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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的青春之歌——教授回忆77、78年高考

作者:李老师的视界

武黎嵩

摘要:1977年,因“文革”中断10年的中国高考制度得以恢复,大批青年人看到了希望。12月,570万人涌向高考考场,第二年春天,27.3万新生踏入大学校园。1978年7月,新一轮的高考再次拉开帷幕,前后两届共1000多万考生重新燃起了掌握自己人生的激情。40余年过去了,昔日少年如今已两鬓斑白,但他们始终和社会的进步血脉相连;高考记忆不断变化,但时代赋予其的特殊意义却未曾褪去。本文作者采访了众多南京大学的老一辈学者,听他们讲述亲历的1977年、1978年高考。

“十年浩劫”中的学习生活

77、78两级高考生的构成可谓是教育史上的一大奇观,其中不仅有应届生,更多的是“文革”前、“文革”中毕业的初高中生。1966年,高考戛然而止,中学毕业生因缺乏足够的升学通道而大规模堆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成了下乡知青,虽然部分人通过招工、招干,从农民变成了工人或干部,但这与他们预期的人生已大不相同。

童星(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是“老三届”,与那些在“文革”期间高中毕业的学生不同,他在“文革”前本做好了参加高考的准备,但“文革”的爆发却令他升学的计划推迟了11年。童星回忆:“我作为知青下乡插队。先是种田,当农民,搞了3年;后来到公社的供销社做临时工。3年后正式招工,成了一名工人。之后又被县委、县政府借调去,叫‘以工代干’,就是工人编制当干部,又干了3年。1977年底考上南大,1978年2月份入学。”童星在农村扎了根,“和当地人结了婚,读大学前就生了3个小孩。在南大留校工作后过了几年,才想办法把妻子从插队的农村调过来”。

“文革”开始时,龚放(曾任南京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长)正在江苏常州中学读高一。作为68届毕业生,龚放因为要前往内蒙组成“建设兵团”抗击“苏修侵略军”的传言而热血沸腾,但要被派去苏北农场却令他情绪低落。他听从了几位“造反派战友”的意见,前往溧阳插队落户。他回忆当时的生活:“溧阳汤桥尽管属于苏南范围,但靠近安徽郎溪、广德,发展比较落后,生活也相对艰苦。我们咬紧牙关,把劳动当作艰苦但能够把人锻炼成钢铁的过程。雨天一身水,晴天一背汗,学插秧,学挑担,学着在稻田秧行间跪着耘田,撑着小鸭船夹塘泥。在生产队劳动了4年半后,我被抽调到汤桥公社广播放大站当线路维修员。其实我有两份工作:一项是登记在册、拿工资但户口仍在生产队的线路维修员,一项是帮公社办公室写材料、通讯稿。尽管有时候改写稿子要加班加点,但与在生产队割麦插秧挑担子相比,毕竟劳动强度低多了,看书的时间也更多了。”饱尝生活艰辛的同时,也“真正想念在学校、在课堂读书学习的难能可贵”。

一代人的青春之歌——教授回忆77、78年高考

潘毅(南京大学原副校长)在“文革”期间高中毕业,1976年曾被贫农组长推荐上大学,但最终还是与大学失之交臂。所幸,他在高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抓住了1977年高考的机会。“我是74届高中毕业的,我们这一届是‘不幸中幸运’的一批人,我们高中入学在1972年,当时邓小平回来当副总理,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所谓教育‘回潮’。虽然也是天天学工学农,但学校对课程教学还是比较重视的,我们正好在这个阶段,基础打得还可以。”

陈谦平(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高中毕业后幸运地留在城里,被分到了南京金属工艺厂(现在的老字号宝庆银楼)。他回忆说:“我们那一批一下子就进了三四百名青工,经过近一周的培训,每个青工做枚戒指,由10个老师傅每人先挑选一名大徒弟。我有幸被余松鑫师傅看中,成为首批的十大徒弟之一。我之所以被相中,主要是有绘画的基础,做出来的首饰比较精美。”

