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詹姆斯.乔伊斯短篇小说:两个浪汉(下)

作者:愚者故事汇
詹姆斯.乔伊斯短篇小说:两个浪汉(下)

莱尼汉看了他们几分钟。然后他离开铁链,迅速地沿着它走去,接着便斜穿过马路。当他走近休姆街拐角时,发觉空气里有一股浓郁的香味,他迅速而急切地对那年轻女郎的容貌作了一番审视。

她穿着假日的盛装。蓝色的哔叽裙子在腰部用一条黑皮腰带系住。腰带上的大银扣子仿佛把她身体的中部压陷了下去,像夹子似的夹住了薄质料的白色上衣。她穿一件镶着螺钿扣子的黑色短外衣,脖子上围着一条边饰参差的黑色围巾。她故意把薄纱围巾的两端松开,胸前别上一大束花枝向上的红花。莱尼汉不无赞许地注视着她那矮胖而强健的身躯。

她发光的面庞,饱满红润的双颊,以及她那双毫不羞怯的蓝眼睛,都显示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原生的健康。她的面貌是直线条的。脸上长着一对大鼻孔,嘴巴宽阔,递送满意的秋波时嘴巴张开,露出两颗前凸的门牙。莱尼汉走过时脱帽致意,大约过了十秒之后,科尔利也向空中回了个礼。其实他只是稍微举了举手,若有所思地改变了一下他帽子的角度。

莱尼汉向远处走去,一直走到谢尔本旅馆才停下来等候。等了不久,他便看见他们朝他走来,他们右转之后,他跟在他们后面,穿着白鞋的双脚轻踩轻迈,沿梅里恩广场的一边走去。他慢慢地走,和他们保持同样的速度,一面注视着科尔利,他的脑袋不停地凑向那年轻女子的脸,像一个大球绕着轴转动。他一直盯着这对年轻人,直到他们登上开往多尼布鲁克的电车;然后他转过身,沿原路回去。

现在他孤独一人,脸也显得老了一些。他的喜悦似乎消失了,因此当他来到公爵家草坪的栏杆旁边时,便把一只手顺着栏杆滑动。竖琴艺人演奏的曲子开始支配他的举止。他的脚随着曲调轻轻地踏着拍子,在每组曲调之后,他的手指沿栏杆猛地空滑过去,仿佛是一曲变奏。

他茫然地绕着斯蒂芬绿地公园漫步,然后走上了格拉夫顿大街。他穿过人群,注意到形形色色的人们,但眼里却显出郁闷的神色。他觉得一切可能使他着迷的东西都索然无味,对那些招引他大胆的媚眼也置之不理。

他知道他得说一大堆废话,编造故事,逗女人开心,但他的脑子枯竭,喉咙干燥,担不起这样的任务。如何打发再见到科尔利之前这段时间也使他困扰。他想不出什么别的方式,只能不停地漫步。他走到拉特兰广场的拐角时转向左方,在昏暗宁静的街道上心情好得多了,因为街道上昏暗的景象适应了他的心情。

最后,他在一家店铺的窗前停住,店铺的外观非常简陋,窗子上面印着白字招牌“小吃酒吧”。窗玻璃上写着两行草体字:“姜汁啤酒”和“姜汁汽水”。

窗子里面一个大的蓝色盘子里放着切好的火腿,旁边一个盘子里盛着一块薄薄的葡萄干布丁。他盯着这些食物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前后左右看了看街上,迅速走进了店里。

他已经很饿,因为除了他请两位小气的牧师带给他的几块饼干之外,从早餐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他坐在一张没有桌布的木桌旁边,面对着两个女工和一个技工。一个邋遢的女招待过来为他服务。

“豌豆多少钱一盘?”他问。

“一个半便士,先生,”那姑娘回答。

“给我来一盘豌豆,”他说,“再来一瓶姜汁啤酒。”

他说话显得粗野,为的是掩饰他的斯文样子,因为他一进来店里的谈话跟着就停了。他脸上发烧。为了显得自然一些,他把头上的帽子推到后边,一双臂肘放在桌上。技工和两个女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压低声音恢复了他们的谈话。女招待端来一盘加了胡椒和醋的热豌豆,拿来一把叉子和一瓶姜汁啤酒。他狼吞虎咽,觉得好吃极了,不禁在心里记下了这家店铺。他吃完豌豆,呷着他的姜汁啤酒坐了一会儿,想着科尔利的艳遇。

