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导演王丽娜说,《第一次的离别》是她献给故乡和童年的一首长诗。本文配图均为该片剧照。 (受访者供图/图)
王丽娜在沙漠和绿洲之间采风,远处传来歌声,歌里唱道:“远道的朋友,我该怎么欢迎你,我该铺着银地毯还是金地毯来欢迎你?”
同行的音乐人朋友赶紧记下。民歌里的金地毯和银地毯,比喻的是阳光下的沙漠和月光下的沙漠。后来,音乐人的歌创作出来了,“戈壁滩上没有十字路口,太阳和月亮是唯一的路灯。”太阳和月亮的灵感来自那片沙漠。
沙雅县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古代是东西商路的必经之地,不同的文明曾在这里碰撞。王丽娜说那儿的人随口一唱就像一首诗。有一次王丽娜走进一片胡杨林,迎面一个老汉走来,轻唱着:“城里的鸟儿黑黑的,胡杨林里的鸟儿白白的……千年的胡杨树沙沙作响,它把世事看透。”
王丽娜执导的电影《第一次的离别》里也有这样的场景,一片棉花地里,一个维族家庭正摘着棉花,父亲兴之所至,就唱起了歌。
《第一次的离别》将在2020年7月20日——影院复工首日上映,影片里恰好也铺着来自新疆的“金地毯”和“银地毯”,迎接着重新踏进影院的观众。经历175天的停业之后,中国内地影院终于复工了,这可能是有电影院以来,人们离开电影院最久的“一次离别”。 “这一年我们感受了太多的离别,好像不确定性成为了常态。我希望这部电影可以治愈来观看的人们。”王丽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王丽娜说,《第一次的离别》是她献给故乡和童年的一首长诗。故事的主角,是新疆阿克苏地区沙雅县的两个维族家庭中的孩子。艾萨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母亲生病,生活不能自理,还常常会离家走失。艾萨有一个哥哥在上高中,课业繁忙,父亲工作忙碌但收入微薄。因此照顾母亲的责任有时候就落到了小学生艾萨身上。艾萨必须在上学之余格外小心地看护母亲。凯丽是艾萨的好朋友,他们会互相倾诉烦恼,会一起爬胡杨树,还一起养了一只小羊。但是凯丽的汉语成绩不好,她的父母打算着送她去库车上更好的汉语学校。
胡杨树千年不坏,童年却美好而短暂。艾萨的哥哥要去远方上技校,凯丽则要去库车汉语学校。他们不得不面对终究要到来的人生中的“第一次的离别”。王丽娜捕捉到了儿童的动作与细节,反映的却是一种普遍情绪。“透过孩子的视角,去看待生命中经历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就像生活本身,它不是一条直线。我希望通过镜头看到日常生活下的失意,能够冲破‘直线’的藩篱,再现生活的本身的复杂与幽深。”
离乡十年,王丽娜发现村里的孩子们还是和她小时候一样,不太喜欢把时间沉迷于手机和电视,而是更多投入在动物、自然,以及和伙伴的玩耍当中。
<h3>用十年时间,记录家乡孩子成长</h3>
沙雅是王丽娜的故乡。王丽娜的父亲是甘肃人,1970年代作为一个乡村照相师来到了新疆沙雅县,他骑着自行车到处跑,给各个村子里的人拍照。时间久了,就在沙雅县安家,和当地人一起生活下去。
王丽娜生于1987年,她记得小时候,父亲会载着她去拍照片,附近村庄的人都认识他们家人。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绿洲风景,很早就印刻在她脑海里。也许是这个原因,当她拿着摄影机回到老家,说要拍一部电影的时候,村里没人觉得奇怪,“对他们来说,我不是一个闯入者。”虽然影片里充满了异域的风景,但却远离了猎奇的表达,很多镜头带着纪录片式的粗粝质感。
