐霞客说,如果有机缘,一定介绍我们坐而论道。

我于是更加迫不及待,闲时就跟他打听静闻的消息。

对此,徐霞客也很无奈。他说自从九月二十三日离开南宁,他对静闻的情况也一无所知,唯有在心里祈祷他早日康复。

说到动情处,徐霞客满脸哀伤,说作为朋友,他是不合格的,自己只顾游山玩水,却撇下卧病在床的朋友。

我安慰他说,这是你的使命,谁也耽搁不了,相信静闻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病情而拖住你的后腿。

徐霞客在庵里安顿后,便在附近四处游山玩水,记录所观所感。

我有幸见过那本《徐霞客游记》,厚厚的一大本,上面密密麻麻详细记录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所感。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这个叫徐霞客的人可能会名留青史,因为他在干别人从没干过的事。

两三天过去了,徐霞客体内的瘴气逐渐消散,顾仆的身体也渐渐恢复。

他们开始打听前往云南的道路。原本,这里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走归顺到富州,一条由南丹到贵州,再进云南。

我泼冷水道,传闻经归顺的那条路可能被安南人堵住了,建议你再多呆一段时间观察。实在耐不住,就先到贵州,再去云南。

徐霞客听了,更加心神不宁,第二条路虽然可行,却路途遥远。他有点担心自己到不了云南,毕竟他已年过五旬,谁也不知道明天会遭遇什么。

对于我的建议,徐霞客没说接纳,也没说不接纳,而是闷闷不乐地呆着。去云南是他的梦想,也是静闻的梦想,他一时也不想耽误。

实在憋得慌时,徐霞客就到附近的班氏神庙求签,想让神帮他决定走那条路。

可神也帮助不了他,倒是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姓滕的儒生。

滕公在当地颇有名声,据说结识不少土司老爷,可以替徐霞客联络参将,拿到调马的驿符。只要有马牌,所到之处便可以调人调马,省去旅途颠簸劳累之苦。

十月初七日,淫雨霏霏,天气更冷。我见徐霞客衣裳淡薄,就脱下夹衣给他穿上。

徐霞客先是百般推脱,最后耐不住逼人的寒气,才穿上外出了,过后对我更是感恩戴德。

当天傍晚,一位僧人来到映霞庵,自称从南宁崇善寺来,打听徐霞客的行踪。

我听了,喜笑颜开,迎上去紧握他的手,以为他就是静闻和尚。

不料对方听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是静闻,而是专程来跟徐施主报丧的,静闻已经去世一个多月啦。

徐霞客从外面归来,听说噩耗,踉踉跄跄,泪如雨下,呜呼哀哉了一阵。接下来两天,他昼夜不眠,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听说徐霞客秉烛写了数首悼念静闻的诗,我本来想拿来看看的,但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好作罢。

十月十八日,徐霞客和顾仆离开了映霞庵。

那天,我站在门前望着那主仆二人的背影远去,心里五味杂陈,既羡慕,又嫉妒。同时,我又记起那个叫静闻的和尚,可惜这辈子我们再也无法认识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真想跟徐霞客一同前往云南,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再说,映霞庵就是我最后的埋骨地,我要坚守到底。

世上有些事情看似没有意义,甚至无聊,但总得有人做,因为做的人觉得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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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3:迷途驴友

明朝崇祯十年(1637年)十月初六,广西太平府,壶关,班氏神庙。

我叫滕肯堂,名祚昌,表明上是一名得意儒生,实际上是一名失意人。我有一个儿子,叫滕宾王,名佐,也是一名儒生。

班氏神庙是当地著名的庙宇,传说很灵验,老百姓家家户户虔诚供奉,地方官到任时也会前来祭拜。

那天,我跟几个老朋友在庙里祭拜时,飘进来一个外乡人。此人形体消瘦,目光坚毅。我的意思是,他并非什么达官贵人,而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韧劲,是能干大事的人。

他进了庙堂,连续求了三次签。他应该对结果不是很满意,因为看完批卦后总是皱着眉头。

这提起了我的兴趣,便上前询问他来自哪里,所求何事。

来人自称姓徐,名弘祖,号霞客,来自南直隶,是一名志在游览四方山水的布衣。

我听了,惊讶得嘴巴微张,说,你来这穷乡僻壤,到底想寻找什么东西?