突如其来的喜悦与惶恐

回想起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时,老师们还会用“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来形容。张立新(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高级工程师)从制度上怀疑消息的可靠性,他说:“当时我们也不敢相信,因为那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知青下放满两年,才有资格被推荐到工厂、军队或者被推荐上大学。”陈仲丹(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回忆:“1977年下半年,我在做民办教师,去邻近的广洋中学参观访问。我坐在船上,突然有一个广播,听到‘恢复高考’这个消息,我一下子愣住了,就像《高考1977》那个电影里一样。”潘毅则是干着农活得知高考消息的:“我确切知道要高考,应该是在当年的9月,那天我在收完水稻的田里种麦子,一个高中同学也是我们这个生产队的,他过来找我,说确定马上要高考了。”

恢复高考固然可喜,但考生们对于报名资格又产生了许多的疑虑,很多人担心自己的出身。贺云翱(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所长)因为自己的“成分”,曾被迫放弃了很多机会:“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有过一些机会,比如进部队。后来我们当地的干部说不行,‘他不能参军’,‘他家成分不好’。所以高考时特别担心政审,政审问题就像一道紧箍咒。”而且当时社会对于恢复高考这一消息还存在争议。但最后政府还是顶住了压力,为考生们提供了宽松的政审环境,让大部分考生能顺利报名考试。

在经历了疑惑和挣扎后,考生们满怀希望地报了名,但距离考试仅剩一两个月了,不少考生心生焦虑,甚至不知从何下手。考生们首先要面临的问题是因为几年劳动,许多知识已经忘记,而且当时鲜有复习资料。黄卫华(南京大学数学系教授)回忆:“虽然我一直当老师,但其实很多知识都忘了,我就参加了我原来高中举办的复习班,通过复习掌握了一些知识。我虽然是数学老师,但有些东西,像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因式分解,以前学得很简单。像十字相乘法,还是我当老师的时候,把姐姐的书拿出来看才学会的。她是‘文革’前上的初中,内容比较全。我不会做,但是要去教人家,就得自己看。很多数学知识实际上我是自学和在县文教局教师进修学校学的。”

一代人的青春之歌——教授回忆77、78年高考

除了自学,还有大量老师自发开设补习班,无偿为考生助力。张捷(南京大学旅游研究所所长)回忆:“我们补习班的老师都非常和蔼。晚上我们在教室里听课,还有同学不是正式补习班的学生,就在教室外面隔着窗户听,周祥昌老师看到了,就说‘那个同学你进来听吧,你进来没关系的’。”

对考生而言,另一大困难是本不充裕的复习时间还要分很大一部给正在做的工作。吴稚伟(南京大学医学院教授)道出了当时一些对参考生的劳动要求:“知青要参加高考,必须挣足够的工分,工分是在农村参加劳动积累的一个分值,所以我们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复习。”

尽管困难重重,但考生还是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进行最后的冲刺。吴稚伟回忆:“农村没有电,只能用煤油灯。有个知青考音乐类,单簧管,他练习乐器的时候非常吵闹,我们3个人没法好好复习。所以我们3个知青用一盏煤油灯,另外一盏让他端到厨房去练习单簧管。”龚放则是在公社的办公室复习,打一桶井水,将双脚泡在水里,一来可以解暑,二来可以防蚊虫。

一场改变命运的考试

短暂的复习后,考生们或自信或忐忑地走进考场。周沛(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回忆进考场前的场景:“考生有兴高采烈的,有惶恐不安的,也有晕头转向的。还有人忘记带准考证,骑车回去拿。当时我作为考生年龄还是比较大了,因为当了5年兵,都20几岁了。外面一些应届生在背作文、背历史、背地理,当时觉得人家真了不起,自己傻乎乎地就进了考场。”陈红民(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回忆了自己忘带准考证的经历:“考试的第二天下午到达考场时,我突然发现准考证没带。考场在宁海中学,离我家不远,骑车回去取来得及。但赶来赶去,肯定影响情绪。我做了一个极为冷静的决定,先去办公室找监考老师,说明情况,请求允许我在考试结束后再送准考证给她审查。那位女老师很爽快地说:‘没问题,我认识你,前面三科下来,我看这个考场就你考得好。’我才想起,她巡视考场时经常看我答卷。这不但免了我赶回家取准考证,而且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当天下午的地理,我居然考了92.5,是所有科目中最高的。”

由于1977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高考和招生工作都略显仓促,加上考生对于高校的专业设置等方面并不了解,其中也有不少“历史的偶然”。

