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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史》:欧阳修与《集古录》

作者:谈艺录

北宋中期的书法,绕不过去两位名人,一位是欧阳修,一位是蔡襄。这一篇,我们说说欧阳修和他的《集古录》。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少孤家贫,母教以荻画地练字。天圣八年(1030)及进士第,景祐间为馆阁校勘,范仲淹反对宰相吕夷简被贬,他作书斥司谏高若讷,因责夷陵。

《中国书法史》:欧阳修与《集古录》

(欧阳修像)

庆历三年(1043)知谏院,擢知制诰,同行“庆历新政”,新政失败,出知滁、扬颖等州,在野十一年。召还任翰林学士。嘉佑二年(1057)知贡举,简拔英才,排抑险怪奇涩的“太学体”,天下文风为之大变。历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神宗初,出知数州。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坚请致仕。主编《新唐书》,自撰《新五代史》。有《欧阳文忠集》。

欧阳修是我们熟知的文学家,政治家。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学过他的《醉翁亭记》,我们在学习篆刻史时,曾见过他的“六一居士”印。如图:

《中国书法史》:欧阳修与《集古录》

(欧阳修的“六一居士”印)

欧阳修不以书法名世,但他很早就对书法发生了兴趣。书史记载他曾与石介有一次非常著名的书法辩论(详细的辩论过程,可见于《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第47-50页)。

欧阳修认为书法不应求“怪”、求“邪”,而应遵循一定的法则,石介是北宋名公大儒中稚拙不能书的代表人物,我们可以看一下他的存世书迹《内谒帖》,的确“稚拙”!也的确不善书写。

《中国书法史》:欧阳修与《集古录》

(石介《内谒帖》)

但石介一生好发异论,他坚决不肯接受欧阳修的建议,并以道德凌驾于书法之上进行诡辩,称书法能传圣人之道足矣,不必遵循古法,并反问欧阳修,难道国家置学官就是为了教人写字吗?

这显然是诡辩!欧阳修认为这是原则问题,据理力争,对石介的诡辩坚决不姑息,直至讨论至石介哑口无言。

书法虽然不决定一个人的道德水平高下,但如果硬要以注重于道德而原谅自己的信手涂鸦,甚至于纯为标新立异而矫揉造作或者故作怪字以炫世惑人,显然是不对的。

欧阳修之前的文人文集中,很少有论及书法的,直到欧阳修出现,我们才读到较多关于书法方面的论述。尽管它们大多随感而发,尚未具有书论的学术品位,但亦是宋代书论最重要的发端。

欧阳修在编撰《集古录》的过程中,无数次感慨,比如:

圣宋兴百余年间,……独字书之法寂寞不振,未能比踪唐室,余每以为恨。

余每得唐人书,未尝不叹今人之废学也!

然余尝与蔡君谟论书,以谓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甚于今。

嘉佑年间(1056-1063),欧阳修一生仕宦达到巅峰,作为文坛领袖,他完全可以凭借他的权力和威望办成任何想办的事情。他极力抬举屡试不第的布衣苏洵,在知贡举时又录取了苏洵的两个儿子苏轼和苏辙,以及曾巩等人。他还赠诗当时还是小官的王安石,增重其声价。所以,在“唐宋八大家”中宋人六家,除欧阳修之外,其他人的成名都与其推重有很大关系。

在书法方面,他不失时机地揄扬蔡襄:

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谟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往年予尝戏谓君谟:“学书如溯急流,用尽气力,不离故处。”君谟颇笑,以为能取譬。今思此语,已十余年,竟如何哉!

独步当世,评价真高,不过,欧阳修所谓学书“如溯急流,用尽气力,不离故处”用以表示初学阶段的苦闷彷徨实在恰当。我们来看一下欧阳修早年的字,《灼艾帖》写于1056年,如图:

《中国书法史》:欧阳修与《集古录》

(欧阳修《灼艾帖》)

显然,这通帖笔力较软,带有比较多周越的特征。固此,他在写给梅尧臣的信中又再次提到与蔡襄的讨论:

某亦厌书字,因思学书各有分限,殆天之禀赋,有人力不可强者。往年学弓箭,锐意三四年不成,遂止。后又见君谟学书最乐,又锐意为之。写来写去,转不如旧日,似逆风行船,着尽气力,只在旧处,不能少进。心竭力倦,遂已身老矣。安知自苦如此耶?乃知古今好笔迹,真可贵重也。今后只看他人书,亦可为乐,不能生受得也!