一开始,王丽娜确实想拍一部纪录片。那时候她将从中国传媒大学硕士毕业,需要做一部毕业作品。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有些东西是你无论如何都想要表达的。”每次从北京回到沙雅老家,一路上的视觉、嗅觉都变了,桑树、白杨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掠过,桑葚香甜的味道飘来,还有村庄里的炊烟,以及牛羊,“一种久违的气味”。当然还有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放学走在路上打闹的孩子,或爬在树上的孩子……“我的家乡像浓烈的粗枝。”她说。和影片中的哥哥一样,她大学去了外地,研究生去了北京,离开了家乡。
王丽娜给自己定的纪录片拍摄周期是十年。拍纪录片不能草草了事,需要时间的沉淀。她选定了三户人家,三个小孩,想用十年时间,看看在这个地方的变化,小孩子是怎么成长起来的。艾萨与凯丽就是她纪录片中的主角。拍完第一年,她剪出了一个40分钟的片子当做毕业作品。“作为学生花一年多拍一个纪录片,它的分量在我心里是不够的,从交作业的角度,还是比较用心。”
往前数,王丽娜离开家乡去外地上学,到她再回到家乡,也差不多是十年。这十年里,家乡变了,村庄里铺了新的柏油路,“新农村建设”让乡村焕然一新。但是她发现村里的孩子们没有变。他们还是和她小时候一样,和自然很亲近,不太喜欢把时间沉迷于手机和电视,而是更多投入在动物、自然,以及和伙伴的玩耍当中。“如果你到城里,可能又不一样了,但我只是回到乡村,看到是这样的。”
第一年拍摄的素材,王丽娜把它们整理成了文字材料,足足有60万字。一年的跟踪拍摄,让她觉得和拍摄对象变得像亲人一样。王丽娜萌生了将这些素材组织起来,写一个故事片的念头。故事片的主角依然也是这几个孩子,名字就用他们的真名。故事的灵感尽管也来自纪录片,但是拍纪录片时所攒下的素材,一个镜头都没有剪进故事片里。“拍摄的格式和器材都不一样。”
拍故事片遇到的状况,和纪录片完全不一样。作为导演,王丽娜需要合适的光线、布景,当然还有全新的台词。有一次,提前联系好的群众演员,开拍那天家里的羊丢了,拍摄计划就此延宕。还有小演员的临场发挥,他们的表情经常给她惊喜。“电影,它就像一朵云和另一朵云的碰撞。”第一次拍故事片的王丽娜,渐渐意识到偶然性在拍摄中的重要性,也许这是每个年轻导演都会经历的领悟。
调色之后,影片色彩异常浓烈,这更接近王丽娜心目中的新疆。
<h3>“新疆就是这样的色彩”</h3>
片中的童年也有王丽娜自己的影子。童年在王丽娜的回忆中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有一次她上学的书包里,没有带课本,装满了玉米,她就背着玉米在学校混了一天,老师也没有责备。还有一次,小学班里总是考第一的同学考了第二,急得大哭,总是考倒数第二的王丽娜反而跑去安慰他……
她知道凯丽、艾萨和她一样,都是在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将来也许会慢慢经历社会的种种磨砺,但身上会始终带有来自自然的“那种力量”。她在影片中摄入了大量的自然场景,大漠、胡杨林、羊群,似乎它们也是电影的主角。“我想用我的镜头去呈现一段人的生活,呈现我童年时候自然给我那种特别直接的感受。所以当我回去看到这些孩子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童年时光好像还鲜活地涌动在当下。”
也正因此,电影画面的色彩异常浓烈,黄的金黄,蓝的碧蓝,后期调色的痕迹非常明显。也许在有些观众看来,这样的色彩有时会显得不自然,但在王丽娜心中,这就是新疆的色彩。电影拍摄的时候,全程使用的是灰度格式,为的就是想让后期调色的宽容度更大一点。
“你去过新疆吗?”王丽娜向南方周末记者打开了自己的手机相册,“你看,这就是我村庄的景。它就是这样的色彩,这样的光晕,这样的水。这是沙漠酷暑,这是雪天的时候。”调色之后的影片色调,显然更接近王丽娜心目中的新疆。王丽娜的手机壳形象是克孜尔千佛洞的塑像。克孜尔千佛洞就在她家以北一百公里左右的地方。