徐霞客说,越是穷乡僻壤,山水风光越是瑰丽雄奇。

我说,有道理,那你准备去哪里?

他说,准备前往云南鸡足山,还说那是他跟朋友的约定,也可能是他旅行目的地。

我说,刚才看了你的表情,似乎对求签的结果不满意?

他说,是的,我急着赶路,可神灵并未能替我做出决定。

我说,鄙人倒结识一些土司老爷,或许可以帮到你。

他说,徐某人微言轻,实在不敢当。

我说,看你是脚踏实地的人,你这个朋友,滕某交定了。

他拱手说,徐某愧不敢当。

分别前,我请他到家里做客,他满口应承。说实在的,我在这里也有几个朋友,但能说心里话的人不多。这个叫徐霞客的人给我的感觉很亲切,人跟人之间真的存在一种特殊气味,彼此若相投极易拉近距离。

徐霞客来到舍下时,我拿出好酒好菜招待自不必说。

席间,他品尝我的酒,说这酒的味道极像京口酒。

我点头表示认同,尽管我从未喝过京口酒,但我不想显示自己没见识。

接着,他说我的茶叶也不错,不过,应该只是松萝茶中的下品。

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平时客人来到寒舍,都是一个劲地夸我的东西好,徐霞客却直来直往。不过,直肠子的人我喜欢,因为够直接。直接的人,身边的人不会感到劳累。

我说,徐公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他说,我想去云南,不知该怎么走好?

我说,去云南可以走归顺,再进富州,也可以取道南丹,先到贵州,再进云南。

他说,我赶时间,想快点到云南。

我说,那只好走归顺,再进富州了。只是眼下安南人在堵路,归顺不好走。

他皱着眉头说,滕先生可有什么好法子?

我说,如果是其他事还好办,可那些都是外国人,有点困难。

他摇头,哀叹不已。

我说,我可以出面找驻守本地的参将,让他赐你一块马牌,也可以写信给附近的一些土司老爷,让你过境时行方便。

他说,有劳滕先生,徐某感激不尽。

期间,我发现提到土司老爷和参将时,徐霞客总有点不自在,似乎有点敬畏。

他似乎也看出我的怀疑,低声说,徐某一介布衣,从未跟那些老爷打交道。

闲聊中,我得知徐霞客读过不少书,也见过不少世面,便有意将他留下来开馆授徒。

本地读书人不多,民风剽悍,我总期盼有一个像样的先生前来教化,可惜一直等不到合适的人。如果徐霞客肯留下,我求之不得。

我跟他说明意思时,他推脱说自己无能为力,也无心久留此地。

我说,村民不会让你白教书的,你可以一边等安南人退去,一边给自己挣些旅途的盘缠。

他没有当面拒绝,只说回去再仔细考虑。

为了说服徐霞客,我再次请他到家中做客。

这回,我请他吃鱼。一种是白鲢,一种是䰼鱼。鱼是我自己养的,就在屋前的池塘里。

席间,他很感激我的盛情款待,不停地夸赞䰼鱼味道好,味淡却不腥。还专门打听此地是不是有一种鱼叫“香鱼”。

我说,从没有听说过香鱼。

饭后,我又摘柑果招待他。

他又夸赞柑果好味道,还说这种柑子如同香椽,瓤子色白而皮不厚,切成片吃,瓤子与皮都是又甜又香,与别处的柑果大不同。

尽管如此,对于我请求他留下来开馆授徒的事,他仍不肯松口。

实在没办法了,我又想到一招,那就是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因为我相信,人跟人彼此交心了,容易办成事。