学习书法的“瓶颈期”在欧阳修描述得非常清楚,同时,他也承认“天赋”与“爱好”的存在对于书法学习的影响。

黄庭坚看到的欧阳修的稍有力的字,也许年代稍晚一些,他称:

欧阳文忠公颇于笔中用力,乃是古人法,但未雍容耳。

欧阳文忠公书不极公,然喜论古今书,故晚年亦少进。其文章议论一世所宗,书又不恶,自足传百世也。

黄氏说得不错,欧阳修正是靠着“喜论古今书”,晚年书法才得到了进步,但不是“少进”,而是大进。这一点,欧阳修自己也毫不掩饰:

余初不识书,因集古著录,所阅既多,遂稍识之,然则人其可不勉强于学也?治平元年三月朔日书。

余以集录古文,阅书既多,故虽不能书而稍识字法。

所谓的“集古著录”和“集录古文”即是《集古录》的撰述。欧阳修写这部书所得到的报答,是不期而然地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足以成为杰出书家的条件。他越是觉得不忍割舍,集录的碑帖越是丰富。他浸淫在美不胜收的碑帖海洋中,通过甄别、分析、比较,提高了认识水平,这就从根本上解决了起点问题。

下面这一则,可以看出他是怎样“勉强于学”的。认识的逐渐深化,使他触类旁通,悟到了可贵的书理:

余始得李邕书,不甚好之。然疑邕以书自名,必有深趣。及看之久,遂谓他书少及者。得之最晚,好之尤笃,譬犹结交,其始也难,则其合也必久。余虽因邕书得笔法,然为字绝不相类,岂得其意而忘其形者邪?因见邕书,追求欠锺、王以来字法,皆可以通,然邕书未必独然。同学画者,得其一可以通其余,余偶从邕书而得之耳!嘉祐五年春分日,雪中西窗信笔。

这是欧阳修对于书法的“彻悟”。

遗貌取神,历来认为是学习的正果。徒袭某家的面目,以咀嚼他人之唾余而津津有味,是最没出息的表现。欧阳修最有心得的一点,即“邕书未必独然”,也就是说,从李邕可以通向大道,而这并非惟一的途径,取道其他某家,只要是公认的大家,归样能殊途同归。

我们再看欧阳修晚年的书法,如《集古录跋尾》四则,觉得除字形扁阔尚能寻到一些李邕的影像之外,基本上已化成了自己的形貌。这一高古淳厚的精神,体现了他本人的襟怀和学养。

《中国书法史》:欧阳修与《集古录》

(《集古录跋尾》局部)

苏轼评价说:

欧阳文忠公用尖笔干墨作方阔字,神采秀发,表润无穷。后人观之,如见其清眸丰颊,进趋裕如也。

欧阳公书,笔势险劲,字体新丽,自成一家。然公墨迹自当为世所宝,不待笔画之工也。

晚年的欧阳修,再不是只能自甘于“看他人书”的“厌书字”者了,他已把书法作为惟一的爱好。因为他从中得到了无尽的乐趣。他甚至还为自己制订了学习书法的计划:

自此已后,只日(单日)学草书,双日学真书。真书兼行,草书兼楷,十年不倦,当得书名。然虚各已得而真气耗矣,万事莫不皆然。有以寓其意,不知身之为劳也;有以乐其心,不知物之为累也。然则自古无不累心之物,而有为物所乐之心。

得名而气耗,乐心则身劳,这本是很难调和的矛盾。欧阳修既承认书法是其惟一爱好,却又时时警惕不要沉溺其中。

但是实际上,对于书法,他自己仍然是欲舍不忍甚至欲罢不能的。

有暇即学书,非以求艺之精,直胜劳心于他事尔。以此知不寓心于物者,真所谓至人也;寓于有益者,君子也;寓于伐性汩情而为害者,愚惑之人也。学书不能不劳,独不害情性耳。要得静中之乐者,惟此耳!

欧阳修一再强调自己学书只是聊以消日,不计工拙,因而以不劳为原则。这就给人造成一个印象,仿佛学书并不需要花太大的工夫。其实不然,他在嘉祐六年时就说过:“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

熟练是技法层面的基本要求,当然应该付出巨大的劳动。然而书法毕竟不能以技法纯熟和模拟古人为目的,书法发有更高深的追求。他在嘉佑二年即有清醒的认识:“学书当自成一家之体,其模仿他人,谓之奴书!”