在想象中,他看见这对情人沿着一条昏暗的路漫步;他听到科尔利深沉有力的声音向那女的大献殷勤,还看见那女的嘴上会心的一笑。

这景象使他深切感到自己在物质和精神上的贫乏。他厌倦了四处游荡,在贫困中挣扎,厌倦了耍手腕、高诡计。到十一月他就三十一岁了。难道他永远找不到一个好的工作吗?他永远不会有个自己的家吗?他想,要是能坐在温暖的火炉旁边,吃上美味的晚餐,那该多么惬意呀。他和朋友或女人们在街上闲逛实在是太久了。他知道那些朋友是什么货色,他也知道那些女人是什么货色。生活的经历加深了他内心对这世界的怨愤。但他并没有失去所有的希望。他吃完之后觉得比吃前好得多了,不再那么厌倦自己的生活,精神也不那么沮丧了。如果他能碰到一个心地善良纯朴而且有点小积蓄的姑娘,也许他还能够建立一个舒适的小家庭,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付给那个邋遢的姑娘两个半便士,然后走出店铺,又开始他的漫步。他走进凯普尔大街,向市政厅走去。然后他拐进了戴姆大街。在乔治街的街口,他碰到了两个朋友,便停下来与他们交谈。他很高兴他能从持久的漫步中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他的朋友问他是否见到科尔利,最近的情况如何。他告诉他们自己同科尔利在一起呆了一天。他的朋友很少说话。他们茫然地注视着人群中的某些人,有时还挑剔地评论一番。其中一个说他一小时前在威斯特摩兰街看见了麦克。对此莱尼汉说他前天晚上在伊根酒店和麦克呆在一起。那个说在威斯特摩兰街看见麦克的年轻人便问是否真的麦克打台球赢了钱。莱尼汉不知道:他说候勒汉曾在伊根酒店请他们喝酒。

九点三刻,他离开他的朋友,向乔治街走去。他在“城市商场”左转,走进格拉夫顿大街。这时青年男女的人群已经渐少,当他沿街上行时,他听到许多人群和一对对恋人互道再见。他一直走到外科医学院的大钟附近:它正好敲响十点。他立刻急匆匆地沿着草地的北边走去,唯恐科尔利会提前返回。走到梅里恩大街的拐角时,他站到了一盏路灯的灯影下面,掏出一支他留下来的香烟,抽了起来。他靠在路灯杆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预料科尔利和那年轻女子归来的地方。

他的思想又活跃起来。他猜想科尔利是否进展顺利。他猜想他是否已经向她提出要求,或者他宁可留到最后再说。他似乎设身处地地分享着他朋友的痛苦和刺激,就像那是他自己的一样。然而,想到科尔利慢慢地转动脑袋的样子,他多少平静了一些:他确信科尔利会顺利实现。突然,他觉得科尔利也许会从另一条路送她回家,撇了他了。

他的眼睛在街上搜来寻去:没有他们的影子。可是,从看见外科医学院的大钟到现在足足有半个小时了。科尔利会干那样的事吗?他点上最后一支烟,开始不安地抽了起来。每当一部电车在广场的远角停下来,他都睁大眼睛观望。他们一定是从另一条路上回家了。他的香烟纸破了,他骂了一句把烟扔在了路上。

忽然,他看见他们朝他走来。他兴奋起来,紧紧靠着灯柱,试图从他们走路的神态解读他们幽会的结果。他们走得很快,年轻女子走的是急碎步,科尔利则迈着大步紧跟在她旁边。他们好像并没有说话。一种对结果的暗示像针尖一样刺疼了他的心。他知道科尔利会失败的;他知道这一次完了。

他们转向巴格特大街,他赶紧走另一条人行道跟在他们后边。他们停下时他也停下。他们谈了一会儿,然后那年轻女子走上台阶,走进一家宅院。科尔利仍然站在人行道的边上,离门前的台阶稍微有点距离。几分钟过去了。接着门厅的门慢慢地、小心地被人打开。一个女人跑下门前的台阶,一边咳嗽。科尔利转过身向她走去。他宽大的身躯把她遮住了,有几秒钟看不见她,等她再出现时正跑上台阶。她一进去门就关上了,于是科尔利开始迅速地向斯蒂芬绿地公园走去。

莱尼汉赶紧往同一方向奔走。一些雨点飘落下来。他把这些雨点当作警示,回头看了看那姑娘进去的房子,确信没有人看着他,便急切地跑过了马路。焦急和快跑使他气喘吁吁。他高声喊道:

“喂,科尔利!”

科尔利回过头看看是谁在喊他,然后像原先那样继续前行。莱尼汉跑着追他,用一只手把雨衣披到肩上。

“嗨,科尔利!”他又喊了一声。

他终于追上了他的朋友,仔细地观察他的面孔。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怎么样?”他问。“成功吗?”

他们已经到了伊莱广场的角上。科尔利仍然没有回答,他竟左转走进了一条小街。他的面容显得镇定而平静。莱尼汉紧跟着他的朋友,不安地喘着粗气。他困惑不解,说话时透出一种逼迫的声调。

“难道你不能告诉我们?”他说。“你到底试过她没有?”

科尔利在第一盏路灯处停下,冷冷地盯着他的前面。然后他以一种严肃的手势把手伸向灯光,微微地笑着,慢慢地把手打开,让他的门徒细看。一枚小小的金币在他的掌心里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