陈仲丹老师分享了自己填报志愿的故事:“那时志愿是用毛笔抄在公社墙上的,我们文科就是哲学系、中文系、外语系、历史系这几个。我当然不会上外语系,因为外语要加试;哲学我也不想上,因为看不懂;所以就剩下历史和中文了。本来我想上中文的,而且肯定也能上,但抄志愿的人抄错了,中文系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少抄了两个点,就变成汉语言文字了,我一看学文字,那很无聊,就选了历史系。”肖敏(南京大学物理学院教授)回忆:“那年高考,各单位准备时间很短,很混乱。录取时听说是各个高校在招生办‘抢’档案,谁抢到算谁的。本地的学校可能抢得比较厉害,就把一些本地的考生给抢了。77级录取时间紧,没太有规则,78级录取时就有规则多了,是按第一志愿、第二志愿这样。我当时是被徐州医学院录取了,但我根本没有申请医学院,它把我的档案拿到了,问我愿不愿意去医学院,我不想学医,所以没去。”

恢复高考招生录取后的南大校园

1978年,南京大学迎来了久违的新鲜血液。77级新生在2月份报到入学,紧接着78级新生在同年9月份报到入学。

一代人的青春之歌——教授回忆77、78年高考

77、78两级学生年龄相差很大。有的“文革”前高中毕业的学生已经超过了30岁,甚至已经结婚生子;有的则是应届高中毕业生,最小的只有16岁。秦亦强(南京大学现代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教授)讲到自己作为应届生的心态:“我们那一级有不少‘老三届’,年龄最大的是1946年的,1946到1949的比较多。他们跟我们的年龄基本上就是两辈的关系。我们应届生和他们‘老三届’对学习的态度有所不同。‘老三届’和工作过的人重新得到了学习的机会,因为很难得,就非常投入。而我们这批人,16岁上大学,到学校里如果把握不好的话,就会迷失自己,觉得学习没有那么迫切,因为没有那么来之不易,所以就不是非常努力。那个时候如果有班主任或者辅导员来引导,结果就会不一样。”

进入大学以后,学习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张红霞回忆:“排队打饭的时候,都是很整齐的一列一列,也是‘低头族’,低着头背英语单词,排到自己了,再抬起头来。我们6点钟起床,早上大喇叭响,必须起来跑步,围着八舍半小时跑完以后,都拿着英语朗读,冬天是在路灯下朗读。”

七八十年代,南京大学鼓楼校区的物质条件还比较差。潘毅说:“当时是安排10个人一间宿舍,是宿舍楼顶头最小的一个房间,5张双人床,上下铺,过道非常窄,稍微胖一点儿的人就很难进出。”丁柏铨(南大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回忆道:“1978年的夏天特别热,40摄氏度以上,并且这种高温天气持续了很多天。我们晚上就都睡在篮球场上,每人拿一张席子垫在地上当床铺,因为宿舍里面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热得无法入睡。后来学校提前放暑假,考试暂时不考了,等下学期开学再考。”

食堂也是学生日常活动的重要场所,学生8人一桌,人来齐了才能打饭。缺少椅子,学生多是站着吃饭。甲级户伙食费是14.7元钱,农村家庭的学生还可以拿到家庭助学金。由于生活条件艰苦,还要面对上学所需的种种开支,吃饭如何节俭显得尤为重要。贺云翱拿的是班上最高的18元奖学金,其中一半的钱都用来买书了,由于价格太贵,他大学4年都没买过水果。

40余年后再看“恢复高考”

高考改革不仅彻底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而且对国家的发展影响也极其深远。潘毅说:“‘文革’期间,高校教育暂停,人才特别缺乏。恢复高考选拔人才,对后面的改革开放和整个国家的发展都太重要了。对个人来讲,能搭上高考这辆车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恢复高考上了大学;国家是幸运的,因为恢复高考为国家培养了大量的人才。”

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说,一场革命成功之后,那么此前所有革命的理由便不复存在。如今,高考已经成了大多数中国青年人生的必由之路,我们会质疑高考的内容、质疑应试教育的异化,但有识之士不会质疑高考这一形式本身,它不是一场普通的选拔考试,它承载着社会流动和社会公平,它给无数人以天道酬勤的信仰,它让无数人实现了自己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