我告诉徐霞客,自己年少时曾在学官那里领取口粮,过去与中表亲戚谢孝廉有仇。谢孝廉死后,谢家以投毒诬陷我,我便要求验尸以洗清冤枉,谢家于是十分难堪。当时谢孝廉的弟弟任南宁府司理的属官,而谢孝廉的房考官赵某,是福建漳州人,正当权,竟向上级来查访的官员罗织罪名,并拿讥讽府道官吏、殴打卫所官兵等多种莫须有的罪名中伤我。最终,我被罢官戍守钦州。没多久回乡,我再次被官吏们不停地低毁中伤,雄心大受损伤,于是才有今天的胡须两鬓都花白。

他笑说,看得出来滕先生为人豪爽,仪表雄伟,有侠义气概。可徐某还是不能留下来开馆授徒,实在抱歉。

我不说话,眼睛望着别处。

徐霞客说,滕先生的大恩,徐某没齿难忘。大恩不敢言谢,恐怕也还不起。

眼看他话已说到这份上,我便不再勉强了。过后,全心全力帮他联系参将,同时不遗余力地写信给附近的土司。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知道徐霞客一路旅游一路写游记时,我有预感自己也可能成为他故事中的人。虽然可能只是只言片语,但谁想以坏人的面目留给后人呢?

也许是我这些年来多少攒了点名声吧,最终我替徐霞客拿到了马牌。

徐霞客临走前,特意携仆人到府上告别,又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我都笑纳了。

送他主仆二人离开时,我有点怅然若失。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多年以后,中国可能多了一个伟大的旅行家,太平府却永远地错过了一个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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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4:驿站怪客

我姓黄,暂隐其名,是明朝崇祯年间广西太平府太平驿站上的一名老兵。

我出身军户,从爷爷那代起便逃脱不了当兵的命运。因此,我年近六旬仍守着驿站。

其实,当兵没什么不好的,本朝相当长的时期里,由于朝廷实施军屯,军户出身的不愁没饭吃。可轮到我这代,大批屯田被豪绅和将校侵占,日子才不好过。很多军士生活无着落,大批逃亡。我没有逃亡,老老实实守着那点田。

虽说是驿站,我所在的地方却寒酸得可怜。不信你看:太平站孤零零地依傍着山麓,只有围墙绕着的三间房,土墙坍塌,茅草零落,不蔽风日,吃饭没有桌案,睡觉没有床……是不是有点可笑呀?

本朝的驿站主要有三个功能:水马驿、急递铺和递运所。太平站由于山高皇帝远,相当长的时期里,连马匹都缺乏,只好将挑担子的任务交给辖地的土民。

我们这里地处偏僻,很少有达官贵人光临,偶尔有老爷路过,我们就派土民抬轿子。

说是轿子,其实是滑竿。样子极其简陋,却也能让老爷们脚不着地,便能翻山越岭。碰上运气好的时候,驿站里有马匹,老爷们就骑马走山路。

别小看太平站上不了台面,可不是谁都有资格享受进站歇息待遇的。

本朝洪武爷规定:水马驿,作用是接待往来的国家公职人员,而这些公职人员,需要拿一个驿符。比如说,你是行人司的一名行人,这是本朝的一个官职,品级不大,一般负责传旨。你在出发某地之前,需要去兵部车驾司领取一个驿符,上面会写上你是谁,你去哪儿,有什么事,哪个衙门的,写清楚了,拿着走人。路上,你换乘的马匹以及吃住费用,完全由各处驿站承包。

如果你没有这个驿符呢?很抱歉,你是不能使用驿站的。当然,本朝中后期,由于朝纲松懈,驿符成了一种礼物,属地衙门老爷一高兴,随手就丢出驿符当礼物。于是,地方驿站的经费一年比一年高,财政压力一年比一年大,最后崇祯爷干脆取消了一部分驿站。

太平站由于比邻安南,国防意义重大,才得以幸存。不过,来往驿站的人愈发形形色色,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各行布衣,我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有时,就算我明明知道来人是布衣,可他掏出驿符,就得尽力招待。怠慢了客人,老爷怪罪下来,可吃罪不起。

崇祯十年十月十八日下午,一个叫徐霞客的人来到驿站时,我没想到会发生后面的故事。

按照以往,来人不论是流官还是土官,脸色大多不好看,似乎别人欠他多少钱似的。而这个徐霞客,言语谦卑,对我恭敬有加。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我在这行待久了,也浸染这个毛病,于是挑衅道,客官打哪来?欲往何处?

