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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第一章 六十五

作者:香女

早晨,六点钟窗口仍然是墨绿色。小美还在睡,她的呼吸声贴脸上才能听到。——凡是别人家的声音都很难猜测:咕咚一声,刺啦一声,嘎巴一声,哗哗的放水,你都耳熟,但到底是什么碰撞,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怎样地走路,坐在椅子上又起来,饭碗放在桌上,往盘子里盛菜,倒一杯水,男人的咳嗽声,有时划过一声吼叫,然后是孩子的哭声……这些声音的制造者仿佛近在咫尺,却带着神秘的色彩。

我静静地躺着,听隔壁两家和外面的声音,一直听,一直听,大概永远也不会消失。十二月了,每一天都变得越来越寒冷,仿佛能听到土地往冻层里加深,就像铁板在增厚。西北风几乎是呼啸而来,房上的积雪也被漂起来落到院子里。七点钟;休息的日子总是不紧不慢。窗口稀白,小美一翻身就坐起来,又躺下;小孩子睡足了是一种满足的笑。她看四周想说什么:“妈妈?”轻得如她做错了事,又是笑,我亲亲她。打开窗帘,下雪了,一片银白,院子里连一道儿细纹都没有——小时候在胜舍这种时候总能看到狗蹄印,稍后鸡和鸭子放出来,爪子印叠加如梅花落了。

我院子里只有两只水桶扣在地上,上面三寸厚的积雪如它的盖子。雪后,远远地把人照射得陈旧,人们熟悉,但并不适应这种刀刃一样的光,跳跃,刺进眼睛里。以前,没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就说,“外面有雪,出去就不要拿手电了。”我们回来的时候母亲便肯定地说,“外面亮吧?”此外,如果这个冬天雪少,明年就会干旱,人们说。还有,雪后晴天要比下雪的时候更加寒冷,就像雪有事后找茬的恶习。

冰天雪地,万物休憩一般!

我们每晚都有一碗肉;从蒸锅里拿出来,长条,薄片,密密实实码在大号碗里,褐色的肉皮,扇子形状,橘色的肥肉。每次上桌前心里都在暗暗激动,第一口夹别的菜,眼睛观察着,在别人夹过之后伸出筷子夹一片,我一般吃三片,也就是夹三次。这样煮熟又蒸的肉,浓香从鼻腔往上潜入头脑,真是香啊!我来餐厅来对了,这我可以打滚地告诉别人,来着了。而且,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熘葡萄,熘香蕉。端菜的时候我偷偷抓一块放进嘴里,太烫了,用舌头推来推去,仿佛听到嘴里刺啦刺啦的响声,当然不能吐出来,就一直翻转,拱着肩膀嚼一口,咽下去,又脆又甜,香蕉细腻如油。

蒸肉是王厨师的拿手菜,他得过奖。他个子不高,窄脸,有一点驼背。他的白罩衣总是一尘不染,白罩帽下黑发不多了。他的眼睛小,白眼底浑浊,如淘米水。他很少讲话,回答别人仿佛他自言自语,看上去五十五到六十岁的年纪。——他长得并不像我父亲,我把他当成亲人了。噢,我想坐在他旁边,看他不言不语地喝酒,他喝得不多,静静地很快喝完。他的胳膊之前就伸开了,他的徒弟拿大衣给他穿,干干净净的一身黑色,毛线帽子,灰色围脖。如果他能去我母亲家里,夏天园子里有各种青菜,新栽了十多棵李子树。如果他一直住在那里,我们一家人都能吃到他蒸的肉,年年吃,天天吃,然后我给他养老,他不能走路的时候也穿得整洁……我在臆想些什么呀!这种编织的东西我怎么想到的?人在需要的时候总是妄想离奇的事情。

——

春节带着小美在母亲家里住到了初六,天黑以后我和小弟送小美回她奶奶家。在经过王峰的窗前;离婚一年多了。他在夏天盖了房子,在大门口,一个单间,一侧走廊进到后面原来的院子里里。他的窗户是落地玻璃,窗台很低,在经过的一瞬间,虽然我并不想看,也只是瞥了一眼,看到了原来我家的一盆君子兰,那时只有四片叶子,现在开花了,文竹也长高了,显眼的几盆花。他的字画挂在这里的墙上了“澹泊明志”,长方形,紫色木框。仿佛添置了办公桌,我们从北京买回来的笔筒在桌上。

——离婚的第二天他来拉东西,衣服,被褥,枕头,电视,唱机,装饰柜和里面所有的工艺品,都搬出去了。衣柜他看了看没有搬。院子里饭店撤回来的十多个大盆小盆搬出去了,一个小坛子里腌的咸鸭蛋,他去搬我在屋里喊了一句,“那个别拿了。”他拿起边上的大坛子砸向小坛子,扑哧一声,没听到多大声音两个坛子碎了,鸭蛋黄连着蛋皮在坛子的碎片中间,深黄色的蛋黄椭圆形,灰色的蛋清,三十多个鸭蛋,看着有一点可惜。

王峰走了,能搬走的都搬走了。

我抱着小美站在门口,“爸爸?”小美往大门外看,从我怀里下来奔向碎鸭蛋,手指挑起蛋黄,像一条线滴落到她的裤子上,鞋上,弄得满手都是,我拉她进屋她又跑出来,继续啪啪用脚踩,整个院子里一股咸味

他屋子里的东西看上去很紧凑。当然他不知道我和弟弟过来,也没有看到他,白森森的日光灯。

我和小弟回来就睡觉了,大概十一点多钟,咣当咣当两下踹门声,我惊醒了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咔嚓门就被踹开了,一股浓烈的酒气冲进来,两道门敞开着,寒风立刻灌满了整个屋子,灯亮了,王峰站在我头上,拿着一把菜刀递到我脸上,晃一下,停一下,来回的比量,忽高忽低,我闻到刀上的铁味和凉气,“香香?你和我离婚,你真够狠,你以为不过就真的不过了?过,还是不过?你说?你说?你说不说?”我一动不动,不说话,也没有屈服的意思,两个手握住了被子有些抖,腿也抖。菜刀又晃了几下,当啷啷摔在地上,王峰扑通跪在我头顶,一边哭一边诉说:

“孩子没有妈有多可怜你知道吗?孩子没有爸有多悲惨你知道吗?你怎么能不考虑孩子的将来呢?你能对得起她吗?嗯?你说?”我还是一动不动,可能是受到了惊吓,我的胳膊和腿都不好使,刚才没有感觉到,这会儿浑身没有力气,手脚冰凉,稍微动一下就有些头晕。魂魄好像被抛出去了,心也跟着没有着落,仿佛跳进跳出一般。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跪下,当然更没有去想事情会怎样结束。他一边掏出烟点上,抽一口绝不会影响哭诉,而且不断地拍打我的枕头,推一下我的头,我的脑袋被他推得一次一次晃动,“香香啊!小美呀!香香啊!……”

待续。

2024.4.29

《提香》第一章 六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