“如果我有孩子,我会把他送到大自然里头,让他学会跟动物相处,学会自己手工制作一个东西。我觉得这个是最为重要的。童年的时光是跟自然、跟森林相处的关键时期。以及,让他多看一看其他的世界。”王丽娜安排了“小羊”这个“角色”,小孩与小羊之间,有着大人世界无法理解的情感羁绊。影片中这只小羊的命运,始终牵动着观众的神经。
王丽娜现在生活在北京,但她一年要回很多次沙雅。北京飞乌鲁木齐转机库车,再坐大巴到沙雅县城,再转车去家里。虽然路途曲折,但她觉得回到新疆会有一种让人放松的状态。“在北京,可以好朋友约着去看电影、去资料馆。遇到的人总是谈论着理想、谈论着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但是在老家,人们聊的是生活,“朋友会对我说,今天的桑子熟了,我们去摘一下桑子。他给我微信上的留言都是‘你在哪,我在谁谁谁的葡萄架下面,你过来喝酒’。”
《第一次的离别》在2018年入围了东京电影节的亚洲未来单元,紧接着入围了2019年柏林电影节的新生代单元。王丽娜现在还记得当时电影节观众的反应。有一场柏林的放映,全场都是小孩,“他们来看电影,就想知道小朋友的友谊是否还在,那只小羊是否还在,他们所有的关注点都在小动物、小友谊”。
“小时候和自然、和朋友那么亲密,长大后不断地经历离别,我觉得它具有普世性。”在东京的时候,有很多老人来看片,她记得有一个老人说,“谢谢你的电影让我看到有这么美的地方。”王丽娜觉得他能感受到自己要表达的情感。凯丽离开村子的时候,是影片的情感高潮,小羊、艾萨、凯丽,从此就分别了。
“虽然是儿童电影,但你自己不觉得影片的基调呈现出一种悲伤的情绪吗?”王丽娜没有正面回答南方周末记者的这个问题,她说:“通过一次次离别,获得成长,我觉得大概有点像这样的味道。我觉得生活本身就充满了各种情绪,这部影片里也有很多欢乐时光,也有不得不离别的时候,一个孩子心里那种忧伤。影片中肯定会有这样的情绪——所有的片子不都是情绪吗?”
王丽娜看到家乡的孩子们,忽然觉得,她的童年时光好像还鲜活地涌动在当下。
<h3>错过拍摄时机,麦子依然生长</h3>
2020年1月,王丽娜回到老家,为自己的第二部片子采风、拍样片。采风的工作从去年就开始了,第二部电影的名字暂定《村庄音乐》,讲述的还是家乡的故事,那些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维族老音乐人的故事。一月底疫情暴发之后,王丽娜只能待在家里继续打磨剧本。
五月份全国疫情缓解,她以为影片能够在六月份顺利开拍。2019一年,她在地里种下了大片的麦子,想等六月份麦收的时候取景拍摄。她给一峰母骆驼成功配种,预产期也定在六月份——新片里她要拍骆驼分娩的镜头。但是到了六月,北京疫情陡然升级,北京的摄制团队无法来到新疆。骆驼和麦子依然自由生长,却错过了拍摄时机。
到了七月,疫情在新疆暴发,偏偏又赶上影片公映,王丽娜紧张地盯着每天的航班变化,她不确定能不能出疆赶上首映现场。“比较遗憾的是新疆本地的观众没办法看到这部影片的首映了。”
王丽娜说自己的影片此刻上映,就好像一个小火苗。“电影院要开门,开门之后就需要电影。让这个火苗先燃起来。”让成本相对较小的文艺片打头阵,也许是目前各制作、发行方、影院综合考虑的结果。
王丽娜经常会在采访中提到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一个要自杀的男人,出门碰到了一群孩子,他帮助孩子们打下树上的桑葚。像天注定的一样,他尝了一口,桑葚的甘甜让他的心动摇了。他带着桑葚回家了,像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她说。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