徐霞客说,鄙人自南直隶来,欲取道归顺州,前往云南鸡足山。

我说,哦,客官做什么营生?

徐霞客说,实不相瞒,鄙人一介布衣,得益于滕老爷的情面,承蒙参将大人的恩赐,才得以进驿站歇脚。

我听了,再次感叹本朝朝政混乱腐败,近乎积重难返。

我没好气道,你千里迢迢跑来这荒山野岭,到底想干什么?

徐霞客说,鄙人志在游览大明山水,虽死无悔。

我听了,冷笑道,肚子都吃不饱,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徐霞客低头道,人各有志。

我领着他去看了一下本站的全貌,绘声绘色这里恶劣的食宿条件,企图想把他吓跑。

不料,徐霞客笑道,鄙人穷游四海,餐风露宿惯了,只要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好。

我愣住了,说,既然如此,你住下便是。我将他领进站里,给他腾出一个地方。

三间房,土墙坍塌,茅草零落,不蔽风日,吃饭没有桌案,睡觉没有床……我相信,太平驿如此破烂不堪的条件,徐霞客肯定不会呆多久。

当晚,山里月明如洗,徐霞客躺在破烂的驿站中,应该就像在冰壶中洗澡。五更时,山风彻骨,我透过窗户朝他睡觉的房间瞄了一眼,看见他用被子蒙头大睡,瑟瑟发抖。

这一幕让我感到既好笑,又有几分可怜。

我突然发现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徐霞客肯定对我坚守驿站几十年感到无聊和诧异,一如我对他穷游大明的行为的反应。

下半夜,我突发奇想,拿出两壶私藏的米酒,还有两包山货,叫醒了徐霞客。

他说,大半夜的,军爷有什么吩咐?

我说,白天恕我不对,怠慢了你,山里的夜晚难熬啊,起来喝两杯吧,暖暖身子。

起初,徐霞客推脱说不敢当,还说多谢我的好意。

我说,你就别推辞了,隔窗我都能听到你牙齿打架的声音。

徐霞客听了,笑道,怎么好意思呢,那可是军爷珍藏的佳酿。

我说,不瞒你说,就算老爷也不一定有这口福呢,今晚运气了你。

徐霞客说,既然如此,鄙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一夜,我们喝得很尽兴。

我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感叹世事无常;徐霞客聊起自己的身世,劝我别太悲观。

我说,就算乐观又能改变什么呢,我都年近六旬了,半截身子已埋入泥土。

徐霞客说,我也年过半百,可还是行走在寻找美景的途中。生活平淡无奇,你要学会寻找乐子。

我说,我又没钱,哪里买的乐子?再说这荒山野岭的,能有什么乐子。

徐霞客说,乐子不需要钱买,乐子到处有,心里畅快,便是乐事。

我说,也许是吧,你倒是挺乐观。

我们边喝边聊,直到天快亮了才上床。

余夜,徐霞客睡得很好,因为我听见他鼾声如雷。

至于我,突然觉得这名叫徐霞客的客人很有趣,他的很多说法令人深思。

次日中午,徐霞客吃过早饭,便离开了驿站。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随手指了指四周的青山绿水,说,随便一个地方,这么好的风景,我可不想错过了。

直到老死,我在太平驿站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像徐霞客那样有趣的客人。

徐霞客游玩广西农村,遇见什么人?吃的什么饭菜?住的什么房屋?