他也指出学书的一点方法论:

学书不必惫精疲神于笔砚,多阅古人遗迹,求其用意,所得宜多。

多观摩古人书迹,并思考其笔法与结构用意,所获更多。同时可以看出,欧阳修反对“弃百事而以学书为事业”,固然有杜绝功利主义的积极意义,但其出发点则是提醒世人更需要注重比书法远为重要的道德修养。他举颜真卿、杨凝式、李建中为例:

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然后世不推此,但务于书,不知前日工书随与纸墨泯弃者不可胜数也。使颜鲁公书虽不佳,后世见者必宝也。杨凝式以直言谏其父,其节见于艰危;李建中清慎温雅,爱其书者兼取为人也。岂有其实,然后存之久耶?非自古贤哲必能书也,惟贤者能存尔,其余泯泯不复见尔。

欧阳修的这个思想,后来成为苏、黄等人评判前代书家的主要标准。苏轼就曾评价欧阳修的书法:“欧阳文忠公书,自是学者所共仪刑,庶几如见其人者。正使不工,犹当传宝,况其精勤敏妙,自成一家乎?”

我们说苏、黄等人的书法“戛戛独造”,“绝去依傍”的“尚意”书法,其实源于欧阳修的理论基础。

羲、献世以书自名,而笔法相去远甚。父子之间,不同如此,然皆有足喜也。

文字之学,传自三代以来,其体随时变易,转相祖习,遂以名家,亦乌有定法邪!至魏晋以后,渐分真草,而羲、献父子为一时所尚,后世言书者,非此二人皆不为法。其艺诚为精绝,然谓必为法,是初何所据?所谓天下孰知夫正法哉!

羲、献虽为父子,但子不袭父,各成面目,而惟有“相去远甚”,才能“二王”并称。父子尚且如此,那么后世“非此二人皆不为法”则未免有些自灭志气了。“法”本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积累、逐渐丰富的。

宋朝到“后欧阳修时代”出现了“尚意”书风,绝非偶然。它与欧公导夫先路的理论贡献有着明显的因果关系。

《集古录》是欧阳修的又一伟大贡献。如果说他的书论影响力止于当时的话,那么这本书则在中国学术史上有开创之功。它是目前所有金石碑帖著录类书籍中最早的一部。

《集古录》据欧阳修自述花了十八年的工夫,但是今本第一卷《前汉雁足灯铭跋》所记为“熙宁壬子四月”这比成书又晚十年,且去其逝世已不足半载。可见关于欧公暮年怕贻笔而对己作不断修改增删的传闻,确实无疑。

《集古录》原有千卷,后来有人规功,于是“撮其大要”,删剩今天所见的十卷共四百余则跋尾。

最为要贵的是,欧阳修的《集古录》开启了以碑证史和以碑纠史的先河。欧阳修是位史学家,他坚持治史应有的科学态度,在撰写《集古录》的过程中,用碑、史互证,收到了抉幽钩沉的良效。

如发现楚相孙叔敖名饶,纠正了三国魏邓艾的名字读蒿艾之非等。另外实物统计应是比较可信的方法。他由于百方搜集不到西汉的碑刻,因而得出这样的结论:

余家集古所录三代以来钟鼎盘铭刻备有,至后汉以后始有碑文,欲求前汉时碑碣卒不可得,是则冢墓碑自后汉以来始有也。

尽管并未探究原因,但确实是条真理,而且为今天的考古所证明。

对于古人的一些成说,欧阳修也不拘泥偏信,而是利用自己的博闻,通过独立思考作出判断。如指出唐人韦应物和韩愈认定《石鼓文》为周宣王时物证据不足,证明旧传锺繇《贺捷》《戎路》二表非其所书等等,都是信而有征。又从书体入手指明《瘗鹤铭》非王羲之书,因“华阳真逸”为唐代顾况道号,乃提出可能出自顾氏。也可聊备一说。

欧阳修在此书中体现出的“职业道德”也值得称道,他不掠人之美,对于朋友给予的帮助都表而出之。

总之,《集古录》不仅对书法,而且于史学、金石学、文学等都有卓著的贡献。

(【跟着布丁读书法史】之132,部分图片源自网络,版权归原版权方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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