故事5:深山来客

1637年(丁丑明崇祯十年)十月三十日下午,山风乍起,胡润寨南陇村(今属广西靖西市)的村道上,突然走来了一行人。其中有两位是客人,年长的五十出头,坐着轿子;壮年的三十出头,紧随其后。

我姓农,时年九十岁,眼不花耳不聋,村民称“老寿星”,也有人笑称“老不死”。

当天,我在离村子不远的溪边砍柴,将这一行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一老一壮是主仆关系,同行的八名脚夫,四位抬轿子,其余的挑行李。

我们村风景还不错,村前有溪流淌过,溪边是一片田地,村舍有竹丛包围,周遭山上种有桃李梅,奈何地处偏僻,很少有达官贵人莅临。偶尔有人乘轿子出行,那便是土司老爷下村巡视。可寨里的岑老爷我认识,这两位客人却是陌生面孔。至于那八名脚夫,从穿着和口音上看,应该是附近村庄的人。

不管怎么说,这阵势还是让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到来势必会劳民伤财,村民杀鸡宰猪招待自不必说,端出美酒佳酿也不在话下,最难的事是要凑够八名脚夫。

本村不足十户,饱受灾荒和战乱之苦,青壮年男子稀少。你也许会问,你们干嘛这么顺从?不出劳力不行吗?

当然不行,出行有这阵势的人手里都持有铜制的马牌。那是官府赐予的一块牌子,享有在沿路驿站食宿和用马的权力。而我们这些沿线村民,随时都有可能被征去当牛做马。我们可不敢顶撞,也吃罪不起。

沉思间,一名脚夫走到我跟前,问去归顺州(今广西靖西市)还有多远。

我说,也不知道还有多远,只知道沿着村道一直往西北走就能到达。

那名脚夫说,那我们就送到这里了,剩下的交给你们村。说罢一哄而散。

轿上的客人闻声,下轿想挽留脚夫,可哪里还追得上。

我安慰客人说,别追了,再往前三里就到我们村,按规矩是由我们村送下一程。客人抬头望了望天空,看见暮色苍茫,眉头紧皱。

我说,眼前天色已晚,请两位客官先回村暂作歇息,等明天再赶路。

年长的客人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当我提出要抬轿子时,年长的那位说,算了老人家,你带路吧。说着将行李塞进轿子,跟仆人抬轿进村。

我抱着柴火,走在前面带路。

我将他们带回家,领他们登上我家的干栏式竹楼,给他们煮蛋献水,同时介绍本地的衣食住行习俗。

干栏式竹楼,就是我们当地用竹子架成的建筑,下边养牛养猪,楼上用来烧火做饭与睡觉。架子通常高五六尺,屋架、墙壁与屋檐滴水也都是竹子做。

烧火做饭时,用三四尺长的方木板铺在竹楼架子的中央,放上木炭灰,点燃柴火,再用石块架起锅头煮饭。

锅的上方三四尺便是房梁,悬着一只竹筐,里面装着稻子,稻子烤熟后拿去舂。舂米用的器具,是巨树挖成小船的形状,挖空树干中心后,再用一对木棍捣米。

至于日常用水,则靠妇女担着四个竹筒去溪边汲水,每只竹筒长四五尺。而村民身上所穿的衣物,都是纺纱或织布来的。妇女纺织时,都是盘腿坐着。

平时,男子穿着木板鞋,鞋底用木片做成,前端绊上两条皮带,交叉在大脚趾之间。至于妇女,一律是赤脚的。

不过,妇女很注重装饰。那些装饰看似简单,其实很复杂——头上用五六尺白布盘绕,以巨大的头结缀在额头,以此为美。也有用青布、花布盘绕装饰的,还有戴竹丝斗笠的。假如你在村里看见胸前垂挂两条红丝带的女子,那一定是村庄头目的妻子。

妇女也穿裙子,不过裙子是用成百并列的细直褶子做成。偶尔有束紧裙子以便行走的,就打一个大结背在臀部后方。

土司老爷大多头戴毡帽,逢年过节穿丝绸大褂,平时穿棉纺衣物。为人颐指气使,盛气凌人。

两位来客听着我的讲述,满脸的不可思议。

年长的那位客人自称徐霞客,来自遥远的南直隶(今江苏、上海、安徽),除了对我们的衣食住行感兴趣,还喜欢游山玩水,也爱逛集市。

徐霞客告诉我,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爬青山、钻岩洞、观河流,边走边记。

我说,客官在记什么?

他捧出一沓纸,上面写满了字,说,旅途可记的东西太多了,所见所闻所感。

我说,记那些有何用?

他说,留点东西给后人。

我听了一愣,历来只听说留钱财给后人的,从没听说留日记给后人的。

徐霞客进村后,只跟我一个人交流。倒不是因为我善言辞,明事理,而是我念过几年书,全村几十口人就我会讲汉话。其余的只会讲土话,让他们交流,无异于鸡同鸭讲。

徐霞客说,你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吗?

我说,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土司老爷,还有交趾(今越南)。因为离得近,交趾人(莫夷)常越境侵犯。

徐霞客说,交趾人长什么样?

我说,他们散披着头发垂在身后,并且不用布条束发。偶尔有在头发外面罩上毡帽的,头发仍下垂着,大多穿长褶裙,全都光着脚。

徐霞客听了很惊奇,说,他们靠什么武器打进来?

我说,有时持朱红色枪柄的线枪,有时扛鸟铣。

徐霞客说,他们进来干什么?

我说,抢人,抢钱,抢粮,烧屋。

徐霞客长叹一口气,说,你们……唯知有夷人,不知有中国?唯知有土司,不知有皇帝?

我点了点头说,是啊。

不过,村民对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很热情。

当晚,大家赶着牛群来到溪流中捉鱼。溪中有红鲤鱼等鱼类,牛群在水里来回蹂践数轮,将鱼搅得晕头转向后,再下水捕捞。人们将捕到的大鱼细切成生鱼片,放在大碗中,用葱和姜丝与盐、醋生拌后再吃。

这可是我们当地的一道美味佳肴,俗称鱼生。可惜两位客人不敢动筷子,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大快朵颐。

我们招待两位客人的酒,或是烧酒,或是白浆。还有一种黄酒,颜色浑浊,味道有点甜,集市上才有卖。

4

一天中午,有村民拿老鼠肉来招待徐霞客。

徐霞客看见了,吓得直跺脚,大叫着让村民快拿开。

村民掩嘴而笑,换上一种薰干的鸟肉,炒来给客人下饭。

我们当地还有一种土特产,长在石山洞穴中,大的四五斤重,俗称马槟榔。

村民习惯将马槟榔切成片,拿来与篓叶拌和后,再端去敬客人。

徐霞客告诉我们,马槟榔并非槟榔,而是何首乌。他曾在集市上花十二文钱买到三个,重约十五斤。

最让徐霞客称奇的是,我这个年过九旬的老汉竟然走路带风。

一天晚上,他问我,你老高寿?

我说,小老刚满九十。

他张大嘴巴,说,骗我的吧?

我说,不敢,我有七个儿子,前面四个老死了,还剩三个。

他说,你的发妻呢?

我说,还活着,跟老幺住一起。

他说,你们好吗?

我说,挺好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他连连称奇,说没想到在这荒凉之地竟有如此长寿之人。

他说,你老可有什么长寿秘诀?

我说,没有秘诀,随遇而安。

他说,这么多年来,你都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我说,吃五谷杂粮,也吃树皮草根,偶尔吃飞禽走兽。至于喝嘛,就是喝山泉水。

徐霞客沉默了一会,又问,听说下雷土州(今崇左市大新县境内)有一处大瀑布?

我说,什么是瀑布?

徐霞客说,就是从高处倾泻而下的河水。

我说,可是天上水?

徐霞客说,对!你见过?

我说,年轻时见过。

徐霞客很兴奋,说,说来听听!

我说,那个地方位于下雷土州的茂密山林里,河水从高达50余米的山崖上跌宕而下,撞在坚石上,水花四溅,水雾迷蒙。远望似缟绢垂天,近观如飞珠溅玉,透过阳光的折射,五彩缤纷,哗哗的水声振荡河谷。

徐霞客瞪大眼睛,说,真的有这样的地方?你带我去!

我摇了摇头,说,恕难从命。

徐霞客有点失望,说,为什么?

我说,那地方有交趾乱兵出没,小心有去无回。

徐霞客说,我不怕死!

我苦笑说,你可以请土司老爷派人护送你去。

徐霞客悻悻道,我请求过了,可他们都说那里路不通,去不得。唉!

三天后,我们送徐霞客一行离开村子。

由于村里实在凑不够八名男子,只好找两名妇女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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